? ?雖然會死,但還是要活一下;雖然活著,但還是要記得死亡的存在。 ? ? ——本間寬紹
1.
我已經(jīng)想象到我奶奶聽到這個話題的反應了。她一定會用帶著慍怒和局促不安的大嗓門試圖打岔:呸呸呸!大吉大利!
還記得小時候跟奶奶去廟里拜佛。趁她不注意,在煙霧的繚繞和人潮的掩護下,我湊到放著佛像的佛臺前細細打量著他們。他們用同一個表情來應付所有瞇著眼念念有詞的人,一動不動。當時看不懂什么是慈悲為懷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只覺得百般聊賴,便跑回瞇著眼的奶奶身旁。
“奶奶,他們是不是已經(jīng)死了啊?”我昏沉地隨口冒了一句,借以驅(qū)趕睡意。
我永遠記得奶奶對著我拼命抑制住暴跳如雷的表情和像犯了錯一樣懇求佛祖原諒的語氣。
在老一輩信奉的處世規(guī)則里,“死亡”不是一個能在茶余飯后可以用來漱口的話題。老人家在日復一日的人間煙火里目送每日都不相同的黃昏,即使心照不宣地對此感到警惕,也絕口不提這個禁忌。
往往,帶著與生死有關的言論在他們看來會一語成讖。一旦涉及到生死,即使是縹緲地被隨意地提及,也會成為他們?nèi)杖找挂箤嬍畴y安的心結(jié)。就像“我要累死了我要渴死了我要暈死了”,篤信舉頭三尺有神明的他們不把“死”當做程度副詞,聽到了總要責怪我們亂說話。我一度認為這是他們對死亡的畏懼,可是后來才發(fā)現(xiàn),似乎并不全是。
我的外曾祖父是個虔誠的佛教徒。醇厚的沉香籠罩、長年素食而精瘦的身板以及隨手帶著的佛經(jīng),便是他存留在我對他的朦朧的印象里最后的影像。奶奶在他去世之后常常悲傷落淚,斷斷續(xù)續(xù)著說著在他去世的前一晚她的預感。
“我當時正半夢半醒,突然聽到他叫我名字,他跟我說,琴啊,我走啦。我當時還以為是你爺爺在說話。我慢慢地醒了,在床上坐了好一陣,就接到電話說你老老爺去世了。”奶奶一直沉浸在自責和遺憾里,她責備自己為什么不多和那個空靈的聲音講講話,好好地道別。她相信這是她父親和她最親近的感應,也正是那個聲音,給了奶奶最安定的安慰力量。
死亡在他們看來,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神秘。正因為這影影綽綽的神秘,才讓他們保持緘默,或者說,與它保持距離。
因為神秘,所以禁忌。
奶奶說,外曾祖父成了佛,所以不能哭,成佛了是不能哭的。
2.
人越大膽越小。
小時候看哪吒削肉剔骨,只覺得死是一個會很疼的過程,因而感到害怕。其實怕的只是疼。等知道死的真正含義之后,才真真正正地對“死”諱莫如深。
我怕死。
有個段子是這樣說的:今天的事不用今天做,萬一明天就死了呢?就都不用做啦。
乍一看有夠幽默,但如果把這個假設認真地代入到自身,恐怕沒人笑得出來。
我去聽過的一個有關抑郁癥的心理講座。那位心理師說,她會直截了當?shù)貑査牟∪耍耗阌邢脒^死嗎?
而大部分的回答都是:想過,但不敢。
魏則西生前錄的視頻里說他還有夢想,他還不想死;熊頓積極樂觀天不怕地不怕地與病魔做斗爭,其實都是因為不想死。每次看法制節(jié)目里說到被害人生前與兇手打斗的痕跡,我心里都會為之一震,誰都不想死。
有人說,人不應當害怕死亡,他所應害怕的是未曾真正地生活。
可我們永遠不會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生活。即使是已經(jīng)把日子過成了詩,也永遠都會覺得還有沒去到的遠方。不管多努力地生活,終究都會有遺憾。正當我們處于一片混沌以為來日方長的時候,死,便拖拽著平日被時光瑣事消磨得模糊的遺憾全部展示在放大鏡下。愛情在死亡面前崇高起來,親情在死亡面前溫情滿滿,友情在死亡面前回歸純潔。而一點點的失措彷徨也變得巨大。
死亡的車輪把日常的零零散散全部碾壓,把所有的重要的不重要的,在乎的不在乎的,全部變成卑微的奢侈。
我讀過的所有的書中的序言,唯獨張恨水的《金粉世家》中的序言最令我動容。寫序的時候,他的兩個年幼可愛的女兒相繼離世不久,因此他處于悲痛之中不能自拔。他的一句“今吾作序,同此明窗,同此書案;掉首而顧,吾兒何在?”,那份悵然若失重如千鈞。
我們都是被扔進人海里就認不出來的普通人,但在人潮里,父母會認得我們。一個人死了之后,世界依舊平靜,但在父母的世界里,將是持續(xù)一輩子的動蕩不安。
隔著死的屏障,我們也許依舊是年輕的模樣,但在另一邊,是父母每日被剝奪剩下的老無所依的暮年。
年輕氣盛的我們揚言要轟轟烈烈大殺四方闖遍天下,要做英雄爭當豪杰。唯有父母的愛,在所有的浮光掠影里的最底層輕輕地嘆息。
父母恩情豈是只要削骨剔肉一陣疼就可以一筆勾銷?
我們是為自己而活沒錯,卻也為父母而不敢死。
3.
談及死亡對于我們而言似乎太過唐突。但同一片藍天下的人與人的境遇的確截然不同。
2016年普利策獎突發(fā)新聞攝影獎的那組照片,是關于歐洲難民危機。這些真實的對生的渴求的表情、肢體動作即使定格在了一個平面里,也依舊有他們呼喊的聲音,奔逃的氣喘吁吁。他們伸手爭搶生活必需品,他們從火車窗外縱身一躍擠進火車廂,他們在敘利亞匈牙利邊界拖家?guī)Э谔舆^警戒目露警惕。我聽到那片無法被抑制的嘈雜和瘋狂,那是被逼到角落里的對生存的追趕和對死的逃亡。
有一張照片是一個男人抱著他的兩個年幼孩子在失聲痛哭,背景是一片雜亂的人和海。也許他們剛剛從槍彈的亂流中所幸逃過一劫,也許他們的母親已不幸罹難,也許他們是為恐懼而哭,也許是終于為找到暫時的安身之所而喜極而泣。
他們每一秒都在和死神博弈著,每一次的日出都會是最后一次與世界的訣別。
在他們那里,把每一天都當做生命的最后一天,不再是某個早晨的心血來潮的說說而已。
? ? ? ? ? ? ? ? ? ? ?
4.
人固有一死,事物也一樣。
即使絕口不提或是終日惶惶不安,也繞不過這個節(jié)點。
周沖對死去的友情說:不要強求,不要刻舟求劍,不要水中撈月,不要以舊日情誼挽回,只需要坦然承認:它結(jié)束了。
泰戈爾對消亡的愛情說:總有一天,我要在別的世界的晨光里對你唱到:‘我以前在地球的光里,在人的愛里,已經(jīng)見過你了’。
蘇軾說:天地曾不能以之一瞬。茍非吾之所有,非一毫而莫取。
死即生,生即死。
雖說趨利避害乃人之常情,但若抱著擔驚受怕的心情去生活,似乎會把每一天都過成遺憾。
與其恐慌,不如享受春光。既然生老病死是規(guī)律,我們只能在這規(guī)則里,在這瞬息里探尋一種合適的生命姿態(tài)。
在一個故事里的主角如果死了,便意味著故事即將完結(jié)。但實際上,一個故事總還套著另一個故事。這個故事沒有演完,就永遠無法開始下一個。
日本動漫《人魚之森》里的男主角因吃了人魚肉而獲得了永遠不死之身,他感慨到:我已經(jīng)活了好幾百年了。我多想像個正常人一樣自然地死去。
生命,不就因為脆弱而美好嗎?
愿我們都能自然地、面帶微笑地珍惜與世界的這一面之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