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話故事7】草葉上的夢

草葉上的夢

格格巫一定是個粗心的女人。她邀請別人來參觀所謂的工作室,自己卻置身事外。所以呢,當豌豆騎士和他的黑貓如約來到女巫樹洞前,便發現不得其門而入。騎士敲了敲樹干,無可奈何地說道:“有人嗎?別讓我們一直傻站在這里啊!”來福沿著樹樁爬上去,四下搜尋,忽然說:“騎士先生,你看這是什么?”

來福在樹樁頂部發現了一個鐵皮打制的紫帽小噴菇。

小噴菇有拇指大小,它的腿又細又短,長著一排密密的齒印。

豌豆騎士說:“難道小噴菇就是開啟樹洞的鑰匙?”

騎士拿著小噴菇鑰匙,在樹洞左上角找到鎖眼。小噴菇插入到鎖孔里,輕輕轉動,打開了樹洞。樹洞里安安靜靜,空空蕩蕩,仿若一個逃離到時光之外的夢,一個躲在木桶里、隨時準備飛走的隱居者。木質的筒子墻刷過一層加了牛奶的桐油,還保留著它被改造為“女巫之家”前的原始氣味兒。那是珠子參和刺五加所特有的辛辣、甘甜氣味兒,中藥催眠和經年昏睡的氣味兒。那是老桐樹的樹冠和冷凝于大葉邊緣的白霜氣味兒,亦是五金商店的錘子、刮刀和奶牛場的草料共同發酵出的鐵銹氣味兒。是古溶洞里冰冷的乳頭氣味兒,是風起于青萍之末的蕭然滋味兒。是烏鴉穿過上帝天藍色掌心的一剎那,是憂郁的墨水滴落在小畫家心頭時叮咚回響,是巫師的月亮在貓眼中金黃燦爛,是心聲與萬象的熔接與流淌。

豌豆騎士使勁地搖搖頭,從片刻的奇幻里擺脫。

身臨其境,你很難不被那樹洞的巫師氣味兒所迷惑。

正對門口的地方掛著格格巫本人的畫像,畫像兩邊用釘子懸著風干的水果:一串香蕉,一串葡萄,還有一個蘋果和一個菠蘿。左側有一條坐臥兩用的寬邊矮凳,凳子上放著一盞骷顱架熒光燈,燈光是暗沉的綠色。右側有一張極小的餐桌,約有一平米大小。餐桌周圍擺放了六張蒙著綠色膠皮的靠背椅。四張椅子上坐著人,另外兩張椅子則是空的。椅子上的人,每人身后站著一只卷毛綿羊。

坐在椅子上的人顯然都是石膏像捏塑的。石膏像的面部表情清晰可辨。面朝門口方向的是一個老夫人,依稀就是格格巫年輕時的模樣。此外還有一個騎士,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士。騎士懷里抱著一把長劍。年輕女士抱著一個襁褓中的嬰兒。背對骷髏燈架的方位,是一個穿著盔甲、威風凜凜的老將軍。餐桌前的每個人面前都放著一個飲料杯子。杯子里盛放著一種翠綠透明的果汁。

這似乎是一家人晚餐聚會的場面。

但他們都是誰呢?

豌豆騎士和來福走到桌子前,試圖搞明白這個啞謎般的房間。

餐桌的正中,擺放著湯盆。湯盆下邊閃出紅色火苗。打開湯盆的蓋子,里邊居然煮著蘑菇靚湯,咕嘟咕嘟冒泡。來福摸了摸湯盆。燙手!

騎士說:“千萬不要碰到里邊的湯汁。水盆里煮的是血齒菌和鬼眼蘑菇。單獨每一種都是無毒無害的,但放在一起同煮,就會讓人一命嗚呼。”

來福抽了抽鼻子,說:“這個味道好香啊。”

豌豆騎士起身檢查了一下墻上懸掛的干果和凳子上的熒光燈,對來福說:“蘑菇湯是樹洞里各種氣味兒的起源。格格巫這是不是在告訴我們,這家人的晚餐被人動了手腳,因此而遇害了?還有,他們究竟是不是一家人呢?”

??? “每天對著這盞綠燈,還有一盆有毒的蘑菇湯,得有多嚇人吶。”

“她本來就很奇怪,不是嗎?”

騎士剛剛說完,忽然聽到什么東西發出“咔噠咔噠”的聲音。定睛一看,石膏女巫的嘴巴張開了,張開又合上,合上又張開。正在驚疑不定的時候,那石膏做的老將軍也開口了。他們喉嚨里有一條鉸鏈接通的細細鎖鏈,拉動牙齒和舌頭咔噠咔噠響著。一開一合的嘴巴,僵坐不動的身體,讓椅子上的人看起來恍如正在夢游的僵尸一樣。隔一陣,女巫和將軍的嘴巴里蹦出幾個難懂的詞匯。仔細分辨,他們居然是在反駁騎士剛剛發表的言論。

??? 格格巫石膏像說的是:“奇怪之人千千萬,我可不在這中間。”那穿甲戴盔的老頭子說的是:“你不打開一盞燈,你就不知道過去的世界。”

豌豆騎士招招手,讓來福從座位上跳下來。

實話實說,他們再也不敢打擾這幾個安靜聚會的人啦。

?? ?豌豆騎士低聲說:“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我們闖進了別人的夢里。”來福點點頭,豎起了嘴巴兩側的胡須,附和道:“我也是。我這會兒害怕著呢。”

??? “你不覺得巫師的邀請很可疑嗎?”

??? “我真沒這種感覺,我認為她是想跟你說點什么。”

??? “你看這盞燈,有沒有發現什么?”

?? ?來福盯著那盞綠燈看了一眼,說:“這盞燈是一盞食葉草燈。”

??? “還有呢?”

??? “沒了。它就是一盞燈而已。”

??? 矮凳子上擺著骷顱架燈座。骷髏的七竅里長出翠綠、肥厚的食葉草葉片,簇擁在一起,沿著燈座周邊的玻璃罩向上卷起。玻璃罩側面有安放金屬提手的位置。提手下邊是一個調節燈芯高度的螺絲手柄。綠色光芒,便是經由這食葉草過濾出的。豌豆騎士仔細勘察食葉草燈籠的每一個細節,然后對來福說:“來福,你覺得這盞燈很普通是嗎?不過,在我看來,它才是這個樹洞里最奇怪的物件呢。”

??? 手柄旁邊,玻璃罩上顯示四個刻度條,就像Wifi信號的標記一樣圍成半圓。騎士說:“我們來調節下燈芯,看看這盞燈會有什么變化。”

??? 騎士把手柄轉動到第一個刻度條所指的位置,燈芯的最低處。

??? 食葉草燈芯上的光線開始跳躍。綠色瑩光漸變為葡萄紫的顏色。燈座上的骷髏張開嘴巴,一個接一個地吐出紫色葡萄。葡萄落在地面,立即爆成一團紫煙。室內充滿了酸甜的葡萄氣味兒和紫色煙霧。當最后一個葡萄落地爆開的時候,煙霧驟然間凝聚到食葉草燈籠上,形成搖曳不定的什物。定睛看去,才能辨出它是一個巨型的紫葡萄。葡萄的頂部在女巫之家的天花板下,底部懸浮在食葉草燈籠上。這巨型的葡萄緩緩打開,像河蚌一樣扇動兩片外殼。樹洞里的空氣即刻隨著葡萄而轉動,形成一股奇特渦流。渦流的力量越來越強,把豌豆騎士和黑貓來福托舉飛升,離開了地面,送到巨型葡萄的腹腔。

葡萄的肚子里并非漆黑一團,反而浮動著星星點點的紫色光斑,足以看見周圍發生的事變。借著這些光點,豌豆騎士和山貓來福在葡萄肚子里意外發現一棵粗壯的藤曼。一棵長在葡萄里的葡萄藤。他們抓住藤蔓向上攀緣。藤蔓似乎無窮無盡地升向高空。最后,他們在一個奇異的夢一般的葡萄世界里停住了。葡萄藤蔓在最高處綻放出最大能量,這就是葡萄味兒的雪山和城堡。

白雪皚皚的山仿似近在咫尺,卻永遠也無法接近。

雪山的遠離,讓城堡顯得加倍干燥和陰冷。步入城堡,才發現這里的一切高得驚人,大得驚人。敞開的大門聳入云霄。門上的兩排銅釘,每一個都大似磨盤。桌子如大象一樣矗立在客廳中央。餐桌上的西瓜是尋常西瓜的十倍之大。豌豆騎士跳到餐桌上,在面包屑和火腿腸的叢林里奮力突圍。他無法控制內心的驚奇,連連呼叫:“哇哦,這里莫不是巨人的城堡?”

連一貫懶洋洋的山貓來福都在上躥下跳,樂得不行了。

就在這時,他們聽到一個可怕的笑聲:僵王博士的笑聲。

??? 在旋轉隧道里穿行時,這笑聲早已給騎士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

??? 再次聽到僵王博士的笑聲,豌豆騎士依舊感覺到十萬分的不愉快。它聽起來那么刺耳,那么丑惡,全都是因為缺少水分。世間所有的笑聲都是水分充足的,像甜美多汁的水果和蔬菜一樣散發出心曠神怡的水彩輻射,只有那些內心枯竭、幾近于荒漠的人才會有如此干枯的假笑。假如你竭盡全力,搜羅到全世界的偽君子、詐騙犯、虛情假意的荒唐浪子們最最難看的笑容,再把它們跟石灰、水泥、老鼠皮、酸漿草和蒼蠅的歌聲合成一體,最后加入一個夏夜驚雷和一千把小剪刀,恐怕也無法制作出如此糟煩的笑聲。這就是僵王博士的破壞力。

??? 聽到這樣的笑聲,你會覺得世界已經毀滅掉1/3。

??? 你甚至都不想活在這世界上。

??? 騎士和來福躲進餐桌上的面包圈,扒開一個小孔,向外窺望。只見一個可怕的、面目猙獰的僵尸怪走進餐室。他有兩個腦袋,四只手和四只腳。僵尸怪用毛茸茸的巨掌打開儲物柜,端出一個盤子和一個水杯,轉身走向餐桌。僵尸怪在餐桌前坐下,喝了一口杯子中的水,放下杯盤,從盤子里拎起一個穿著黑裙子的姑娘,冷笑道:“格格巫,我的孩子,你還巴望著那個小混蛋來救你嗎?呵呵,怕是來不及嘍!我現在就要把你扔到油鍋里,炸一炸你的小短腿。我倒是很想看一看,那個號稱戰神的小痞子知道你的雙腿成了油炸薯條,會怎么樣?”

??? “求你了,父親!千萬不要啊!”

這姑娘的身量僅有僵尸怪拇指大小,卻口口聲聲稱之為“父親”。然而做父親的似乎毫無憐憫,伸手擰開餐桌上油炸坩堝的開關。那口鍋大概有姑娘的身軀十六倍那么大。眨眼之間,鍋中的油已然滾滾沸騰,冒出一股一股的濃煙。

豌豆騎士想要阻止這可怕的景象,可是他缺乏勇氣。他手中緊緊抓住面包圈的碎屑,攥到手心發燙。恐懼,壓在心頭的恐懼,好似一副麻醉劑,叫人肢體癱軟。再去看來福的時候,他發現來福也嚇得瑟瑟發抖。來福用爪子蒙著眼睛,不敢正視眼前的一切。來福甚至還縮了縮身子,想把自己埋到面包最深處。

“來福,你睜開眼睛啊。”

“我不看,我不看。”

騎士拍了下來福的腦袋,讓他睜開眼。來福突然發現:對面的一堆面包圈里鉆出兩個小腦袋。一個帶著紅色帽子,一個戴著白色帽子。這不是那兩個可惡的小僵尸嗎?折斷了騎士劍,還要把主仆二人羞辱一番的僵尸?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僵尸怪打算作惡的一瞬間,兩個小僵尸跳起來,像彈珠一樣射向怪物,打中他的雙眼。僵尸怪大吼一聲,丟開手中的女孩兒,伸手掏出了嵌入眼眶的兩個小僵尸。“哇哦,是你們兩個小東西。好哇,你們來得正好。我的奶油點心剛好缺兩個葡萄干呢。”怪物把掙扎著的小僵尸用力拍到奶油蛋糕里,起身向油鍋里尋找那個黑裙子“薯條”。

奇怪,油鍋里什么都沒有。

“薯條”不在它應該待著的位置,難道是飛走了嗎?

僵尸怪抬起視力模糊的眼睛,向四周搜尋。他看見了什么?他看見一個穿甲戴盔的年輕人——個頭并不算很高——正抱起那可憐的女孩兒,把她小心翼翼地放到躺椅上。躺椅正對著豌豆騎士藏身的面包圈。可以清楚地看到:女孩兒的兩條腿跌入油鍋,不可挽救地萎縮了。幸運的是,她保住了剩余的全部。

那英雄救美的騎士回過身來,望著怒氣沖天的僵尸怪。僵尸怪揮舞著手中的弓箭,怒吼道:“你這小痞子,今天你死定了,你死定了。”

僵尸怪一邊說話,一邊拉開那巨大的、嘎嘎作響的弓。

箭已上弦。命將休矣!

兩個小僵尸爬出奶油蛋糕,跳下餐桌,陪護在女孩兒身邊。

大家都在注視著射程內的獵物。

年輕人回過頭來,一步一步走向僵尸怪,冷笑著問:“你說什么?讓我死,那不是很容易的事兒嗎?來啊,我讓你射三箭。射中了算我輸,好不好?”說完,他從口袋里掏出一串葡萄,摘下一個,填進嘴里,扭頭把葡萄籽吐到地上。又對著僵尸怪招招手,微笑著說:“來啊,開始吧。還等什么呢?”

僵尸怪的臉色變得極度扭曲,拉著弓的手在微微顫動。他不由分說地射出一箭。就在利箭貼面的一剎那,年輕人向右后方扭頭吐出一個葡萄皮。

這一箭射偏了!

“他運氣可真好!”來福低聲嘟噥道。

第二箭、第三箭連珠射出。年輕人挺了下胸脯,還向左側偏了偏臉,對著躺椅上的女孩兒微微一笑,似乎在說:“看,這個多好玩吶。”

利箭發出可怕的唿哨,又“叮”的一聲停住。

年輕人伸出雙手,神奇地抓住了兩支箭。

箭被遠遠地拋到腦后。

年輕人臉上帶著那種奇特的笑容,行若無事地吃完了一串葡萄。最后,他攤開手,再向前走兩步,說:“開始吧,岳父大人。你……還等什么呢?”

僵尸怪似乎失去了勇氣。他走上前去,踢出一腳,狠狠地揣在對方胸口,讓那年輕、結實的身軀風箏一樣飛撞到門板上。在驚心動魄的巨響過后,年輕人從一片廢墟里搖搖晃晃站起來,擦了擦嘴角濺出的獻血,繼續微笑著,走向僵尸怪人。“來吧,拿走好啦。除了死神,你也可以取我性命,對不對?”

“你的命不屬于我。只有死神才可以拿走!”

??? “我們和解吧。讓我帶走格格巫姑娘。”

??? “如果你還喜歡……隨你處置吧。反正她已受到懲罰。”

??? 僵尸怪拋下弓箭,扭頭離開了房間。

??? 年輕人走向那姑娘,俯身問道:“格格巫,跟我走吧。現在沒事了。”

??? 那姑娘卻堅決拒絕了年輕人的請求,說:“不,我不會跟你走的。”

??? “為什么?”

??? “你也看到了。我的兩條腿……啊,它們是我所見過的最最可笑的腿!”

??? “這些根本不算什么,不算什么的。”

??? 姑娘尖聲叫道:“不要管我。我已經完了……完了。”

豌豆騎士正在難過的時候,夢魘卻消失了。城堡啊,雪山啊,僵尸怪啊,戰神啊,統統不見了。若有若無的夢,葡萄味兒的痛苦。眼前有閃著綠光的食葉草燈籠,有恍然發呆的山貓來福,還有歲月穿梭、神秘莫測的居夢屋。女巫之家的蘑菇湯在咕嘟咕嘟冒泡,舊夢里兀自守著期待晚餐的夢中人。

來福說:“你聽,是誰在說話呢?”

半空里回旋著嗡嗡作響的聲音,好似夏日竹林颯然飄過的風聲,又恰似暮晚曠野上混合了蟲鳴、炊煙和鴿哨的奏鳴曲。一個蒼老而澄澈的聲音在不可得見的時空里說著什么。對于來福來說,那聲音幾乎就是一團模糊的混響。

豌豆騎士以手加額,閉上眼睛。

在清明無我的心境里,聽到了通天塔隔空傳來的唇語。

“哈嘍,我的朋友。”

“你的心臟跳得越來越慢。你似乎有些難過啊。”

“今天,你遭遇到自己的懦弱了,不是嗎?懦弱是勇者的劫數。對你來說,這是一個劫數,而不是結束。貪嗔癡愛惡疑懼,這是天選魔法師的七大劫數。貪生貪食,嗔怒無常,癡迷不悟,愛憐失度,憎憎惡惡,疑人多惑,懼死畏難。這就是勇者七劫數。受辱而不變色,懼怕而不退縮,多難而不墮落。唯有度盡劫數,方為大愛勇者。我的朋友,你還會遭遇更多,遭遇更多的。”

來福說:“騎士,我們該回去了。”

走出女巫之家,豌豆騎士依舊悵然。

他忽然問道:“來福,我也是騎士,為什么我沒有拔劍呢?”

來福說:“也許,你是因為心中的劍被折斷了。”

“不能拯救受苦的人,讓我感到痛苦。”

來福說:“我也是。”

豌豆騎士揪了一把假發,說:“無論如何,這葡萄味兒的夢太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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