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三的歌

在原本的日子里,這里只是一個簡單的十字路口,簡單到沒有交通燈,簡單到你站在路口,踮起腳尖,向前看,有一條筆直路,通向天邊。倘若,你肯回頭,依舊是一條路,依舊筆直,依舊通向天邊。倘若,你在這里掉了錢,只要沒風,那第二天,你依舊可以找得回。

“在這里,我才能找到我的心!”張三坐在一個磨出棉花的沙發上,指著頭頂那顆,來回閃爍的燈,無比莊重。這顆燈被按在立交橋下,立交橋被按在原來簡單的十字路口上。張三的頭發很長,很卷,胡子也是一樣。

“你千萬不要,和別人說我叫張三,知道嗎?”張三又一次用他的大手抓住了我的胳膊,又一次說了同樣的話。“好的,好的,好的!”我點著頭,身體向后一靠,擺脫了他的手。果然,我身上白襯衫,又留下了痕跡。這是一種很難處理的痕跡,每次我都要用手加洗衣粉搓很久,才能夠去除。

這手指帶著泥在我襯衫剮下的痕跡,在閃爍的燈光撩撥下,嫵媚極了。我不肯希望,留下這痕跡的人,是一個臟兮兮流浪漢。應該是一個女孩子,臉不需要太漂亮,胸不需要太大,腿也不需要太長。只需要,她是真的愛我,然后在我們做愛的時候,她會用手抓住我的胳膊,留下這樣的痕跡。可,沒有這樣的女孩子,留下這痕跡的人,已經站在燈下,開始搖擺身體了。

立交橋,早已被汽車包圍,就連空氣也淪陷在尾氣的復雜的味道里。唯一,唯一沒有被侵略的地方,只有一顆或明或亮的燈,還有一個在燈下載歌載舞的張三。

每一座立交橋,都厚重。它,可以承載汽車,也可以遮風擋雨。所以,這群無家可歸的人們,把有家可歸人們丟棄的東西,拖到這里。儼然立交橋下又成了一個家,這里有人,有床,有沙發,有一切家里應該有的東西。原本,這座立交橋下的家,沒人去理會,可是自從張三來了以后,一切都變了。

那個晚上,天忽然就變了臉,來了一場大雨。我躲在橋下,抽著煙,看著車輪輾軋積水的慘烈的情景發呆。忽得一下,有一雙腳,穿著墨綠色的拖鞋,踩著水向我奔來。那本來就被汽車蹂躪稀巴爛的水,被這一踩,就更加混亂了。有幾滴,都濺到我的臉上。不行了,我必須站起來,要不然,我的煙就會被這水給弄滅。于是,我直起腰的同時,看到了張三。

確切地說,當時,我不知道他叫張三;當時,在我眼里,他只是一個過來躲雨的流浪漢。可,他到立交橋下后,指著那顆忽明忽暗的燈,大喊“在這里,我能找到我的心!”我一個驚訝,下巴和煙一同掉了下去。

“自——由——”張三唱著,扭動了起來。長發隨著他的扭動,努力著,想要飄起來,只是,上面混雜著泥的雨水太重了,所以這頭發,只能黏答答貼在張三的臉上。“自由,自由,自由……”張三扭動的幅度和聲音,在我的驚訝中,愈發得大了起來。

“這是一個瘋子吧,哈哈哈——”一個流浪漢,笑著從破沙發里彈了起來。他手里的半個饅頭,隨著他的笑聲一起抖動著。跟著他,突得一下出現了很多人,他們拿著各種各樣殘缺不全的東西,一起看向張三,一起笑,一起說張三是個瘋子。

是啊,這是一場瘋子的演唱會。這個瘋子的觀眾,不亞于任何一個明星。所有人,都在圍觀他,所有車,都在為他打著燈。

“哈哈哈……”,“滴滴滴……”,“自由,自由,自由……”這注定是一個不平靜的雨夜,這注定是一個不平凡的立交橋。這里有歌者,有觀眾,有……“嘭——”一聲巨響,打破這里的祥和。我們只能扭頭,紛紛向聲音發出地看去。一輛白色的轎車的后面,緊緊貼著一輛黑色的轎車。緊接著,讓我不明所以的事情發生了。白車上跳下一個黑人,黑車上跳下一個白人。兩個人,伸出各自的手,扭打了起來。

這,還真是詭異的現象——為什么,白車出來的是黑人,而黑車出來的是白人?又是,為了什么,那兩個人會冒著雨打架?如果,一只白貓被一只黑貓撞了屁股,那兩只貓廝打起來,那還可以理解。畢竟人是可以進行復雜交流的動物,不是嗎?黑白的兩個人,就和動物一樣廝打了有就那么一小下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從張三這里轉移過去了。

“啊——你們,你們……”這是張三發出的聲音。此時,他除了眼睛還在動以為,整個身體都已經僵硬住了,再沒了剛才的靈活。不過,他這種狀態只有我注意到,其他人都被那邊的戰爭所吸引了。他們目光篤定,嘴巴張得很大,渾然不怕,雨水掉進嘴里;他們顯然已經忘記了自己身份,拿著饅頭的流浪漢和拿著名貴包的少婦站在了一起。啊,這,就是戰爭啊!它讓所有人團結在一起——他們不分性別,不分年齡,不分種族,不分社會地位,不分一切地團結在一起。他們手挽手,肩靠肩,他們在吶喊——打死那個臭不要臉的。

“你,為什么不去那邊?”說著,張三走到了我的身邊。“我,我,我對你的歌比較感興趣!”我低下頭,不忍心看他快要流淚的眼睛。“真的嗎?”一雙大手,扣住了我。這力量著實得大,我的胳膊差點就碎了。“真的!”我還是不敢抬頭看他的眼睛,只能盯著他的拖鞋。終于,張三的手離開了我。我的胳膊一陣陣得滾燙,我的襯衫上,就這樣,第一次留下了張三手的痕跡。而,留下痕跡的這雙手,指著前方那群人。“我叫張三,是一個音樂家,你可千萬不要告訴他們啊!”音樂家?我終于可以抬起頭,終于敢正視張三的眼睛了。啊——那是我見過最堅定的眼神,我的脖子突得一涼,連忙點頭。如果,我不肯答應他,不肯相信他,這眼神定能將我殺掉,然后還要碎尸萬段。

戰爭還在繼續,而,我和張三坐在沙發上。“抽煙嗎?”我摸向兜。“不抽,不抽,抽了嗓子就壞掉,就不能唱歌了!”“是啊,那我自己來了!”“咔嚓”跳動的火燃著了煙,我深吸一口,爽快。“你不好奇我嗎?”煙霧的縫隙中,傳來了張三的疑問。“好奇,為什么要好奇呢?”“果然,果然,你和他們不一樣!”“哎呀,你輕點,疼——”我連吸了幾口涼氣。張三,又用手攥住了我的胳膊。“不好意思,我有點……”他的話還沒說完。前方的戰況發生了改變,他們在交流了。

“你他媽,沒長眼睛,就這樣撞上來了?”“你他媽,才沒長眼睛呢!沒看到我在后面,突然停車?”“你的眼睛是冒氣的?”“你的眼睛是擺設?”……兩個人針對對方的眼睛究竟擁有什么樣的功能,展開了激烈的討論,很久以后,他們得出了結論——他們的眼睛都是用來看東西的。然后,他們深入地探討了一下為什么會撞車,原因是他們都在看張三唱歌。很好,問題解決了,雙方握手言和后,就想找張三算賬。

黑白二人,手挽著手,擠出人群向張三走來。我一驚,連忙推了推張三,“怎么辦?”張三,嘴角一揚,“沒事!”說著,他跳了起來,站在燈下,又開始唱歌,又開始搖擺!

“X,是個瘋子!”黑人說;“倒了霉了,是個瘋子!”白人說。“無聊死了,是一個瘋子!”一群人說著,打著哈欠,開車走了。“哎呀,不行了,我們不能和瘋子在一起住啊!”一群流浪漢,跑了,他們邊跑還邊回頭,仿佛是舍不得這座立交橋,又或者是舍不得立交橋下的破沙發。

終于,平靜了,平靜到只有呼嘯而過的車,還有盡情搖擺的張三。

“張三,我先走了,明天再來看你,好不好?”“好的,好的!”張三對我微笑。我站起來,向前走。“對了,我都告訴你了,我叫張三,那你叫什么啊?”“我啊,我叫自由!”“那你明天還會來嗎?”“會的,會的……”

最后編輯于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轉載或內容合作請聯系作者
平臺聲明:文章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由作者上傳并發布,文章內容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簡書系信息發布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推薦閱讀更多精彩內容

  • 文|鳴鳳喬 陳村的《一天》,我讀了三遍。 第一遍看得云里霧里,感覺啰哩巴嗦的。都是生活中不起眼的小事情,讀到最后不...
    鳴鳳喬閱讀 6,744評論 78 78
  • 張三的歌(二) 張大跟媳婦在小石橋邊上看月亮時,張二和張三就在底下的小河里抓蛤蟆。河里的蛤蟆沒池塘里的好抓,可張大...
    嘿別叫我老關閱讀 554評論 0 1
  • 張三的哥是張二。 張二的哥不叫張一,叫張大。 張大跟媳婦鬧了別扭。她媳婦喜歡SHE,張大下地回家的時候,正好聽到屋...
    嘿別叫我老關閱讀 386評論 0 2
  • #AU# #不得已減少年齡差# 為了讓他們在一起上學我也很無奈啊 1. charlie9歲時換了新鄰居。 小孩子總...
    口袋的名字被占了閱讀 268評論 0 1
  • 許多人以為訓練后的幾天,肌肉很酸痛就認為之前的訓練到位了,但事實如此嗎? 一、訓練后的酸痛感是怎么回事? 訓練后的...
    律動陀螺閱讀 624評論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