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我想，我這一輩子，也許就這樣了。

不，一定就是這樣了。

沒有愛情，沒有浪漫，沒有情調，像許多許多苦命的女人一樣，平平淡淡地，將就著過一輩子。

*

當眼看著我已年方二十八，母親終于開始著急地想把我從家里趕出去的時候，她已經忘記了自己曾經說過女人要靠自己不能靠男人的鬼話，開始背著我偷偷地但是又熱情百倍地四處打探方圓幾百里有點名氣的所謂“大款”，并且振振有辭說：女人，到頭來還是要找一個好的歸宿，才算一生圓滿啊……

我表示很無語。

說到金錢這個東西，雖然我這個不爭氣的女兒還沒有出息到給他們買別墅請他們出國旅游的地步，但好歹也勉強能夠讓他們享享清福并且在左鄰右舍的羨慕眼光里抬頭挺胸地走路了。

但是，當尹胖子將一個也不知道多少錢的玉鐲子套在母親枯樹一樣的手臂上的時候，我還是自慚形穢了好久……再看看母親那張半天都沒有合攏的嘴，便覺得自己真是失敗。這么多年來，似乎給母親再多的錢，買再好的東西，也沒見她高興成這樣過呢。

就因為這樣，尹胖子得意洋洋地，搖頭晃腦地，將大罵母親見錢眼開的我娶進了門。

*

不要誤會，我們家不是實行包辦婚姻的封建主義家庭。

說實話，是我也半推半就地把自己的人生就這樣托付出去了。

也許有點輕率，有點對自己不負責任。

但是，對一個已經失去青春即將走向衰老的女人來說，再來談什么愛情顯然是一件非常愚蠢的事。

這如母親所說：等等等！你還要等到什么時候？！再過幾年你連孩子都不能生了，到那時候，你還有什么資本？！

在母親眼里，女人的資本有兩樣：青春，生育能力。

幾年以前她不是這樣說的，她那時候說的是：才華，生存能力。

不能理解了，這個糊里糊涂瘋瘋癲癲的老太太！

*

我并不討厭尹胖子，他一看就不是那種惹人討厭的人。

因為他很胖。

我討厭尖嘴猴腮眼光精明一臉賊相的人，所以強烈不滿母親要給我介紹做生意的家伙，所以見到尹胖子的時候還有點慶幸。

我覺得他像個菩薩，坐在那里還沒說話，眼睛里就先有了笑意，令人討厭不起來。

不過當時我忽略了一點：慈眉善目得像一尊彌勒佛一樣的尹胖子，怎么會有那么多黑心錢呢？

所以當我一昏頭做了嫁給他的決定之后，又開始后悔起來。

可是沒辦法，母親已經收了人家的玉鐲子了，還死皮賴臉地就是不肯摘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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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問過尹胖子當初為什么那么痛快地二話沒說就娶了我。

母親說：那還用想嗎？！他都快四十的人了，上哪找你這么個如花似玉又有文化的人去？！

我心說你也知道，快四十的人了，你還真忍心將我這么個如花似玉又有文化的人往他那兒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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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胖子沒讀過幾年書，字寫得歪七扭八的跟蟲子爬一樣，但這并不影響他跟人談生意看股市行情等等。而具體他到底是做什么生意的，我一概不知。

正如他完全看不懂我在電腦上敲的東西一樣。

我們基本上處于沒法溝通的狀態。

不過，似乎我們都并不介意，各自忙著自己的事情，然后睡在同一張床上。

只是尹胖子一直很納悶，為什么我沒能早早給他生個兒子。

他以為只要辛勤耕耘，他想有個胖兒子，他老娘想要抱個胖孫子的美好愿望就能馬上實現，可惜他沒想到自己的老婆竟然暗地里擺了他一道——他當然不會知道我背著他一直吃避孕藥。

而到底為什么，我不愿意要個孩子？

如果沒有孩子，在母親眼里，我還是不算圓滿吧。

可是，如果真的有這樣一個孩子，生活在這樣一對父母中間，會不會幸福？

*

尹胖子的窮朋友特別多，都是跟他從小玩在爛泥堆里的“鐵哥們兒”。他們經常到家里來，“嫂子”長“嫂子”短地叫，都是比我大十好幾歲的人，也不覺得不好意思……

他們一來尹胖子就特別高興，招呼著往客廳里一坐，抽煙，喝酒，涮火鍋，不時站起身來呼喝著大家多吃多吃，自己也吃得滿頭大汗，好端端一個家硬被他整成了紛亂嘈雜的中式餐館。

所以每次他一請人到家里吃飯，我就躲起來，躲進書房，或者干脆躲出門去，然后就會聽到尹胖子傻呵呵的聲音：她腸胃不好，吃不了這個……讀書人，知識分子，有點兒臭脾氣，哈哈……

同樣地，尹胖子也完全無法理解，為什么我總喜歡去那些“沒啥好東西吃東西還那么貴”的咖啡館，并且在那一坐就是好半天。

有一次他實在按捺不住好奇心，也跟著我進去坐了一會兒，結果抓耳撓腮地極度不自在地皺著眉頭喝了一杯“苦不啦嘰”的咖啡之后，便灰溜溜地離開了。

*

尹胖子之所以那么胖，大部分原因是來自家族的遺傳，同時，還遺傳了一點點高血壓，經常一喝酒血壓就噌地上去了，為此家里一直備著降壓藥。嫌老往醫院跑排隊掛號量個血壓又麻煩又浪費時間，他就自己屁顛屁顛跑去買了個電子血壓計回家來，鼓搗半天又發現自己不會用，于是腆著臉央求我。

一直覺得，似乎只有在這樣的時候，我們才有一點夫妻的樣子。

每天早晨給他綁袖帶的時候，我都會沒好氣地罵：瞧你這大粗胳膊！

而尹胖子彎著他的眼睛，只會嘿嘿嘿地傻笑。

笑什么笑！看你再喝那么多酒！

我煩起來就會不管不顧地罵他，可是尹胖子那張臉仿佛上了發條，無論怎么罵，那菩薩一樣的笑就是停不下來。有時候他還恬不知恥地邊笑邊說：老婆，你生氣的時候，也蠻好看的。

我哭笑不得地不再罵他，只是忽然又覺得悲哀：看看，連我為什么會生氣也完全不明白，只會像傻子一樣地笑，說一些無關痛癢的討好話。到底，我為什么要跟這樣一個人廝守一生？！

*

母親說：你知足吧，跟著他，以后過日子都不用愁了！

母親說的過日子，莫非只指吃喝拉撒睡覺穿衣？

除此之外，我是不是沒有必要再去擁有什么了？

我想在尹胖子的思維方式里，娶一個老婆的意義，應該還停留在古代那種境界：洗衣做飯暖被窩，以及傳宗接代。

至于什么愛情……我懷疑他知不知道這兩個字咋寫。

*

沒有愛情的女人是寂寞的。

寂寞的我開始在網上跟陌生的男人聊天——以前我對這種事是極度抵制的，有這么一個男人，他說他很仰慕我的才華，他說他看過我寫的每一篇文章，他說我的文字既有女子的柔美，又有男子的大氣，他說從我的文字中可以看出來，其實有時候我很脆弱很無助……

當時我捧著手機傻愣了好幾分鐘，真的，有五雷轟頂的感覺。

這么多年了，終于有一個人如此懂我了啊……是冥冥中注定的緣分嗎？是上天安排他出現的嗎？

我激動得熱淚盈眶，連最后的矜持都放下了，開始跟他無話不談。

甚至后來，我把自己的手機號都告訴了他，每天，像個小姑娘一樣，懷著惴惴不安的又興奮莫名的心情，等待著他的電話。

我們在微信上互傳了自己的照片。他的樣子，只是普通的中年男子，但是清瘦儒雅，氣質比尹胖子高了一大截。

*

顯而易見地，我背叛了尹胖子！我不守婦道……我有外遇了！

尹胖子當然不知道。當我跟那個男人在網上打情罵俏的時候，他早已在我身后的大床上鼾聲如雷……

直到有一天，那個男人出差來到我們所在的城市，他說他想見我。

我預感到，有些故事一定會發生。

于是我騙尹胖子說有同學聚會，晚上會很晚才回家，便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出門去了。

見到他，一起坐在咖啡店里，很久很久，我撲通撲通跳著的心才平靜下來。

這就是愛情吧……我捂著發燙的臉想。

他說：去我住的地方吧？

我突然間感到一陣惶恐，畢竟我已經是有夫之婦了……我扭捏了那么一下：那個……我們這樣……不好吧？

那個男人笑了一下。

他的笑讓我很不舒服。因為他的笑里帶著不屑的嘲諷。他還說：裝什么裝啊。他說得很小聲，但好像又故意想讓我聽見似的。

我愣住了：你說什么？！

他說：沒什么，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有什么不好的？

我看著他的臉，突然間有點反胃，我說對不起，我去洗手間。

*

不對勁，有什么東西不對勁！

我看著鏡子里的女人，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嗎？你這樣，會被人看不起的，明白嗎？！

從洗手間出來回到座位以后，男人直視著我的眼，表情有隱隱的不耐煩：我說錯什么了嗎？

沒有，我要回去了。我坐都不想坐了，冷冷地拿過自己的包，快步向門口走去。

他在我身后坐著沒有動，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你這種女人，我見多了。

我仰頭大笑著走出門去。

*

似乎是為了懲罰我，外面竟然下起了大雨……

尹胖子見我一身水地回家，嚇了一大跳：老婆，你不是去參加同學聚會了嗎？你同學怎么這樣對你呀？！也不給你拿把傘！給你打電話你不接，我還以為你要玩通宵呢！……

他一邊絮絮叨叨地說話一邊用毛巾擦著我濕漉漉的頭發，我說胖子，你怎么越來越像我媽了？然后我再也忍不住，靠在他胖乎乎的肚子上開始嚎啕大哭。

尹胖子一時間方寸大亂：怎么了這是，受啥委屈啦哭成這樣……看看……以后咱不去參加那些什么鬼聚會了，啊，乖，別哭了……

他那像蒲扇一樣的胖手不停地拍著我的腦袋，我哭著哭著又開始想笑，我捶著他的肚子說：你怎么又胖了？！

*

母親說我就應該嫁一個比我大十來歲的人：你是小孩子脾氣，非得有個人慣著不可，你看現在胖子把你寵得，你真是修了八輩子的福啊……

我終于問了胖子這個問題：你當初為什么要娶我？

他撓了撓頭說：為啥？能為啥？我不就是想娶個老婆嘛。

我生氣地砸了個枕頭過去：那是不是見到別人，你就把別人給娶了？！

他眨巴著眼睛想了一會兒，然后說：沒準兒！

我撲過去掐他：你這個死胖子！

他傻呵呵地笑著，也不躲。

*

我已經絕望了。

我這一輩子，就這樣了吧。

沒有愛情，沒有浪漫，沒有情調，整天守著一個大胖子，給他量血壓，給他數錢算賬，給他洗衣做飯暖被窩，跟他一起挽起袖子吃火鍋，聽他呼嚕嚕打鼾，并且考慮要不要給他生個胖小子。

就這樣了。

偶爾我還是會寂寞，還是會發脾氣罵他死胖子，還是會掐他，而尹胖子總是用他蒲扇一樣的胖手拍著我的頭，像安撫一只小貓小狗一樣，把他歇斯底里的老婆安撫平靜。

*

有一次我問尹胖子：你知道，什么是愛情嗎？

他睜大眼睛看天花板：愛情？啥玩意兒？

他說你們讀書人就愛瞎琢磨事兒，睡吧睡吧，一會兒黑眼圈又出來了！快睡！

這一次我竟然沒有發脾氣。

只是心安理得地閉上了眼。

*

作者說：

已年方三十二的作者此刻的內心是崩潰的。。。

就是……不知道該用什么樣的態度來對待這個故事呀……

是該勸自己，學這個故事的女主人公一樣，放下對愛情的執念，找個合適的人好好過日子呢，還是給自己打氣，千萬不要學她，一定要繼續堅持下去，繼續努力追尋愛情，追尋人生的意義呢？

尹胖子的原型是我當年在心內科實習管的病人，東北男人，有家族遺傳性高血壓，天天笑瞇瞇的，嘴可甜了，就是不聽話，經常自己偷偷跑出醫院去外面見朋友吃飯，我就會罵他，一邊給他量血壓一邊罵，他也不惱，要是別的病人，可能就找我老師告狀了，我特別喜歡他，是那種純粹的覺得他很好相處的喜歡，但我知道我不會愛上他——當然他喜不喜歡我還得另說呢。

我們其實很難說清楚，愛情到底是個啥玩意兒：是見到他第一眼，就不管不顧想替他生猴子嗎？是在某一瞬間，感覺跟他之間的空氣突然變了嗎？是開心也想告訴他，難過也想告訴他嗎？是在紙上寫他的名字，盯著看都心跳加速嗎？是把他的缺點都列出來，還是覺得好可愛討厭不起來嗎？是以為他說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件事，都對你別有深意嗎？是恨自己不能再優秀一點再完美一點，唯恐配不上他嗎？是一時為自己的偉大而感動，一時又為自己的小氣而羞憤，患得患失嗎？

對于愛情，我自己其實是愿意無休止地找下去等下去的，有時候甚至覺得，不來也好，一個人簡簡單單生活，不用那么心力交瘁，你得到多少幸福，就要承受多少痛苦，不可能只享受不付出對不對？沒有愛情，人生只不過是多了些許遺憾，也少了些許麻煩啊，攤手~

所以這個故事的意義或許并不在于一個人到底該不該執著于追尋愛情，而是在于，一個人選擇什么樣的生活，想要得到什么，又愿意舍棄什么，畢竟，人生總是不完美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