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林凡幾乎不在自己的大學同學群里發言,她在班級里一向不是活躍分子,總是偏安一隅,靜靜看著別人的熱鬧。
可這次不一樣,群主要組織十周年聚會,群里炸開了鍋,大家踴躍響應,這可是十周年,比任何一個數字都來的理直氣壯,誰要是不沸騰著熱血說點什么,簡直不合時宜。
大家商議著回到大學所在的A市聚會,順便回到母校重拾回憶。
林凡動心了,是的,已經十年沒有回到大學看看了,時間會把同學變成什么樣呢,也許是老了,胖了,鈍了,還剩下什么共通的,也許就只有那份情誼吧。
說到情,林凡不得不目光放空,內心一層層波浪蕩漾開去,青蔥歲月里,總有個繞不開的人點亮了年華,而這個人,就是薛宜。
要說起林凡和薛宜之間的那點事兒,真真是此恨綿綿了。
那時候林凡也算不上很漂亮,頂多就是白,干凈,高瘦。可就這三條就已經讓她超出一般水平線了。林凡的性格和她的長相很搭,柔弱天真,人畜無害——沒錯,薛宜就喜歡這一款的。
那還是入校軍訓時候,大家熱的迷彩服上全是鹽漬的白霜,這好不容易挨到休息,林凡躲在梧桐樹下擦汗,一個人就冒冒失失地遞上來一瓶雪碧。抬頭一看,這不就是排頭個子最高的那個男生?
這家伙踢正步的時候總是同手同腳,常常挨訓,他也不計較,性格依舊敞亮,在教官背后做做鬼臉,給大家添上不少歡笑。
雪碧的玻璃瓶里四處竄著氣泡,像林凡不知所措的心,七上八下的。接了,就等于接受雪碧背后的潛臺詞,不接,那仿佛又有擺架子嫌疑,人家畢竟又沒有明說什么。
林凡暗自思忖一番,到底還是接了,末了不忘禮貌道謝。薛宜首戰告捷,樂的咧嘴一笑,滿口白牙瞬間和曬得黑黢的皮膚形成對比,有一點點傻傻的滑稽,像他本性的憨厚,里外都沒有機鋒和城府。
這是一個好的開端,緊接著,薛宜乘勝追擊,用每天的溫馨短信、電話粥以及準點送來的三餐打動了林凡,兩個人帶著對彼此的好感越走越近,從一開最后由地下轉至地上。
他們之間的戀情和大部分大學情侶一樣萌發和生長,是青春里再正常不過的必修課而已。
后來,同學之間常常打趣薛宜,用一塊錢的雪碧打下一壁江山。薛宜狡黠地接過話茬說,那可不,趕上打折了!緊接著又開懷大笑,眼睛里有星星在閃。
與其說林凡喜歡這個人,倒不如說,她更看重那份真誠和簡單。比如,他對她的好不是漂浮的,文藝的,而是實實在在看得見的,摸得著的。
她說肚子痛,他就不說多喝水這樣的混賬話,而是負責任地帶她去醫務室;她怕胖,他卻總是帶她吃她最愛的串串火鍋。對,薛宜對林凡完全是寵溺,不遺余力的那種。
大學的日子像走在一條梧桐樹蔭下的路上,隔絕了社會的喧闐,在最美好的年紀,心無旁騖地把理想、愛情、友情都過成散文詩的調調。
然而再美的散文詩也有念完的時候。林凡和薛宜的家一個天南一個地北,畢業后面臨擇業方向,愛情去留等一系列考驗。
薛宜的專業成績不算太好,父母都是體制內人,打算讓他考公務員,通過人脈關系也可有一方天地供薛宜闖蕩。
這似乎是最好的選擇。薛宜從一開始還有思想掙扎,但生活是現實的,他對未來沒有把握,更沒有闖蕩的足夠資本和勇氣,于是妥協。
林凡不忍心丟下父母去他的城市,而且她也不喜歡北方的干燥,商量來商量去,他們沒有商討出折中的辦法,于是就這么拖延了下來。
異地戀,二人從說好的不離不棄,到一開始一周見一次,漸變成半個月、一個月、幾個月······
原來時間和距離真的可以改變一切。
他們經歷過漫長的排異不適期后,忽然覺得,對方從不可或缺的地位上動搖了,變成了一個隨時可以被取代的人,而心里那個原本不可撼動的位置,不知不覺中竟然虛位以待,只是要一個差不多的人來填補就可以。
人就是這樣,再好的感情,沒有面對面維系和經營的充足時間,終究是要敗給距離的。
最終,他們工作穩定下來,和大多數大學情侶一樣和平分手,盡管一開始還猶疑不決,但最終還是刪除了對方所有的聯絡方式,清除了QQ、微信、手機號、禮物、照片······一切都在悄無聲息地做減法,直到所有的表面的痕跡清減為零,
除了心底殘存的那點兒回憶抹之不去,別的都清除干凈了。
于是,就把回憶淡淡放在心里,好像從沒有愛過一樣。
2.
林凡和薛宜在各自的時空里成家立業,互不干擾。
不知不覺,竟已十年。
現在的林凡越來越愛回憶了,特別是在結束繁忙的工作,做完家務,照顧完孩子等一系列任務之后,她總會在每個疲倦的深夜往前回想,描摹過去的人,懷念過去的事。
青春,是一枚蝴蝶標本,雖然早就死了,可還是那么美。
高檔的護膚品阻擋不了她眼角的細紋,她常常會對著鏡子悵然若失。她在時間的荒野里跌跌撞撞,越來越找不著自己,恐慌、失落,空虛。
林凡會頻繁想起,那個炎熱的夏日,猝不及防遞上來的那一瓶雪碧,還有那些忐忐忑忑的小氣泡。她甚至搞不清,自己所懷念的究竟是那一個特定時間里正好的人,還是僅僅是自己的那一段芳華。
同學群里除了過春節、發紅包的時候才偶爾激起短暫的熱鬧,過后,大家如鳥雀般回歸到各自的林子里去,又無交集。
大家都很忙,忙著賺錢養家,忙著陪時間老去。
聽說他升了職,老婆給他生了兩個孩子,日子過的風生水起。
他們沒有加過微信私聊過,也沒有刻意打探過對方的訊息,也許把對方的模樣還保留在十年前,這樣比較讓自己放心。
同學會如期舉行。
平日里林凡不大參加聚會,但這次,她去了,要借著看看故人,重拾點回憶,證明自己曾經年輕過。
酒桌上觥籌交錯,她安靜地縮在角落里端著紅酒杯,借著微醺,靜靜地觀察那些同學,過得好的,混的差的,他們無一例外的都被生活打磨成社會人的模樣,歲月無情地強加給每個人幾道疲憊的皺紋,他們的心,像一枚充滿溝壑的果核,但仍然足夠堅硬,支撐著繼續投入生活。
薛宜還沒來,她一直懷有一種莫名想見又不敢見的矛盾心理期待著,因為總需要一個人來印證自己的曾經,證明在那樣好的年紀里,認真地投入過一段感情。
她把臉上的碎發撥到耳后,埋下頭抿了一口紅酒。直到有個高大的影子壓過來,她一抬頭,恍惚間撞上了十年前那個夏日,梧桐樹下那雙清澈又緊張的眼睛——不錯,那就是薛宜。可現在,他不再是高瘦的,毫無城府和機鋒的男孩子了,確切說,他的目光鈍了,渾濁不清,他的身形也膨脹起來,發際線甚至出現一路后退的跡象。
“好久不見!”他終于在她不可置信的眼神中給予一絲自嘲,“時間是一把殺豬刀,難怪你認不出來我,倒是你,還是沒怎么變。”
“怎么會沒變呢,明明就老了,媳婦熬成婆。”
“男孩女孩?幾歲了?”
“男孩,上幼兒園了······你呢?聽說兒女雙全,挺有福氣的!”
“嗨,小兒難養,累得很。”
他們故作輕松地聊起孩子,聊起工作,直到所有的程式化的寒暄都結束了,二人忽然陷入無話可聊的空白。薛宜為了緩解尷尬,忙著去給別的同學敬酒,她靜靜看著他熟絡地打趣,不知道是替誰辛心酸起來。
朋友圈里是彼此隔絕的世界,同學會之后,他們繞開微信,禮節性地互留了手機號碼,彼此交換一串陌生的數字,假裝不在意號碼排列組合的方式,暗示地理位置一個天南,一個地北。
3.
回到各自城市后,林凡沒有再觸碰這串號碼,只是偶爾用手機翻找通訊錄的時候會突然顯示他的名字,她的心會稍稍顛簸一下,眼前閃過一個向中年逼近的男子。
她以為生活會一如既往風平浪靜,直到過32歲生日。
丈夫是個粗線條的人,而她處處講究細節,這些年的磨合并不輕松,他們仍然會為瑣事爭吵。今年的生日也不例外,沒有禮物也就算了,他竟然連日子都忘掉,說到底,女人要的不就是愛和關心嗎?她忽然想起薛宜,那個曾一門心思寵溺她的過去式,對比之后心更涼。她開始幻想,如果當年勇敢一點和他走,情況會不會不一樣。
繁密的瑣事由不得她去細細假設,于是她由著孩子去鬧,什么話也懶得說,系上圍裙去廚房做飯。
忙完家務,照顧好孩子睡覺,已經是10點了,她這才拿起手機漫不經心地刷。
一條短信赫然在目:生日快樂!
發件人是居然是薛宜。
她抑制不住狂跳的心,意外的狂喜持續噴發出來,原來這么長久以來,他還記得她的生日。隔著歲月的煙云,過往好像浩浩蕩蕩地回來了,她感到自己又年輕了一回。
但她不想會錯意,于是故作鎮靜發了一條“謝謝”過去。這天晚上,她抱著手機守了許久,然而再也沒有一條信息回過來,她帶著些許落空的遺憾,迷迷糊糊睡著。
第二天,依舊忙碌,忙碌到沒有時間去整理自己的情緒。她不會想到在午休時段,會收到薛宜的回復信息,那條短信很長,占據了大半個屏幕。
“原諒我昨天沒有回復你,昨天應該是你的家人陪你度過生日,我這個局外人再瞎摻和倒顯得不合適了。不曾忘記那些和你在一起的日子,那些記憶都在心底最深處。同學會后,有些東西在我的心底放佛被激活,那時候我們太年輕,不敢放手一搏賭一賭未來就退縮,如果當初堅持了,現在會不會一切都會比現在好?我很困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如有冒犯,那就刪了吧,打擾······”
兜兜轉轉,原來彼此還是故人。
林凡不知道為什么會以此為一個恰當的契機,倒豆子一般,和這個故人漸漸聊開,他們遠兜近轉,以十年前為軸心,把早就泛黃的青蔥歲月一點點潤色。
彼此都像洗了個熱水澡,從內到外通透起來,好像在死水般的日子里開辟了一條通往復活的道路。
他們不滿足于聊天,三個月之后,薛宜迫不及待地要求見面,林凡內心的聲音早就默許。
他來到她的城市,仿佛回到當初,回到那個坐著火車的慘綠青年,不知疲倦,懷揣著滿滿的思念來看她。
她謊稱加班去高鐵站接他,擁抱不妥,那就握手,兩個人有些尷尬地相視而笑。這樣的單獨相處,還是十年來的頭一次。他問她是否給她帶來不便,她搖頭,表明自己早已和家庭交代好,以加班的名義。
他們一起吃晚餐,話題仍然不離工作和家庭,彼此還交換孩子的照片來看,都嗟嘆:新一代把我們逼得不得不老去。
接著在咖啡廳點上一壺水果茶,在四溢的果香中繼續聊,她說十年前最喜歡的是他的笑,沒心沒肺的。他說,我那時候最喜歡你低頭含羞的樣子,惹人憐愛。
“現在,這樣年紀的我,還能惹人憐愛嗎?”林凡忽然閃著淚問他。他點點頭,徑直從對面走過來坐在她身邊,把她摟在懷里。
那天晚上,他們都沒有回家,他們彼此配合,眼角含淚地回到了十年前。
天亮了。
薛宜早已離開,林凡在空蕩蕩的房間里醒來。她知道,昨天晚上只是一個夢,夢醒來,生活仍然照舊。其實十年前和現在并沒有區別,他們還是有私心,不會為對方妥協一切,各奔南北仍然是他們的選擇。
她拿起手機,再一次刪除他的號碼,像十年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