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
聞說星月島上有藥仙謫居,其有起死回生之能,長生化仙之法,若有機緣獲其秘方藥引,延年而添壽,得道而升仙,可謂平生造化也。
然,星月島位于四海之間,方位飄忽不定,且伴有云霧常年縈繞。再者島上虎豹豺狼之多,見人即食;毒花瘴草遍地,聞之斃命,真非常人所能尋赴也。
早些年間,我便常聽師父提起那有關藥仙和星月島的傳說,師兄們對此倒是置若罔聞,而我卻總是抱有一絲幻想。
我叫凌霄,自小就羸弱多病,雙腿患疾,有藥師曾斷言我活不過三歲,可我卻硬撐著活到了六歲,也就是那年,爹娘將我送至藥館中,跟著老藥師熟記本草、研習醫術,一來可以自己養身,二來可以治病救人,倒也是件兩全其美之事。
老藥師髯發盡白,不知年歲幾何,醫者仁心,杏林春滿,在我們那名譽頗高。記得我初入藥館那會,老藥師替我號脈,說我脈搏過于微弱,五臟太虛,內結郁氣,且心臟只有普通人的一半大小,理應是個早夭之兒,如今竟活了下來,卻也是奇事一樁。
一旁的爹娘聽了,又止不住落淚,說我這般年幼,為何要遭受如此痛苦。老藥師安撫我爹娘,說我若是能夠好好調治,休養生息,平時莫嗔怒,日后或有轉機也未可知。
之后,我拜于老藥師門下,成了他最小的徒兒。老藥師心腸是極好的,平日里假是遇到窮苦人家問病尋藥,他都會分文不??;老藥師知我腿腳不便,不宜走動,便只叫我在藥館里鉆研醫書、出售藥材,上山采藥的活計遂上我的那些師兄們去做。
在諸多同門中,要數阿茯待我最好,她虛長我兩歲,是我的師姐。阿茯是個孤兒,也是個啞女,被人遺棄在深秋的山野里,師父采藥的時候偶然發現,將其帶回撫養,并收入自己門下。
阿茯模樣不算出眾,但她的眼睛卻格外好看,仿佛會說話一般;她力氣出奇的大,從小還跟著武館的武師學過一些本領,頗有幾分男子氣概。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十多年的時間也只道是彈指一瞬、忽然而已,在我二十歲的時候,師父他老人家卻突然病倒了,說起個中緣由,與我似乎還有著一些干系。
那日,我見師父替人切脈診斷后,顯得有些疲憊,便用萆薢、竹葉、半夏、黃芪等幾味中藥煎了一碗藥湯端給師父。師父喝下藥湯后,未出半刻,就咳嗽不止,隨即嘔出一攤血來,這一幕恰好被采藥歸來的師兄們看見,他們認為是我在藥湯中下藥要毒死師父,好繼承師父的衣缽。說師父養虺成蛇,罵我是只白眼狼,將我重重一推,我本就孱弱,哪里經得起推搡,生生跌倒在地。
阿茯見我倒在地上,連忙把我扶起,之后與師兄們起了爭執,師父喝止他們,說此事與我無關,那藥湯沒有問題。
自那以后,師父就一病不起,身子骨也難比往日,消瘦如柴。一日,他將我喚到床前,對我又說起星月島和藥仙的故事來,他說那些傳聞其實都是真的。
原來,師父年輕時曾親臨大海,船只俄遇風暴,漂流至一蓊郁小島,島上有扛著藥鋤的白衣仙人登山采藥,其后還跟著兩個藥童摘花擷果。
師父整衣向前,拱手施禮,道明緣由后,那仙人微微頷首,邀他留于島上小住幾日,臨別時又命藥童贈予藥果一枚,師父吞下藥果,頓覺神清氣爽,猶如脫胎換骨。
及至家鄉,方知世間已過三十余載,師父遂隱姓埋名,研究藥理,懸壺濟世,以報藥仙延壽之恩。
藥果之效,實非世俗丹藥所能比擬也,師父說他其實已經三百多歲了。
【壹】
師父說,他已活百年,早就不貪戀人世歲月,只是我尚且年輕,天賦異稟,觀藥書過目不忘,聞藥味即知配方,本是他所有弟子中資質最好的一個,若不是天生有疾,也應當會像其他師兄們一樣有所作為,平安活到終老的。
我知道師父他老人家是疼愛我的,他經常為我把脈,我身體的狀況他又豈會不知,可是,縱然他醫術精湛,卻也只能幫我緩輕痛苦,難以根治病源。
這十多年來,我無時無刻不與病魔做著斗爭,白天走路如行刀尖,夜夜咳血難能入眠,我想那種疼痛,是身邊健全的人永遠無法體會到的吧。
我的身體每況愈下,還不知道能再活幾年。在病魔面前,人有時真的顯得很無助,我很害怕自己某天會突然支撐不住倒下去,其實,我真的只是想要好好活下去罷了。
所以,當師父說出這世上藥仙是真的存在時,我的內心是狂喜的,因為即便機遇渺茫,但至少還有希望,總比靜待死亡要強的多。而當師父說希望我能去尋找星月島, 若是能見到藥仙,他一定有辦法治好我的病痛時,我不假思索,點頭應允。
與師父寒暄了一會兒,我起身離開,當拉開木門時,發現師姐阿茯一直就站在門外。我想,我與師父的對話,她應當全都聽到了。
阿茯拉住我的手,在我的掌心寫道:凌霄,讓我陪你一起去尋找藥仙吧,你腿腳不便,一個人無法跋山涉水,而且路途遙遠,需要別人照顧。
我回頭望向師父,師父面目安詳,什么也沒說,我轉而微笑地看著阿茯,對上她明亮的眼眸,點頭默許。
阿茯表現出很開心的樣子,第二天,便開始籌備外出需要帶的物件,衣服,盤纏,干糧,藥箱等等,十分齊全。
師父還找人替我打造了一架輪椅,這樣,我出行就更方便了。
在一切都準備妥當后,我與阿茯辭別了我的爹娘,辭別了師父及師兄們,離開藥館去尋找傳說中的星月島和藥仙。
【貳】
這世間事,大抵是說起容易,而真正行動起來卻是異常艱難的。我與阿茯在外一飄蕩便是五年,這五年里,我倆相依為命,靠行醫治病掙得一些盤纏,也不至于囊篋罄然。
五年的時間,足以讓許多事物發生變化,比如我的身體,是一日不如一日。病情不斷惡化,有好幾次都差點丟了性命。
有時,我也想過放棄,或許藥仙真的存在,但我與他終是無緣,又何必癡癡念念去尋找他,期望他能醫治自己的頑疾呢?
阿茯每次見我這般頹廢模樣,總會在一旁用目光安慰我,她曾于我的掌心寫道:凌霄,我們來到這個世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處世態度,但更多的時候,我們真的只是為了茍且,茍且愛著,茍且恨著,茍且活著……
我不明白,平日里看似無憂無慮的阿茯為何會有這樣的領悟,也許身為藥師的我們,雖然慣看生死,卻難能安然自若。每當看到那些在病痛中苦苦掙扎卻始終不愿放棄治療的病人時,我們難免喟嘆,能夠健康的活著對某些人來說是何等珍貴。
在尋找藥仙的五年內,有許多記憶是無法抹滅的,我還清晰的記得在路過清水鎮時,鎮上的一些居民患有一種怪病,患病后的人大都瘦骨嶙峋,青筋可顯,然而腹部卻異常腫大,如懷胎十月的孕婦。
我與阿茯身為藥師,秉持著醫者仁心的師訓,看到那些患病之人垂死掙扎的時候,心中頓生憐憫,于是便在清水鎮暫歇下來,打算找到病源所在根除它,為鎮上的居民杜絕后患。
我為那些病人診斷過,他們一旦染上這種疾病,先是胃口大增,但食不知飽,之后身體日漸消瘦,腹部慢慢浮腫,不出三月,五臟衰竭,待腹部呈現紫色之際,人死,魂散,著實悲矣。
與其說他們是病死的,倒不如說他們是餓死的。
我原本想要剖開那些死者的腹部,探查更加細微的病癥,卻遭到鎮上居民的一致反對,他們認為我這種舉動是對死者大大的不敬。
無奈,我和阿茯只好趁著天黑,偷偷將新下葬不久的病尸給挖了出來,那具病史死狀可怖,生前明明是個年輕小伙,如今卻成了干癟老尸,只剩下皮包骨頭和那異常鼓起的腹部。
我倒要看看,他這肚子里究竟有何穢物,能夠令人變為這般形象。
凈手過后,我用浸了雄黃酒的刀輕輕將病尸的腹部劃開,映入眼簾的景象直接讓一旁的阿茯吐了出來,而我也倒吸了一口涼氣,捂住鼻子,強忍著胃里的惡心,極不情愿地繼續觀察著病尸腹內的癥狀:
五臟六腑已被掏空,清晰可見四五條雪白肥碩的蟲子在體內緩慢蠕動,它們交纏在一起,還在不斷啃食宿主的尸體,似乎將宿主最后的一點皮骨也要榨干方肯罷休,場面令人不寒而栗,毛骨悚然。
阿茯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場景,眼眶已經濕潤,我從藥箱里拿出了一瓶化骨水來,灑在那病尸和蟲子的身上,不消半盞茶功夫,只見病尸和蟲子便化為了一灘濃水,難覓蹤跡。
我轉身告訴阿茯,我已找到了病因。
【叁】
師父的藥館里曾有一本殘缺古籍,書名《千金物》,撰者不詳,我平時無聊之時便喜翻閱看看,以打發無聊時光。書中所記皆乃奇花異草、怪蟲妖獸之類,本以為是作者的無稽之談,如今想來,竟真有些跡象可尋。
書中記載:腹蛆,別名僵蟲、鬼胎,性寒,有毒。幼卵喜居井水,人飲之,順腸道寄于胃中,吸收人所攝之物,日趨成長,成蟲蠶食人五臟六腑,直至宿主死亡方休。
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清水鎮上的那些居民患有的應該就是書中所說的“鬼胎”之疾。
知道所患何疾后,我隨即寫了一份藥方交給阿茯,讓她去附近的藥館抓些藥煎成湯送給那些病人,那些人喝完藥湯后氣色果有好轉,不出三日,腹部已有明顯的恢復。
我與阿茯向那些患病的居民一一詢問,才知道他們患病前都曾飲用過一口叫“龍骨井”井中的水,或許,那里就是真正的病源所在。
龍骨井位于鎮子西南方位,聽居民說是最近幾年才挖鑿的,由于井水清甜,鎮子上許多人都愿意到這口井來打水飲用。我讓附近的幾個居民往井下傾倒石灰粉,又讓他們用磐石封住井口,鎮民們不解,我跟他們說答案次日便可揭曉。
第二天,我讓他們挪開磐石,只見幾十條白花花的腹蛆漂浮在井面,在場的居民紛紛感到驚愕,炸開鍋開,接著我叫阿茯將一整瓶化骨水倒入井中,并告訴居民們從此封了龍骨井,再不要飲用這口井水。
怪病的陰霾散去過后,所有人都表現出歡悅的模樣,只有我還是憂心忡忡,阿茯覺察到我的異樣,在我的掌心寫下她的疑問。我對她說,龍骨井井下的那些腹蛆不過是伺候蟲母的蟲侍罷了,操縱一切的蟲母早就已經逃走了。
雖然不知道蟲母去了哪里,但是我想,清水鎮以后是再不會有腹蛆的出現了。
解決了清水鎮的怪病后,我與阿茯便又踏上了尋找藥仙的旅途。前路漫漫,險象迭生,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找到藥仙,也不知自己還能活到何年何月。
古人有云:精誠所至,金石為開。許是我們的誠心感動了上蒼,在我們離開清水鎮的第二個年頭,也就是我們在外漂泊的第五年,我和阿茯來到了驚風村,見到了自稱為藥仙的人。
【肆】
驚風村是一個海邊小漁村,所謂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村民們便都世代以捕魚為職業。
進入驚風村,眼前的景象是狼藉一片,破敗不堪,村民流離失所,個個面容枯槁。我和阿茯蹙起眉頭,心底難免疑惑,遂向路旁的一個老乞丐打聽情況,從老乞丐含糊不清的言語中,我們才大致了解到驚風村的現狀是怎么回事。
六個月前,驚風村幾個漁夫跟往常一樣出海捕魚,可是漁船遇到了始料未及的風浪,只有一個漁夫僥幸活著回來,回來的時候還帶了一藍色肉球。
漁夫將肉球放于自家水缸內,水缸里不時泛起泡泡;放入魚蝦,次日就只剩下一些殘肢,漁夫尋思那肉球許是活物,遂每日養著。
某天,好奇心使然,漁夫割下肉球一塊肉煮了吃,誰料剛吃完沒多久,他就面色發紫,七竅流血,猛一回頭,見那肉球已自行爬出水缸,體內還發出奇怪的聲響。漁夫頓時嚇得大叫,跌跌撞撞跑了出去,還未跑遠便氣絕身亡,死時表情猙獰,雙眼未闔。
漁村里有老人說,肉球乃是老龍王的兒子,那漁夫連龍嗣的肉都敢吃,所以觸怒了龍王,怕是連累整個村子都要遭殃了。
自此,驚風村果就變得不太平,經常有小孩夭折、老人暴斃,最后則直接導致成瘟疫四起,村民們死的死、逃的逃,讓原本富饒的小漁村愈漸貧窮。
聽完老乞丐的敘述后,我的腦海中突然聯想到《千金物》里記載的“海太歲”一物。
海太歲,別名長壽球、神仙肉、毒丸,生于海底,狀如肉球,渾體藍色,可入藥,味咸平,有延年益壽之功效。然不可獨啖,獨啖有劇毒、能致幻,用續命花、延壽草可解。
在我看來,海太歲只是世間奇物,并無什么神鬼莫測之力,那些詛咒瘟疫的說法,未免有些牽強和荒唐,這其中肯定另有隱情。
我見老乞丐手里握有一瓷瓶,當個寶貝似的,便問瓶內裝的是啥,老乞丐有所警惕,說是緩解痛苦的“還魂丹”。
我復三請求,老乞丐才將瓷瓶借予我觀摩,我將瓶口放于鼻底輕嗅了一下,臉色微變,不覺冷笑:“這哪里是什么還魂丹,分明是送魂丹還差不多?!?/p>
原來,這還魂丹竟是用罌粟、麻勃、天茄花配成,能夠令人產生幻覺,宛如登臨仙境,雖有緩解疼痛的效用,但藥力過于傷身,有損體內陰陽協調。況藥效一過,人的疼痛感會加倍劇烈,唯有食用更多劑量的還魂丹方能緩解,讓人對此產生依賴,最終會讓人精氣枯竭而亡。
世間用來配制緩解病痛的藥材有許多,而配制還魂丹的人偏用了最毒的那種。
我將那瓷瓶生生砸碎,老乞丐忙將散落一地的丹藥撿起來,惡狠狠地瞪著我和阿茯,怒道:“你們兩個算什么東西,這可是藥仙賜予的靈丹妙藥?!?/p>
一聽“藥仙”二字,我和阿茯臉色驟變,吃驚之余也暗自納罕,要真是藥仙,他又怎會配出這種藥來。
【伍】
我和阿茯是在漁村的藥仙堂見到所謂的藥仙的,那人約莫五十,腸肥腦滿,五短身材,穿一灰色麻袍,手里還拿著燙金煙斗,怎么看都不像是傳說中仙風道骨、避世方外的藥仙。
那人給我們沏了兩壺茶,阿茯素來就不喜歡飲茶,所以沒有喝,而我也只是將茶盞放于鼻底聞了聞,作飲茶狀卻未飲。
那人見狀,冷笑道:“二位不遠萬里來到此地,吾好心好意沏了兩壺佳茗以作招待,二位竟如此不給面子,莫不是怕本仙翁加害二位不成?”
我慢道:“仙翁何出此言,我師姐阿茯向日便無飲茶的習慣,而我自小五內有虧,不宜喝茶葉一類,然仙翁美意又不好推辭,故聞茶香而未呷,還望仙翁見諒?!?/p>
那人聽后忙笑道:“原是這般,倒是老朽唐突了。不知二位遠道而來,所為何事?”
我將前因后果半真半假簡單告訴了那人,最后試探地問他能不能醫治我的頑疾,那人欣然同意,不過他說研制藥丹需要一些時間,讓我和阿茯暫居驚風村,幾日后便可配制出藥丹來。
于是,我和阿茯就在驚風村住了下來,夜晚,阿茯來到我的房間,她在我的掌心寫道:凌霄,驚風村瘟疫尚在,那藥仙又古怪的很,難道真的要在此處久留?
我說道:“師姐,你我既為藥師,如今倒怎害怕起瘟疫來了,今日那藥仙卻有古怪,且看他接下來有何舉動再說?!?/p>
一語言畢,我遞了個眼色給阿茯,阿茯會意,立即沖出門外,將外面的偷聽者給擒住押到了屋內。
我目光清冷,對那人道:“是那所謂的藥仙派你來的?”
那廝道:“明知故問,師父他老人家已經部署好了,你們休想活著離開驚風村。”
我道:“呵呵,我且問你,驚風村的瘟疫與那庸醫可有關系?”
那廝一驚,繼而說道:“哼,告訴你又何妨,沒錯,瘟疫確實是我家師父事先傳播的,后來他假借藥仙之名來到驚風村,目的就是便是樹立自己的威名,出售能夠令人上癮的還魂丹,以此大賺一場?!?/p>
我怒斥:“為了名利和金錢,難道就可以草菅人命嗎?”
“哈哈,有錢有勢才能為所欲為啊,你還不知道吧,師父他在茶里做了手腳,你覺得你還能活多久?”那廝道,“師父足智多謀,料事如神,他知你未必會喝下茶水,所以用了秘制的方法,讓病源通過茶香進入人的體內,從而染上瘟疫,哈哈哈,事到如今,你必死無疑!”
面色難堪的阿茯給了那廝一巴掌,掐住他的脖頸想讓他拿出解藥。
“你們就算殺了我也沒用,瘟疫無藥可解?!?/p>
阿茯氣急敗壞,將那廝一招擊暈,我安慰道:“阿茯,沒事的,我命大,死不了?!?/p>
誰知剛說完那句話我便覺得頭暈目眩,胸口沉悶,忍不住嘔出血來,緊接著便昏倒在地,不省人事。
【陸】
待我醒來的時候,看見阿茯守在我的身旁,她面容憔悴,眼眶通紅,對上她的目光,我的內心百感交集。
阿茯跟著我在外漂泊五年,這期間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已是言語無法描述,若不是有她陪伴,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堅持多久。如果她不是啞女,如果她不是孤兒,我想,她現在也早已經嫁作人妻相夫教子了吧,好過與我風餐露宿,為了一個縹緲的傳說而四海尋求,付出自己的青春年華。
我突然萌生了一個念頭,若我還能夠活下去,我想要娶阿茯做我的妻子,不是因為美丑,也不是因為愧疚,而是因為她對我的溫柔,占據了我整個心頭。
我撫摸阿茯的臉頰,說道:“阿茯,你知道嗎?在藥館的師兄們面前,我根本抬不起頭來,我天生缺陷,又不是一個天才,可為了能讓師父看重我,師兄們佩服我,我逼著自己去苦研醫書、嘗遍百草,那些枯燥的文字幾乎令我發狂,那些不同的草味幾乎令我作嘔,可我還是咬著牙堅持過來了?!?/p>
阿茯握住我的手,眼睛里又泛起淚花,心中似有千言萬語,卻無法說與我聽。
我慘然一笑,道:“阿茯,你知道嗎?假如我不是天生有疾,我一定很早的時候就跟你表白,可我是個跛子啊,連自理能力都沒有,又何談去保護自己喜歡的人呢?”
“阿茯,若我這次能挺過難過,你嫁給我,當我的妻子可好?”
阿茯的眼淚忍不住落了下來,大顆大顆地滴落到我的臉上,滾燙的,苦澀的,好像有許多心事摻雜在里面。
看見她點頭,我露出了微笑,與此同時,我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在逐漸走向枯竭,由微笑難免轉為了苦笑。
在我覺得自己已經回天乏術的時候,我聞到一股奇異的藥香,又隱約看見一童子從門外蹦蹦跳跳的闖了進來,她從背簍里拿出一朵花放在我的唇邊,我費力地張開嘴巴將那花含在嘴里,最后聽見她說了一句話后我便又昏厥了過去。
她說,幸好,今天還采到了一株續命花。
當我再次睜開眼時,發現自己已不再原來的地方,映入眼簾的是一古樸雅室,案幾上放著博香爐,一股淡淡的芳香從爐內沁出,竟是我從未聞過的香味,吸入鼻腔后,怡神安魂,讓人內心變得很平靜。
“你醒啦!”一聲清脆的童音傳入我耳朵,“要不是遇見我跟師父登岸采藥啊,你就真的一命嗚呼咯?!?/p>
我尋聲望去,只見一扎著丸子頭的童子正坐在一旁的雕花杌凳上,肉嘟嘟的手里還把玩著一個精巧的用來針灸的青銅人偶。
我咳了幾聲,有氣無力地問道:“你是誰?這里是哪?我怎么會在這?”
“哎喲,剛醒就問這么多問題呀。”童子道,“我叫半夏,這里乃是星月島百草閣,是我和師父將你帶到這里的,家師便是傳說中赫赫有名的藥仙哦!”
“又一個藥仙?”我狐疑。
“這世上只有一個藥仙,就是我家師父,驚風村那個是假的啦?!蓖臃畔裸~人,一本正經地說道,“你放心,驚風村那個冒牌貨已經受到了懲罰,而那些患上瘟疫的人也都被我家師父治好了。”
“那你家師父現在在何處?”我問道。
“我在這?!?/p>
門外驀地傳來男子的聲音,只見一白衣青年徐步而入,屋內頓時有藥香襲人,藥香摻雜著爐香,沁人心脾,滲入骨髓。但觀那來者天資秀出,長身玉立,眉如雕刻目如畫,衣帶翩翩塵不染,霞姿月韻,溫婉爾雅,連我都不禁感嘆,當真是個在世仙人。
那人舒眉展眼,淺然一笑,微微拱手道:“在下便是百草閣主,世稱藥仙者,本家姓孫,汝可喚我一聲孫公子?!?/p>
【柒】
藥仙讓我留在星月島靜養,說等我康復后再送我出島。當苦苦尋覓多年,終于見到傳說中的藥仙時,我內心的喜悅自然不言而喻。
我把自己來的目的告訴了藥仙,我告訴他說我再也不想拖著這具飽受病痛折磨的軀體生活下去,我想要脫胎換骨,想要獲得長生。
藥仙聽后沉思了一會,對我說道:“世人皆想長生,古往今來,尋藥訪道者無數,參禪隱逸者有之,然終得長生者卻寥寥無幾,汝可知為何?”
我搖了搖頭,不知如何作答。
“那是因為長生也是需要付出代價的,能夠長生的方法有很多種,每一種都有各自的代價,可在這些代價面前,大多數人都選擇了放棄?!彼幭烧f道,“要說這世間最快捷的長生之法,那便是服用長生丹,但配制長生丹的藥材皆為世間罕有,世人妄想配齊所有藥材,簡直比登天還難。”
“可你是藥仙,你一定有辦法配齊所有藥材的對不?”我問道。
“可在下為什么要幫汝?”藥仙看著我,目光變得深不可測,讓我所有的言語都堆積在了咽喉,“呵呵,罷了罷了,看在汝尋我多年份上,你我之間亦是有緣,恰巧吾最近也找到了最后一味至關重要的藥引,在下便幫汝配制長生丹?!?/p>
在那之后,我住在了百草閣,除了煉丹房藥仙不讓我進入外,其他地方他都允許我隨便進出。每天藥仙都在他的煉丹房里呆很長時間,而我閑來便與半夏敲枰解悶。那段時間,雖然過得很舒適安逸,可我總覺得少了點什么,但卻怎么也想不起來。
后來,百無聊賴之際,我見藥仙的的書篋里放有許多古籍就向他借來閱覽,無意中竟看到了《千金物》一書,署名百草閣主。沒想到這書居然是藥仙所著,我猜,師父藥館里的那本也應是藥仙當年贈與他的吧。
我問藥仙為何要撰寫《千金物》,藥仙說書中所記便是世人夢寐以求的配制長生丹的所有藥材。我不經愕然,既然師父早就知道配制長生丹的藥材,為何還要我去尋找星月島,難道他知道我根本沒有能力搜集到所有藥材,所以才讓我直接去尋求藥仙?
還有,師父藥館里的《千金物》殘缺不堪可能是因為年代久遠所致,可為什么百草閣里這一本最后也少了一頁,而且明顯是被人撕下來的。我問過藥仙,可藥仙并沒有給我解釋,連半夏也開始對我的詢問表現出不耐煩。
我漸漸覺得,星月島也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么平靜了,似乎有太多的疑問需要去解答。
那天,藥仙一早便出去采藥,我見半夏在瓊田里鋤草,就擅自進了藥仙的煉丹房,誰知無意中觸碰到丹房的機關,發現煉丹爐之下竟然還有一間暗室,暗室里擺著八卦陣,陣中放著一副水晶棺材,而棺材里躺著的綠衣女子不是阿茯又會是誰。我晴天霹靂,如夢初醒,原來這段時間我竟然把阿茯給遺忘了。
這時,我突然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藥香,頓時覺得后背發涼,回頭看見藥仙正站在我身后,手里拿著青銅人偶,他目光極其陰冷,似要將我撕裂成碎片,與白天見到的簡直判若兩人。而半夏則捧著博香爐站在他旁邊,表情也有些漠然。
藥仙冷道:“半夏,點忘塵香?!?/p>
【捌】
好像做了一場虛幻縹緲的夢,夢醒之后卻不記得夢中是什么景象。我揉了揉尚有點酸澀的眼睛,看見半夏坐在杌子上拿著青銅人偶練習著針灸,她見我醒來,放下銅人,端起桌上的藥湯,咧嘴微笑道:“可算醒了,你要是不醒,師父可要罵死我了,來,喝下這碗藥湯,可以讓自己清醒下?!?/p>
我問道:“我先前是怎么了?”
“你呀先前闖入了師父的煉丹房,不小心打碎了裝有逐祟香的藥瓶,那逐祟香是師父用來驅逐妖塵祟氣以防止丹藥被污染的,普通人聞了不會有大礙,可是身體虛弱的人聞了則承受不住其異味而昏迷?!卑胂慕又f道,“師父的丹房本來就不準外人擅進的,都怪我沒看緊你讓你進去,你要是在里面出了什么事啊,師父肯定不會饒了我的?!?/p>
這會兒,藥仙邁著輕盈的步伐,從門外緩緩進來,只見他束發冠上插著昆侖玉簪,手里握有一卷陳舊醫書,一身潔白無暇的衣服可謂是巧奪天工,愈發襯得他超然物外、脫俗不凡,我想,遺世而獨立,說的大抵就是這樣的人吧。
藥仙對我說道:“公子,告訴汝一好消息,長生丹明日便可煉成?!?/p>
我聽后忍痛起身便要向藥仙下跪,卻被半夏扶住,我感激道:“承蒙仙師厚愛,為鄙人配制長生丹,此生真無以為報。”
藥仙道:“公子何出此言,吾為藥仙,當慈悲為懷、濟世眾生,況長生丹只為有緣人配之,吾能湊齊千金藥材,實屬君之造化也?!?/p>
半夏哂笑道:“凌霄哥哥,你要是獲得長生了,干脆留在星月島吧,跟著師父和我,一起研究醫藥那該多好!”
“半夏不得無禮,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讓他自己選擇以后的道路。”藥仙說道,“公子好好休息吧,晚上來煉丹房則個,吾還有要事與汝商榷?!?/p>
【玖】
是夜中秋,月明星稀,狼吟鴉啼,晚風吹過我的臉頰,像是道道利刃劃在我臉上。我知道,白天的一切都是假象,是一場有始無終的演戲。
此刻,我抱著半夏交給我的青銅人偶,步履蹣跚地向星月島的邊緣走去,那里將會有一個木舟,是半夏放置的,她把一切真相都告訴了我,她讓我離開星月島,離開這個不祥之地。
事情要從三百年前說起,那時藥仙從海上采藥歸來,途中救下一人類女子,他將女子帶回島上,日夜悉心照顧,后來,藥仙居然和那個女子相愛了。藥仙的生命是無限長的,而人類的壽命卻有限,雖然藥仙用藥果護住了心愛人的容顏不老,可是護不住她心臟的枯竭,于是他想要配制長生丹,那樣就可以和心愛人長相廝守。
然而在配制長生丹的過程中,卻差了一味藥引,那最后一味藥引便是“玲瓏心”。
《千金物》注:玲瓏心,小巧,七竅,味辛微溫,每二十年成熟一次,生食百病不侵,祛邪驅鬼,世間罕有。昔商紂王叔比干曾擁,后被妖妃妲己竊而食之。
彼時,藥仙座下有兩名童子,一名半夏,一名麥冬,可巧那麥冬正是玲瓏心,藥仙于是就想剖其心而作藥引,來配制長生丹。麥冬得知后,慌亂之下就私逃出星月島,臨逃時還竊走《千金物》底稿與青銅人偶。
《千金物》記載了配制長生丹的所有藥材,而那青銅人偶,本是春秋時期歐冶子冶煉湛盧劍時余下的青銅所造,藥仙將余下青銅打造成心愛人的模樣,并將配制長生丹的方法刻于其內。
麥冬攜此二寶來到人世,埋名隱姓,當起了世俗間的藥師。忽忽幾百年,當初的小藥童脫離星月島混于坊肆之中,身體也開始像凡人一樣衰老,他茍延殘喘了數百年。某日機緣巧合讓他遇到了與他一樣擁有玲瓏心的孩子,他將那孩子收于門下,等待“玲瓏心”成熟后將其送給藥仙,或許藥仙能原諒自己當年背叛師門的過錯也未可知。
再說那青銅人偶,材質已有千年,通靈悟性,一日忽化作女體,蓋因青銅無口難言,故為啞女。麥冬假托其為所領棄嬰將之撫養,并將她安排在男孩身旁,讓二人一同生活。
在男孩二十歲那年,麥冬假裝病倒,引誘男孩去尋找星月島上的藥仙,并且讓啞女跟隨他,目的就是為了更快地引導他找到星月島。
而那男孩便是我,青銅人偶便是阿茯。
我看著手里的青銅人偶,心情復雜,喃喃自語:“阿茯,既然你早就知道去星月島的路徑,為何還要帶我兜兜轉轉在外漂泊呢?”
來到木舟前,我愕然發現師父竟坐在舟中,他對我冷笑道:“我的好徒兒,你這是要去哪呢?”
“師,師父……”
“哈哈哈,只要將你送給藥仙,他一定會原諒我當初的行為?!睅煾刚f完從袖中撥出幾枚銀針刺進我的穴位,我立即無法動彈。
半夏這時突然出現,將我從師父的手中搶走,她說道:“麥冬,你還敢回星月島,不怕師父挖了你的心作長生丹的藥引嗎?”
師父說道:“我的好師妹,你手中那小子也擁有一顆玲瓏心,把他交給師父,師娘就能夠復活,我就可以重新回到星月島,我們也都可以回到從前的生活了?!?/p>
“不,我不能把他交給師父,就像當年不能把你交給師父一樣,因為我不能看師父犯錯!”
“師妹,我看你是怕師娘復活后搶走你心愛的師父吧,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喜歡師父的事我早就看穿了?!?/p>
“才不是。”半夏欲言又止。
“看來人都到齊了?!?/p>
一股藥香在風中彌漫,我知道那是藥仙獨有的氣味。
【拾】
麥冬跪倒在藥仙的面前,他慢慢變回成了藥童的模樣,對藥仙說道:“師父,徒兒不孝,特來向您請罪,凌霄是我在世俗間收的徒兒,也是玲瓏之心,有了他的心作引,長生丹就可配制成功,師娘也就可以復活了。”
“師父不可?!卑胂囊补蛄讼聛恚L吹得她的臉頰通紅,目光卻深情地望著藥仙。
藥仙的眼神讓人看不真切,他自言自語道:“素馨,再等待一小會,等我拿到玲瓏心,我們就可以永遠永遠在一起了?!?/p>
藥仙目光冰冷地看著我,我頓時覺得心里壓抑的透不過氣來,他拔下束發冠上的昆侖玉簪,一步一步走近我,我的后背已經濕透,那種死亡逼臨的感覺瞬間將我包裹,我嚇得閉起了雙眼。
當我以為自己要死的時候,我聽到了器物碰擊碎裂的聲音,睜開眼睛,看見藥仙的昆侖玉簪扎在了擋在我胸口前的青銅人偶身上,玉簪和人偶同時破碎。
“阿茯?!蔽掖蠛?,這么多年的苦楚突然一時間涌上心頭,鼻頭一酸,淚水就這樣滾落了下來。
我懷抱著破裂的青銅人偶痛哭流涕,半夏見情況不妙立馬將我拖走,藥仙變得猙獰起來,怒道:“哼,別忘了,這里可有兩顆玲瓏心?!?/p>
藥仙轉過身子,修長的手指猛地伸向麥冬的身體里,隨之迸射出的鮮血濺染了藥仙白凈的衣服,像朵朵紅色的梅花開在茫茫的雪地上。麥冬還未來得及掙扎,就氣絕身亡,我至今都未能忘記麥冬死時的表情,那是一種不甘和不可置信。
藥仙發出恐怖的得意笑聲,跌跌撞撞的離開了,半夏扶起我往百草閣方向走去?;氐桨俨蓍w,在煉丹房的暗室里我們看到了趴在水晶棺材上的藥仙。
此時的他黑衣白發,容顏也蒼老了很多,枯瘦的手指不停撫摸著水晶棺材,淚水從他深陷的眼窩里流出,由透明漸漸滴落成了猩紅。
“素馨,你看,我配成了長生丹呢,我們很快就能在一起了?!彼幭煽粗掷锏牡に?,神情恍惚。
半夏泣不成聲,她跑上去抱住藥仙:“師父,你好傻,你身為藥仙,當以濟世救人為己任,怎么能去害人,你當初修仙時立下的誓言都去哪了!”
藥仙苦笑了一番,接著忍不住泣道:“是啊,我是在世藥仙,只能救人,又怎么能去害人?這是對我的報應啊,可是為了救素馨,為了救自己心愛的人,即便墮入魔道,即便魂飛魄散,我也愿意,因為我愛她啊,又有什么是不能為她付出的呢?”
“師父……”
半夏說道,“你想要師娘一個人孤獨的活在這個世上嗎?那比死還難受?!?/p>
【終】
藥仙心愛的女子終究沒有復活,藥仙也仙逝了,他違背了自己當初修仙時立下的誓言,從他殺死麥冬的那一刻起,對他的詛咒就在他身上應驗了,他是藥仙,只能救人,又怎能去害人。
半夏抱著藥仙的尸體哭了很久很久,在那之后,她帶著藥仙的骨灰遠走他鄉,我再也沒有見到過她。我知道,半夏是深愛著她的師父的,她明白配制長生丹的代價,所以從一開始,她就不愿意師父去配制長生丹。
半夏沒有將長生丹給素馨服下,而是給了我,她說這是對我的歉意,她說這世上不能沒有藥仙,所以,我答應了她的請求,在獲得長生后,留在了星月島,管理島上的千草百藥,繼續充當著世人口耳相傳的在世仙人——“藥仙”。
那座青銅人偶我一直帶在身邊,后來我才知道,我在驚風村染上瘟疫昏迷的時候,是阿茯前往星月島找到藥仙希望他能解救我的。但是藥仙怕阿茯打亂自己的計劃,遂將她變回了原形不能與我碰面,又用忘塵香將阿茯從我的記憶中抹去,幸好后來半夏喂我喝了醒世湯,才把那段記憶找到。
阿茯,我現在才知道,我千辛萬苦尋求來的長生,到頭來也不過是讓我在這寂寥的人世間繼續茍延殘喘下去罷了,得到的,失去的,對我而言都已經變得毫無意義。
無數個夜晚,我站在星月島最高的山頂上仰望浩瀚的星空,回憶起我和阿茯曾經相依為伴的日子,那段漂泊流浪的時光,那段風雨兼程的歲月,才是我生命里最珍貴、最美好的財富。而今,它們卻都隨風飄散不復存在了,只留下我一人在此追憶、嘆息、垂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