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一天下午,王婷坐在自家的雜貨鋪里,昏昏欲睡。
小店經營一些日常生活用品,如冷飲、香煙之類,利潤微薄,靠著一毛幾分的累積,養活一家人,送她上完大學。不過,畢業兩年,換過幾個行業,沒有一個工作干得長久,兜兜轉轉居然又回到了自己曾經鄙視的雜貨店,做了個啃老族。這是王婷自己也沒有想到的。啃老族也不是那么好做,雖然是家里,這么大了,還伸手跟家里要錢,自己臉上也掛不住,老媽的脾氣又爆,總覺得有寄人籬下的委屈感。
王婷前年交了一個男朋友,外地的,家里窮,老媽差點和她翻臉,“好不容易供你讀書出來,就是希望脫個窮字,你怎么又想跳進窮窩里去,反正有他沒我!”王婷知道她媽的性格,刀子嘴,刀子心,說到做到。去年她去男朋友家里看過,在一個山窩窩里,封閉落后,他那個年輕就守寡的老母親,靠幾畝薄田,拉扯大兄弟倆,一間舊瓦房,破舊不堪,在現在的農村中也算是窮困戶。王婷心里瘆得慌,一句話不說就跑回了家。這一年,王婷覺得自己的人生一片黑暗。
正在打瞌睡,突然聽到有人敲了敲柜臺,“……老板……”,聲音猶猶豫豫,怕打擾她的清夢。王婷瞇著眼睛,“要什么?”一個小老頭小聲地說:“要一袋洗衣粉,一……一個鋼……鋼絲球。”王婷盯著他一會兒,才轉身去拿貨,仿佛抓住了一個時機,老頭又說,“我在對面的公廁做工,今天剛來的。”,“這是我的工作服……”,老頭指一指身上的衣服。王婷冷淡地看著他,并沒有搭話。他拿了東西,說聲謝謝,走了。
“神經病,你怎么樣跟我有什么關系?”王婷咕噥著,倒在椅子里又閉上了眼睛。
到了傍晚,老頭又來了,“要一瓶油和一包鹽”。王婷下巴一扭,“有很多種,你自己去拿。”老頭緊張地搓搓手,“你幫我拿吧,隨便哪種,我不認識字。”王婷眼一瞪,在某一方面,她也繼承了她媽的火爆脾氣。“沒吃過豬肉,總見過豬走路吧!油、鹽你不認得?”她抓起一瓶油,一包鹽丟在柜臺,“21塊”,老頭不好意思笑笑,趕緊付錢走人。王婷看他的身影消失在公廁里,不由得罵道:“死清潔工!”
晚上睡覺做了一個夢,夢見男朋友神色憂郁地看著她,問他,不回答,去拉他,像個影子一樣飄遠了。這個情景夢魘一樣壓著她,一覺醒來,太陽已升得老高。又被她媽罵了個狗血淋頭,“看看幾點了,一個大姑娘,怎么好意思睡到這個時候?你爸一大早就去進貨,早餐也沒吃上。”王婷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呆呆的,也不出聲。她媽又說:“瞧你那死魚樣,我怎么就生了你這個懶東西!看店,我去買菜。”
中午,一家子正悶頭吃飯,她媽突然說,“今年的合同快到期了,不知道又要漲多少租金?”
“什么時候?”她爸問。
“下個月,去年漲了10%,今年如果再漲,該怎么辦呢?”
“現在的行情是這樣,位置好點的鋪面都漲得厲害,再看看吧,實在不行再想其他辦法。”
“還有什么法子可想,本來想著她工作了,可以過得輕松點,可現在,她連自己都養不活。”
眼看話題又扯到自己身上,王婷忍無可忍,“做不下就別做了,整天神神叨叨的讓人心煩。等找到工作,我養你們。”
她媽嗤的一聲笑了,“嘖嘖,我等著!看看對面那老頭,你應該學學人家。”
“什么?你叫我也去掃廁所?”
“你這死孩子!是叫你學習人家那個工作態度,自從那個老頭來了,廁所從里到外,干干凈凈,連一點味道都沒有,人家一心撲在工作上,洗廁所又怎么啦?認真工作的人都值得尊敬。你看看哪里像個廁所,簡直是個五星級酒店。這就是工作該有的態度,有了這點,什么工作干不好?還怕找不到工作?”她媽的這番話,不管有沒有道理,聽得多了,金科玉律都成了刺耳的噪音,王婷撇撇嘴,從心里覺得厭煩。
對面的老頭,確實有些特別。他把所有的時間都用在打掃廁所上,里面的干凈程度讓前去方便的人不得不小心翼翼,閃閃發光的地板和蹲位,即使是最沒素質的野蠻人,也產生了一絲敬畏之心。老頭就住在管理房內,有好幾次,王婷發現他端著碗,坐在旁邊的休閑椅上吃飯,碗里黑乎乎的,不知是什么,看他吃得很香。他經常來買東西,慢慢熟悉起來,也就沒有當初那么拘謹。見到她會笑瞇瞇地打招呼,買東西時也敢自己進去挑選了。然而當老頭想說點什么時,王婷總是不耐煩地轉過臉,很討厭他啰嗦個沒完。她媽私底下也再三叮囑,老頭人雖好,畢竟是個掃廁所的,怕不干凈,不要和他太過密切。
自從老頭保管并歸還自己落在廁所的手機后,王婷對他的看法有了改觀,覺得這個老頭人真不錯,有拾金不昧的雷鋒精神。“我不拿別人的東西,撿到一定還回去。”老頭非常認真地說。老頭是有點傻,見他醬油買得勤,一次,王婷惡作劇給了一瓶老抽,估計他沒發現——到現在沒見他來提出什么異議。不過這次,他一進來就說,上次的醬油太咸,又黑,還想要以前那種。王婷忍不住笑了,不好意思再捉弄他,拿了瓶生抽出來。
“炒什么菜,要這么多醬油,當心咸死你。”
“我吃醬油飯,忙的時候就這樣吃。”
“醬油飯?”他碗里黑乎乎的原來是醬油飯,王婷大驚失色。
“你沒吃過?好吃得緊,又方便,剛煮熟的飯,放幾滴醬油一拌,好吃。”他反而覺得這姑娘醬油飯都沒有吃過,可惜。
“你家是哪里的?為什么要來做廁所的保潔員?”王婷笑著問。老頭總是一個人,平時孤孤單單的想找個說話的人都找不到,現在難得有人問,他很高興,一下子打開了話匣子。
原來他是個孤兒,三四歲時被自己的大哥大嫂帶到一個遙遠陌生的城市,像丟一袋垃圾一樣丟棄了。
“早上我一覺醒來,發現大哥大嫂不見了,我還那么小,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只嚇得大哭。唉,那時候的人沒有什么同情心,店主不管我可不可憐,拎著我就丟到了街上,從此我就一直在外面流浪。”
“我這一生過得苦啊!從一個城市流浪到另一個城市,睡在大橋底下,在垃圾堆里找吃的,吃不飽,穿不暖……”。遙遠的的回憶帶來了心潮的起伏,飽經風霜的臉上皺紋再多也難掩痛苦之情,他用力擦著眼睛。“我沒有談過對象,沒有結過婚,也沒有享受過家庭的溫暖。有時捱不住,就到救助站住幾天,年輕的時候還好,現在我已經59歲,不適合再去流浪,救助站又不能長住,我不知道該怎么辦。站長看我愛干凈,勤快,便幫我申請,把我安排到這里來了。”
王婷聽著,收起了嬉皮笑臉,她不知道說什么,就一句話也沒有說。
“這里就是我的家,以后死也要死在這里,現在,我很知足,吃得飽穿得暖,以前真是不敢想的,多虧了站長和國家啊!”說到這里,他終于高興起來,笑呵呵的,焦黃的臉上笑出了折子,那是發自內心的微笑。她忍不住笑起來,“好曲折的經歷。我該怎么稱呼你呢?”。
“我以前沒有名字,站長說不如跟黨姓,給我取名叫黨大民。”
王婷點點頭,“那我叫你黨師傅吧。”
這晚王婷失眠了,在床上輾轉反側,枕頭仿佛長了刺,刺得她心煩意亂。以前她可是個一挨著枕頭就會睡著的人。“媽的……”,她一腳撩開被子,窗外月光盈盈,她來到窗前。
今晚的月亮真圓啊!那若隱若現的桂花樹下,月兔好像真的在搗藥。不知嫦娥在什么地方?她拋下了自己的丈夫獨自成仙,然而守著一個孤清寒冷的廣寒宮,再俯看人間繁華,兩相對比,縱使華廈三千,綾羅滿屋,只怕也會黯然神傷。不知她是否后悔自己所做的決定。“神經病,想這些干嘛?嫦娥過得再糟,也只是個神活故事,不存在。”王婷搖搖頭,現實擺在眼前,自己的生活過得一團糟,有什么資格去評判別人?這一年來,她感到迷茫、困惑,前方的路看似千萬條,瞪大眼睛卻發現一條也沒有,或許有,但自己沒有認真去走,沒有披荊斬棘,沖破迷霧的決心,只是灰溜溜退回父母身邊當個縮頭烏龜。人生真是不易啊!她又想到那老頭,都說苦難是人生的老師,從苦難中走過的人才會格外珍惜來之不易的小小幸福,自己的這點小挫折,和他的磨難一比,簡直就是個屁。
王婷花很長時間想了又想,似乎終于開了一點竅,站得太久,腳都發麻了。她跺跺腳,跳上床去,這次一挨著枕頭,她果然睡了過去。
過了一段時間,王婷突然來跟黨師傅告別,她已收拾好行李,決定勇敢去面對自己的人生。黨師傅吃了一驚,好好的,為什么要出去?他睜著渾濁的眼睛叮囑她,外面很亂,要小心。
至于王婷她媽,看到她背著行囊走遠,眼角不由得泛起了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