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班長

(聲明: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班長拉琴我唱歌,歌聲朗朗像條河…”舞臺中央站著的大個子,懷里抱著個紅色手風琴,他那好聽的男中音,把每一個音符都清晰地送給臺下觀眾。最絕的是這個大個子能自拉自唱。一顆紅星頭上戴,火紅的紅旗掛兩邊,他的那身六五式軍裝為他的演唱更增添了幾分光彩。

與別的人唱同樣這首歌所不同的是,他的演唱,既有歌曲的詼諧,可只要你仔細去聽,那歌聲里更多的是在傾訴和思戀。

很明顯,這歌曲的有些段落,是經過他自己改編過的。那些原本輕松舒緩的快節奏,經他一改變得更加深情悠長。每當他唱起這首歌,他的兩眼總是濕潤,情緒也總是那么的激動。仿佛那個歌曲里的唱的那個班長,此刻就站在自己身旁。他眼望著遠方,整個人都投入到演唱當中。人們在他的這首《我和班長》里,聽得出這里面一定有更多更多故事。

一曲歌罷,舞臺上下先是片刻寧靜,繼而便是觀眾經久不息熱烈地掌聲。

這里的人好像都認識他,人們都管他叫“老團長”。

之所以稱呼他“老團長”,是因為他已經退休了,他的徒弟張旺接替了他,如今,張旺是州文工團的現任團長。

老團長姓嚴,名字很有特點:嚴力。這名字很像他的做事風格。他這個團長當的,無論對人還是做事都十分“嚴厲”。

他高高的個子,紅紅的臉堂,斑白的雙鬢,一副天生的男中音大嗓門。

仔細看,他的背似乎有點兒駝。可無論是站立還是行走,看得出來,他都是在極力地讓自己盡可能地保持站立挺直,行走穩健姿勢。他是在用這種方式向人們證明,自己曾經是一名軍人!

你別看如今在文工團的花名冊上,已經沒有了他的名字,可從他退休那天起,他壓根兒就沒有離開過文工團一天。就如同以前一樣,每天都是到點來,到點走,甚至要比別人晚些走。他就像一名軍人那樣守時。

在文工團里,人們還都自然而然地喊他團長,只不過在團長前面加了個“老”字,這也是為了和他的徒弟,團里的現任團長張旺區分開來。

雖然已經退休,但文工團里的大事小情,無論是現任團長張旺,還是文工團的普通團員,還都習慣去找他。

“這事要去問問老團長,還是聽聽老團長的意見吧”。

“要不咱去和老團長念叨念叨?”

“這事,還是讓老團長幫咱參謀參謀,拿個主意吧!”

可對于他來說,自己該怎么做,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在他的心里是一清二楚:“退了就是退了!”對于團里的事情他只看不說。用他的話來說,那就是帶著喜悅的眼光,站在一旁去享受欣賞;去大力支持;去熱情鼓勵!對于團里的事情,他拿捏好了分寸,不該管的事情,他絕對不去指手畫腳。

這論起來,他已經是文工團的三任團長了,也算得上是文工團里名副其實的“三朝元老”了。在文工團他是領導,可在演員隊伍里,他又是名普通一兵。他是個歌唱演員,男中音,還拉得一手流利的手風琴。最絕的是他能夠邊拉琴邊唱歌。不僅自拉自唱,他演唱時候還帶著自創動作的表演。

多少年了,團里的小字輩們是聽著他的這首《我和班長》走進文工團,慢慢成長起來的,人們聽他唱得最多的就是這首《我和班長》。

“班長拉琴我唱歌,歌聲朗朗像條河…”他的演唱具有極強的“帶入感”!那惟妙惟肖的表演,往往讓你不由自主地跟著他的節拍去一起哼唱,以至于到后來,文工團上上下下沒有不會唱《我和班長》這首歌的。

如今,雖然老團長已經退休,但在文工團日常的排練計劃和演出名單里,一直都有他的《我和班長》,這成了團里的傳統“保留節目”。

每次登臺演唱,他是一定要穿上他的那身六五式軍裝。演出前,他會對著化妝鏡子上下打量,生怕哪里有什么不合適的地方,每次他都是滿懷激情走向舞臺去演唱。

沒退休那陣子,他是一團長之。所以,他不光是唱歌拉琴,除了排練演出業務要抓緊抓實,全團上下所有大小事物沒有他不去管的!什么哪個大齡青年該談戀愛找對象了?誰家住的房子該維修了?哪家的婆媳之間又有矛盾了?那可真無巨細,事事都操心。

他那慈祥的一顰一笑,像個事無巨細的家長,他會給人一種天然的安全感和幸福感!

那個年代,草原上的文藝團體都在學習烏蘭牧騎,根據牧民游牧散居的特點,老團長常常帶著他的烏蘭牧騎小分隊游走牧場、農莊、軍營和工廠。他們的足跡走遍了雪域高原。

老團長最喜歡的顏色是紅色,每次帶領著小分隊出去演出,他都習慣騎他那匹棗紅馬,演唱歌曲,他拉的手風琴也選的是火紅的顏色。

文工團的團員們來自各個民族,有藏語、回族、撒拉族、蒙族、漢族,是一個名副其實的民族大家庭。要領導這樣一支隊伍可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你要問老團長為啥來到這文工團?怎么就“戀“上這首《我和班長》,為啥這一首歌一唱就是幾十年?他怎么也就唱不夠?這首我和班長背后究竟有多少故事?這呀,還得要從老團長當年在青藏線上當汽車兵說起。

嚴力來自天府之國的四川成都,入伍之前他就是名汽車修理工。那年,他聽從祖國召喚,自愿報名應征入伍,來到這青藏線上當了一名汽車兵。

在汽車團給班長顧敏當了名副駕駛。從天府之國來到這雪域高原,行走在人跡罕見曲曲彎彎的運輸線上。耳朵里天天塞滿了汽車單調的轟鳴聲。

那時候的雪域高原,空運困難,又沒通鐵路。汽車運輸就成了部隊物資供應的生命線。源源不斷的軍品物資,全靠他們的汽車來運送。除此之外,他們的汽車還擔負著地方物資運輸任務。他們的車跑遍了雪域高原的山山嶺嶺,戈壁荒灘。他們的車跑的近的地方不多,遠的地方可不少,最遠他們去過尼泊爾,那時候,他們“出國”就是平常“小菜兒一碟”!平常得很。

要說是他們開的車,那真有點兒寒酸。汽車個頭兒倒是不小,可就是太“破”,是二戰退下來的柴油道濟車。你別看這道濟車破,可它是柴油車,馬力大,拉的東西多。

老車累人!好在嚴力是個不錯的汽車修理工,老車是隨壞隨修。但在冰天雪地氣溫很低的雪域高原,汽車發動起來就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每次出車之前,又是用開水燙,又是用火盆烤,鼓搗半天才讓馬達開始啟動。

嚴力和班長顧敏也開過嶄新的大解放。那是去尼泊爾運送物資。在拉薩,按照規定,他和班長要把開來的大道濟,換成我們國家那時候生產出的最好的大解放卡車,不光是車要換,嚴力和班長顧敏的軍裝也換成了新的。凡是出國去尼泊爾的駕駛員,每人還有一副雪白的線手套。出國是代表著國家形象,當然要有個好的精神面貌了!

出國,回國,尼泊爾一個來回至少他們就要開車行走小一個月。能開著汽車東奔西跑,你一定再想,那一定是件愜意美好的事情吧。可你很難想象,每次出車,在他們這些汽車兵面前往往都是危機重重,險象環生。

什么泥石流,落石,山體滑坡,野獸襲擊,汽車機械故障,有時候還會遇到可怕的雪崩!

高原汽車兵有句口頭語:“上山不易,下山難!”每次上下山,尤其是汽車下山,在下山之前,嚴力都要和班長顧敏趴在汽車肚子底下,把每個部位認真仔細檢查個遍,哪怕是一個微小的螺絲都要用扳手緊固它兩下才放心。

高原多雪霧,為了更清楚地觀察前方,有時候不得不探出半個身子去觀察道路。坐在汽車里都嫌冷,這探出半個身子,刺骨的寒風直往脖子里頭灌,一個人要全神貫注把好方向盤,另一個人要探出半個身子,目不轉睛觀察隨時會發生的險情!

道濟車實在是太老舊了,車況出毛病就像家常便飯一樣。一次,嚴力他們的汽車半路拋錨,這拋錨的地方實在不好,前不著村后不著店。那時候,汽車團有個規定,一旦汽車壞在了山上,駕駛員就可以根據具體情況,或搭乘其它交通工具,果斷撤離現場。躲避隨時到來的高原暴風雪和低溫極寒天氣,把保全人的生命放在首位,但每個汽車兵心里都十分清楚,這車上拉的可都是國家的物資,那是我們國家在最困難時期,人民從牙縫里擠出來的,是勞動人民的血汗,不到萬不得已,他們怎能棄車而逃呢!高原汽車兵有個信念,為了保全國家物資,那就是凍死在山上也不能退后半步!嚴力和班長顧敏的車汽拋錨的地點,在達板雪山的山巔。山風裹著雪花,吼叫著撲向他們的卡車。倆人蜷縮在駕駛室里等待著后援車輛的到來。班長把車上提前預備的麻袋和舊工裝蓋在嚴力身上,自己裹緊了羊皮大衣。“給!蓋上,都蓋上。趕車的蓋鞭稍,多一條是一條。”都這個時候了,班長還是那么幽默樂觀!他把車上但凡可以用來保溫取暖的布條之類的通通都蓋在了嚴力身上。嘴里就著白雪,兩個人靠著幾個凍土豆,硬是挺到救援車輛的到來。

那次,嚴力凍壞了右腳,班長顧敏凍壞了鼻子和耳朵。傷愈歸隊,倆人還在一起開車。就像空軍里的長機僚機一樣,當兵幾年嚴力和班長顧敏就從來沒有分開過。

在嚴力眼里,班長顧敏是個無所不能的全才。修車,開車,整個汽車團里班長顧敏是出了名的。班長就是他嚴力的“主心骨”。有班長在,嚴力啥都不在乎。

嚴力跟著班長顧敏,要翻越的眼前這座大山,山巔是常年的積雪,白天,直射的陽光照射在上面會形成融雪,融雪又成了一條條小溪,它靜靜地流過公路,那些砂石路面被雪水分割沖刷的溝溝壑壑坑坑洼洼。車輪行駛在這樣的路面顛簸、打滑。雪水沁濕著路面,使得那些路肩變得松軟,一個不留神,車輪滑出路肩,下面就是萬丈深淵!

這條道路,在當初修筑起來全靠人工,原本不寬的路面,還凈是些九十度的直角彎。拉著一車沉重的物資,往往又是爬坡,又是直角轉彎,這時候,駕駛員手腳并用,全部都是“連續動作”,往往“手忙腳亂”!

班長顧敏手里緊握著方向盤,眼睛盯著前方,他還要靠余光,時刻留心路面兩旁隨時出現的情況。他腳底下加大油門,不斷地變換著檔位,一鼓作氣,大道濟車“哼哼”著,終于順利爬上了山頂。

來到山頂,班長和嚴力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立即檢查車況,特別是剎車部件的安全狀況檢查。下山更是條條險阻,道道難關!下山就少不了剎車,可這剎車可是件較勁的活!腳下見功夫!點得重了,汽車就會偏離方向,點輕了剎車又不能起到剎車作用。每次遇到這樣的險路都是班長顧敏來把握方向盤。每當這個時候,班長負責開車,嚴力就探出半個身子全力觀察。

一次班長顧敏正在下山,一個個直角轉彎,只見班長手里按著汽車喇叭,換檔!減油門!變方向!高度緊張地做著連續動作。嚴力不由自主屏住呼吸,攥緊了拳頭,腳下也在跟著班長的動作,下意識地使勁。快速下山的汽車,剎車片與輪轂的剎車摩擦,發出吱吱的叫聲!車輪冒著剎車火星兒往山下沖去!

嚴力他們的車剛剛過了一個直角彎,汽車一露頭,不好!嚴力突然發現前方冒出一輛正在吃力爬坡上山的汽車,嚴力他們下山車速飛快。只見班長顧敏腳下輕點兩下剎車,手打方向盤,汽車先是“擺尾”,像是有些失控,繼而再次穩穩地向下滑行。緊擦著對面的會車,穩穩地停靠在路肩上。

當汽車停下來的那一刻,嚴力順著駕駛室副駕駛座位窗向右側望去,他們汽車右側路肩下面就是萬丈深淵,而車幫左側,幾乎都要貼上了那輛會車。兩輛車同時都停了下來,兩個駕駛室里四個人,都瞪大了眼睛張著嘴,望著對方車輛,半天沒緩過神來!

對面的會車駕駛員已經不敢再動車身,愣愣地呆坐在駕駛室里,車靠山崖靜靜停在那里。

還是班長顧敏膽大心細,他重新啟動了車輛,掛一檔,輕踩剎車。嚴力瞪大了眼睛,一顆心都快提到嗓子眼兒了!只見那車輪緊挨著下面就是萬丈深淵的路肩,慢慢調直了方向,汽車穩穩地重新駛入路面。

在他們成功會車,即將繼續下山的時候,嚴力從倒車鏡里看到那輛會車,老半天才敢重新啟動。駕駛室里,那車里的駕駛員把大拇指豎得老高老高,朝著嚴力他們大聲地嚷著什么。兩輛車各自按下了氣喇叭,他們在以這種方式相互致敬。山谷里回蕩著嘹亮的汽笛聲!

下山不久,嚴力他們的車又駛入了大片的戈壁荒灘。

遠處,一眼望去到處都是黃沙,高低不平,大大小小的沙丘,這里儼然成了黃沙的世界。這片沙海被人們稱做無人區。這里沒有水源,沒有陰涼,行駛在這里最怕的事情就是汽車拋錨。

必須快速穿越無人區!進入沙漠之前,班長又一次對汽車做了全身檢查,確保車況良好,各部件安全可靠后,班長才加大了油門,向沙海深處駛去。一路上,嚴力看到路邊偶爾就出現零星白花花的骷髏和遺骸,說不清是人還是什么動物留下來的。它們被風沙無情地風干,被黃沙埋沒,又被狂風重新掀起。在這沙海里,嚴力他們能看到的唯一綠色,就是零星的一團團一簇簇的野草。聽班長說,那叫駱駝草,也叫駱駝刺。它的草冠并不很大,它們的根系很長,有七八米,有的最長可以達到十多米!疾風襲來,它們經受著狂風的肆虐蹂躪,風會把它們肢解,會把它們連根拔起,可就是這些支離破碎的枝枝葉葉,在狂風小歇之間,會重新扎下根須,它們還大地以新的綠色。

在這樣的道路上,每次駛離沙海,嚴力都會長出一口氣,想想,怎么會有一種重獲新生的感覺!

這樣的經歷隨時陪伴著班長顧敏和嚴力,考驗歷練著每一個高原汽車兵!惡劣的高原環境,瞬間翻轉的天氣,高度緊張的駕駛。有時候,嚴力坐在班長身旁,他就在想,人最怕什么?要說,那可不就是孤寂了!人就怕單調地重復著做著默默無聞的事情!而在這些高原汽車兵的身邊,除了那些雪山和戈壁荒灘、沙漠,就再沒有什么人去來關注他們了。有時候,嚴力和班長開一天車,也未必能見到一個人。在他倆耳朵里,被汽車馬達聲塞得滿滿的。尤其是夜晚行車,靜靜地夜,他們的汽車好像是游弋在深不見底的墨色世界里。

嚴力渴望著藍天白云。有時,他們的汽車行駛當中也會遇到那些跪地禱告的人。禱告人身穿破舊衣衫,胸前還掛著件皮圍裙,兩只手上綁著一對兒木板,他在跪趴的時候,匍匐向前,整個身子完全落地,然后重新站起,嘴里禱告著,走上兩步,又重新跪趴。就這樣,往返重復,他會如此這般的跪趴上幾個月,才能虔誠地到達目的地。有時,嚴力會和他們用彼此都聽不懂的語言相互打著招呼,有時也只是用手勢或眼神交流。在空曠的路上能遇到人,嚴力總會覺得是種莫大的幸福!

“班長!我發現了一首好聽得歌,我唱給你聽聽?好嗎?”為了打破寂寞,嚴力想到了唱歌。

“行呀!”班長繼續開著車,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前方,手里緊握著方向盤。

“班長拉琴我唱歌,歌聲朗朗像條河…”嚴力望著從他們車輛身旁飛快劃過的山山水水,嘴里開始輕聲哼唱。

“嗯!好聽!這歌像是說我們戰士的,像是說你,說我?”看起來,班長顧敏已經在聽嚴力的歌了。

“對呀!對呀!是在說我們。這歌名也很有特點,叫我和班長!你瞧,這不就是在說班長你和我嗎?班長拉琴我唱歌…”嚴力說著又接著又繼續大聲唱了起來。

歌聲在道濟車駕駛室里回蕩,在青藏高原運輸線上游走。這歌聲打破了寂寞。嚴力在投入地唱,班長在用心地聽。那一刻,無論是唱的還是聽的,班長顧敏和嚴力渾身都覺得無比輕松。

“還班長拉琴?我可不會拉琴,更不會唱歌,哈哈哈!”聽著嚴力唱的歌聲,班長在開心地樂。

“歌詞應該改成班長開車,你嚴力唱歌,哈哈哈哈哈”說著,班長學著嚴力的樣子,也來了幾句。歌聲伴隨著隆隆的車輪,砂石路面上,大道濟車快速駛過,留下的一條長長的煙霧。

從這天開始,嚴力的我和班長歌聲就陪伴著他倆走南闖北了。

小的時候,嚴力最愛看的電影是《冰山上的來客》和《昆侖山上一棵草》。最愛唱的歌是那首《解放軍進行曲》,現在又學會了我和班長這首歌。這歌聲陪伴著他倆度過一個個寂寞的時間。

在這荒無人煙的道路上開車,嚴力可以放開喉嚨盡情地歌唱!在歌聲中,他和班長開著車,一起穿越青藏線,一起到了拉薩。在拉薩城統一換上新軍裝。在拉薩,他和班長拿出早就提前準備好了的雪白的手套,駕駛著大解放,直接駛入尼泊爾。他和班長就是以這種方式完成了他們的第一出國任務。

高原的盤山路上行車,不同與內地的高山。坡陡、直彎、路滑、視線不好。大霧天是常態。尤其是在冬季,那可真是“山在霧里,路在山中。”班長顧敏把握方向盤,瞪大兩眼。嚴力搖下駕駛室玻璃窗,幾乎半個身子都探了出去,他為班長及時觀察提示著車輛前方隨時出現的情況。每次倆人都搶著多開車,好讓對方多些休息時間。

冬季的高原風,吹進汽車駕駛室,里面汽車發動機傳上來的一點兒熱氣也被迅速吹散。趴在汽車駕駛室玻璃窗上,此刻的嚴力,在經受著怎樣的冷,那是可想而知的。

難怪有人說,在雪域高原的汽車兵技術是最棒的,按照他們的駕駛和汽車修理技術,個個都可以當最優秀的汽車教練。

開車當中,嚴力發現了班長的一個秘密,汽車團規定,開車一律禁止喝酒,這是一條鐵的紀律。嚴力一進汽車團就受到這方面的教育。可嚴力發現,班長出車時卻總要帶瓶青稞酒。

那是個不銹鋼,銀白色的小鐵盒,是專門盛酒的器皿。雖說班長帶著酒,可嚴力卻從來沒見過班長喝過那酒,就是出車回來和不出車的時候,嚴力也沒有看到班長喝過那酒。

嚴力跟著班長跑車,翻越高山大嶺是家常小菜一般。他倆路過最多的一個地方,就是那座遠看黑黢黢,直插云端的鷹嘴崖。鷹嘴崖如同它的名字一樣,雄渾肅穆,特別是它的那個鷹嘴,光禿禿的,直上直下。每次爬上這座山,到了制高點,班長顧敏和嚴力都要下車,認真仔細地檢查車況,特別是剎車系統!每次檢查車輛完畢,班長顧敏總要向著山下眺望。班長會默默地在那里注視很久很久。曾經幾次嚴力想去問問班長,可看到班長一臉嚴肅,話到嘴邊,嚴力又生生地咽了回去。這人那,越是鬧不清楚的事情,他就會覺得越是神秘,就越是想偵查它個水落石!

大道濟車像每次那樣,有驚無險地駛下鷹嘴崖。在山下一片較為平坦的草地上,班長把車停在了路旁。

“等一下,我去去就來。”像每次那樣,班長說完,徑直向遠處草坪走去。

“班長!等等我!”說著,嚴力關緊駕駛室,跟在了班長身后。班長顧敏遲疑了一下。然后對嚴力微微一笑,算是答應了吧。

盛夏的草地上,成片的小草像是為大地披上了綠色的地毯。在綠色中,間或有乳黃色的蒲公英,和粉色、紅色的格桑花,還有些紫色、咖啡色叫不上名字的野花在草地上競相開放。微風襲來,小花們爭相搖曳著,像是在向經過這里的人打著招呼。

在小花和綠草的簇擁下,幾座墳塋赫然出現在了嚴力眼前。走近觀看,只見那墓碑上用紅色油漆鐫寫著八個大字:筑路英雄,永垂不朽!

班長顧敏只身在一座墓碑前站立。他從懷里掏出那個不銹鋼小鐵盒,嚴力知道那就是班長經常帶在身上,卻未見他喝過一口的散裝青稞酒。

“爸,媽,兒子又來看您們來了!原諒兒子,您們的兒子,今天只有和您們只能待上幾分鐘時間了。因為您們的兒子還有任務。兒子是個戰士,國家把大汽車交到我的手里,兒要去完成部隊首長交給我們的運輸任務…”嚴力看到,班長顧敏單腿跪地,嘴里說著,一面把青稞酒一滴滴灑在墓碑前。他的聲音很小,像是生怕驚動了熟睡的父母似的。

“爸!都說您愛抽煙,兒知道您工作時離不開香煙。兒子給您帶來了。如今,您們到了那邊,有媽管著您,您也要愛惜自己的身體,少抽點兒,少抽煙有好處!”班長顧敏一邊把擺放在墓碑前的香煙一棵棵點燃,一邊嘴里小聲磨叨著。

那一刻,嚴力像座雕像,他站在那里一動不動。靜靜地,他在看著班長所做的這一切。想不到,平日里話不多說,成天樂呵呵的班長,心里頭怎么還裝著這么多的事情!

第一次,嚴力第一次看到班長在默默流淚。看到班長流淚,不知咋地,自己的眼眶也就濕潤,眼淚也不知不覺地流了下來。此刻,嚴力心里的疑惑恍惚一下子全明白了,靜靜的,他靜靜地在等候著,眼前自己的班長一時間覺得是那么的高大!

幾分鐘以后,班長手握方向盤,他們的大道濟車又重新上路了。在嚴力的一再催促下,在駕駛室里,班長顧敏講起了自己的父母。

班長的父親叫顧華明,母親叫魏彩霞。倆人是大學里的同學。

那年,王震將軍帥領著解放大軍進軍西藏。那時候,青藏公路也進入了勘探設計施工的關頭。同是學習勘探設計的顧華明和魏彩霞面臨大學畢業。他倆響應祖國召喚,新婚不久,倆人一拍即合。報名參軍,一同匯入到青藏公路筑路大軍洪流之中。

他倆沒日沒夜地和戰士們共同為青藏公路的早日修通忙碌著。緊張的工作,他無暇自己的兒子。他們把剛剛出生的兒子顧敏托福給了部隊大院的阿姨們,顧敏父母就重新投身到了筑路勘探設計大軍之中。一面是嗷嗷待哺的親生兒子,另一面是要搶工期保質量的筑路設計。他們毅然決然選擇了后者。

部隊大院的阿姨們瞧著留下來的瘦小伶仃像個小貓似的小顧敏。她們懷里抱著小顧敏,心疼的眼淚吧嗒吧嗒地直落。阿姨們比伺候自家的孩子還要精心地照顧起了小顧敏。

“孩子爸媽在為筑路前線拼命,我們一定要讓這娃長胖,長高,長壯!好讓他爸媽安心修路”。小顧敏是靠大院里東家一口,西家一勺奶水喂養活的。

兩歲那年,小顧敏他的爸爸媽媽在一次工地實地測量時,突遇山體滑坡,泥石流裹挾著巨石沙泥,整個施工現場被半座突然滑落下來的山體徹底埋沒了!顧敏的爸媽還有他倆的八位同事,瞬間被奪去了年輕的生命!

那個年代,我們的國家還不夠強大,筑路根本沒有大型機械,全靠每個人的一雙手,更別說從一座大山下面去尋找挖掘幾個被山體滑坡掩埋的人了。烈士犧牲,卻無法尋回來他們的尸骨!就這樣,部隊決定,在他們犧牲原址,修筑起了幾座墳塋,用石塊矗立起了墓碑。

………

筑路英雄,永垂不朽!

烈士顧華明

烈士魏敏霞

在顧敏的記憶里,爸爸媽媽是高大的,是永遠帶著甜蜜微笑的。同時又是模糊的,因為爸爸媽媽給他留下的也只是兩張他們和戰友們的工作照,那還是在勘測工作現場,偶然被戰友們拍攝的。照片上,倆人都是側身,爸爸媽媽只露出了半個臉。可他們那身穿帶補丁舊軍裝的身影,在顧敏的腦海里是如此的高大。

英雄離去,在他們的墓碑上卻只留下了這樣的遺像。而在他們墓碑身旁,不久,那條他們設計施工,通往拉薩的公路,卻把和平和安寧帶給了整個青藏高原。

當那座簡陋普通的墓碑映入嚴力眼簾的那一刻,同時也就深深地鐫刻在了嚴力的腦海里。

在這之前,嚴力總以為自己入伍來到青藏運輸線上開汽車是最苦最累的兵,總認為只有他們才是在為祖國默默地做著奉獻。殊不知有無數個像顧爸爸顧媽媽的英雄們,在那個年代,為了人們的幸福,為了祖國的強大,在流血!在拼命!他們才是真正的人民英雄!那一刻,嚴力突然明白了班長為啥每當開車經過這段路段時,他的臉上總是那么的凝重,為啥在經過這個路段時,班長眼含熱淚,按住方向盤上的喇叭,讓汽笛聲久久地長鳴!

從那時起,嚴力再次唱起我和班長這首歌的時候,所有的情感,就像決口了的濤濤江水,一下子涌出心底!

那次,文工團的演員們來到嚴力他們的汽車團慰問子弟兵。演出完畢,軍民聯歡,在互動環節,輪到由汽車團戰士出節目,嚴力和班長顧敏第一次在戰友們面前唱起這首我和班長。這歌聲贏得了大家的熱烈掌聲,也第一次撥動了一位姑娘的心弦!

“你們的歌唱得真好!能告訴我這叫什么歌名嗎?”一位扎著倆個小辮兒,長的白白凈凈的姑娘來到了嚴力他們面前。

“你是?!”

“奧!我是文工團的李娟,大家都管我叫小李,手風琴小李。”姑娘大大方方,一口京腔。說完,自己先咯咯地樂了起來,一笑右腮還有個明顯的小酒窩。

嚴力一下子認出來了。這不就是剛才那個在臺上拉手風琴的女演員嗎!

“這歌好聽,以后有機會,我可以為你們的歌伴奏。”

“伴奏?為我們的歌?”

“對呀!用我的手風琴為你倆伴奏”。

“我不行,我五音不全,我是為了配合小嚴的。這事你要找我們的嚴力同志才行。”班長顧敏對姑娘說。

早在學校讀書的時候,嚴力就是學校的歌詠興趣小組成員。他懂樂理,也曾經接觸過腳踏風琴。對于我和班長這首歌早已爛熟于心。他用身邊一張包裹壓縮餅干的牛皮紙,為李娟姑娘默寫下了這首我和班長。

俗話說“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年底,班長顧敏的名字,已經被寫入汽車團退伍老兵的花名冊。退伍之前,班長顧敏請求和自己多年的搭檔嚴力出最后一趟車,往拉薩運送一批冬季物資,這是顧敏穿著軍裝執行的最后一次運輸任務了。用班長顧敏的話說,那就是要站好最后一班崗!運輸任務完成,顧敏就要脫下那身難舍難分的六五式軍裝,回到地方,參加社會主義建設嘍!可誰成想,這次任務卻成為了他和戰友嚴力倆人的永別!

天蒙蒙亮,班長顧敏和嚴力開車來到軍供站,把物資滿滿的裝了一車,他們用軍用帆布小心翼翼地把物資蓋了個嚴嚴實實,倆人再次檢查了車輛,便馬不停蹄地由西寧出發,直奔西藏拉薩而去。

在翻越鷹嘴崖山峰的時候,天空飄起了雪花,路面有些濕滑。這樣的天氣,這樣的路面,開車下山是對每名高原汽車兵的最嚴峻考驗!對于鷹嘴崖,對于這段路,倆人不知道要跑過了多少個來回,班長從嚴力手中換過方向盤,膽大心細的班長,把這里的每一個直角彎,對于這里的每一段警示路,早就爛熟于心。為了保險起見,班長和嚴力給汽車輪子安裝了防滑鏈,汽車緩緩地山下。

天有不測風云,就在汽車行駛到半山腰的時候,由于連續使用剎車,加上汽車老舊的機械件,突然剎車失靈!當故障出現又不能讓汽車停下來的危機關頭,班長顧敏沉著冷靜,他果斷采取變換檔位和斜擦山幫減緩車速等補救措施,但下山車輪飛速下滑的慣性,讓汽車如同一匹脫韁的野馬,呼嘯著直直地往山下沖去。

班長一臉嚴肅,他已經清晰地意識到了情況的嚴重性!照這個速度繼續下去,將意味著什么!他大聲命令嚴力立即從副駕駛方向跳車!他用最大的努力穩住方向盤。迅速地讓汽車轉過一個直角彎路,牢牢控制著汽車前行方向。可車速絲毫不減,反而越來越快。棄車!只有一條路——棄車!嚴力大聲向班長說出了棄車想法,他要和班長一起跳車!班長何嘗不知棄車,但為了這一車物資,他不能棄車!在一個直角轉彎車速暫緩的瞬間,不容遲疑,班長一把把嚴力推下車,駕駛著以更加快的速度繼續下滑的汽車,只身沖下山去!

當戰友們把遍體鱗傷的顧敏抬出駕駛室的那一刻。擔架上,滿臉血污的班長微微含笑,一車物資保住了,一輛汽車保住了,而班長顧敏,卻因汽車快速下山連續經受沖擊顛簸,造成脾臟破裂大出血!

臨終前,他拉著站在身旁嚴力的手,從懷里掏出那個銀色不銹鋼小盒,里面滿滿的青稞酒還溫溫的。……

按照班長顧敏的遺愿,嚴力和戰友們把他的遺體埋葬在了鷹嘴崖山峰下,那片烈士墳塋多了一座新墳,班長顧敏靜靜地睡在了爸爸媽媽的身旁。

從那天起,這片墳塋時常就有了熟悉的歌聲——我和班長!

第二年,已經是二級傷殘的嚴力也將要脫下軍裝,退伍回到成都老家去了。

在鷹嘴崖山峰下那片烈士墳塋,接到退伍命令的嚴力來到這里,他靜靜地站在班長面前,從懷里掏出那個銀色的不銹鋼小酒盒,輕輕的,讓一滴滴青稞酒,伴隨著自己含淚的歌聲一起灑向墳塋。

久久地,嚴力傻傻地矗立在那里。

“班長,我的好大哥,我也要退伍了,我就要回成都了,我……”此時的嚴力,站在空曠的墳塋草地上,四周沒有一個人,只有天空中,那只俯瞰翱翔的雄鷹,那雄鷹似乎通得靈性,它來回在空中盤旋,一次次向這里俯沖。帶著撕裂的鳴叫,久久不愿離去!

“留下來!我要留下來!我要為這片烈士墳塋掃墓,我要永遠永遠陪護著這些最了不起的英雄!”

就在嚴力為怎么能夠讓自己留下而動腦筋的檔口,文工團又一次來到軍營,他們是專程來慰問子弟兵的。

嚴力在演出后臺見到了文工團領導,他自我推薦,他要做一名男中音演員。嚴力和班長顧敏和事情,讓文工團員們落淚,令文工團領導動容!他給父母寫了封長信,把他和班長的故事說給父母聽。嚴力說了自己的一輩子打算。打好背包,嚴力第一次走進了文工團大院。

“班長拉琴我唱歌,歌聲朗朗像條河…”排練室里竟傳來了嚴力最熟悉的那首歌。

“原來是你!”看到推門進來,突然出現在眼前的嚴力,姑娘又驚又喜。

“還記得這個嗎?”姑娘從書箱最底下輕輕取出一個小布包,她的手微微在顫抖。打開了,那是嚴力寫給她的那首歌,那首寫在牛皮紙上的我和班長。

一切就像是上蒼早就安排好了似的。在文工團,嚴力成了一名歌手,他和那個扎著兩個小辮子的姑娘,北京來的下鄉知青李娟,如愿以償地結為伉儷。

舞臺上,那個身穿六五式軍裝,胸前演奏著手風琴的青年,正在充滿深情地演唱著我和班長:“班長拉琴我唱歌,歌聲朗朗像條河……”

鷹嘴崖山峰下,人們常常看到騎著棗紅馬的大個子,身上穿著已經摘去領章帽徽的六五式軍裝,久久矗立在那里。那歌聲輕輕地掠過山峰,回蕩在無垠的草原上。

慢慢的,后來,在那匹棗紅馬身旁又多了匹雪白的高頭大馬,她和嚴力并排站立著。再后來,這片烈士墳塋被這里的人們修了一條通往外邊的路,在墳塋的入口處,修筑起了一組雕像。這里便成為了人們學習英烈,受革命傳統教育的基地。那些當年用石塊做的舊墓碑也都被換成了大理石碑。

在班長顧敏的那塊墓碑背面,嚴力找來了這里最好的石匠,他把那首班長最熟悉,也是班長最愛聽的我和班長鐫刻在了上面。

斗轉星移,一條天路通往到了拉薩,一列列寬敞明亮,銀色的高鐵列車從首都北京駛來,飛馳在青藏高原的原野上。已經是列車乘務長的嚴力女兒嚴曉燕,正在向圍在身邊的旅客講述著鷹嘴崖山峰下那片烈士墳塋的故事。她在向人們動情地歌唱,歌唱著那首父親當年最熟悉,最愛唱,唱得最好聽的歌——我和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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