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華》:不被人善待的人,最能識得善良

題圖,來源pixabay

當一個人自小長大,一路走來,得來的全是失望,終于在另一個人身上發現了那抹引領她活下去的微光。她手心捂著它,保護著這點火苗不被熄滅,這是多么隱忍而深沉的愛慕。

當一個人的“好人”屬性蓋過了其它,享受他的好是理所當然。但當他犯了一點錯誤,那些人卻狠狠將他從峰頂重重推下去,他積累的名聲毀于一旦。這樣的落差是多么無情。

在東野圭吾的《白夜行》里,女主人公雪穗心里的那束光是亮司,

“我的天空里沒有太陽,總是黑夜,但并不暗,因為有東西代替了太陽。雖然沒有太陽那么明亮,但對我來說已經足夠。憑借著這份光,我便能把黑夜當成白天。”

嚴歌苓的《芳華》,也有這樣相互依存的兩個人,雖則節奏不同步,一個人動心的早,另一個人陪伴的晚。然而經歷了那般晦暗如深淵般的過往,遲到的溫情,也足以慰藉。讀這本書,好似全程沉浸在清冷的海水里,還是在秋涼的月夜,時不時一個浪頭打來,澆得人一身哆嗦。

“人之所以為人,就是他有著令人憎恨也令人熱愛、令人發笑也令人悲憫的人性。”

無私德行背后,有著渴求被接納的平凡心;冰雪般冷漠外表的內里,有著無垠的熱情。

小說的開頭,由第三人的視角切入,蕭穗子以她旁觀的身份,注視著這群文工團的少男少女,貼近的同時,又在隔著玻璃觀察。這是寫作者的自覺,文工團里,她曾因文筆出色赴前線當記者,在小說結尾,揭曉她出了書,成了作家。蕭穗子被設定為鏈接各個主角的中間人。她的敏銳,她的旁白,既承擔解說人物背景、性格的作用,又因她的在場,顯得真實、有說服力。更妙的是,嚴歌苓的文字風格,與她的陳述融為一體,今日的作家嚴歌苓與當時的小女兵蕭穗子真假難分,她以這段多年后的回望,留存她的青春記憶。

1

一旦發現英雄也會落井,投石的人格外勇敢,人群會格外擁擠

劉峰,這個被蕭穗子形容為,不管多熟扭頭就想不起他長什么樣的人,二十歲時就是如此。“他的相貌該是五度,穿軍裝戴軍帽的他,可以往美再移一度?!笨墒窃谕醺蠼稚?,她一眼就認出了他。

三十多年前,他是人人呼喚的對象,不是因為他的耀眼,而是他什么都會干。他有瓦匠木匠手藝,補墻壁、天花板,堵耗子洞,拆換被白蟻蛀爛的地板條。連女兵澡堂的掛衣架歪了,他都會被請進去敲打。

他擔任女兵的毯子功教員,每天上午七點,當時年齡最大的十七,最小的十二,排成七八米長的隊,一個個由他抄起腰腿,翻前軟翻,后軟翻,側空翻,跳板蠻子。練跳板蠻子時,劉峰得在空中接住她們,再把她們好好擱在地上。女兵們膽小,給跳板彈幾米再一個跟頭翻下來,整個人經過剎那的恐怖休克,都不知道怎么落了地。劉峰常提醒,“腰里使勁兒,啊”,她們就會給他個白眼,越發不使勁,全由他搬運。

停止給劉峰白眼,是他當選上全軍學雷鋒標兵的時候。當上標兵,就意味著入黨、提干,可以談戀愛結婚分房子生孩子,這是人人明爭暗奪的。原來,這個不起眼的劉峰,被使喚慣了的劉峰,才是文工團的明星呀。

本來劉峰可以朝著這條康莊大道走到底,奈何“英雄”也有軟肋,他的軟肋是林丁丁。

這怪不得她,或者說,不是她,也會有其他人,這是再正常不過的青春情愫。只不過,在當時,是這個少女令他著迷了,她的口音,她的柔弱,她存在的所有,她輕而易舉戳破了他身上巨大卻虛幻的光環泡泡,把他扯下了凡間。

那時,假如一個男兵給一個女兵弄東西吃,都會被看成當下所說的示愛。一次,劉峰來了蕭穗子的宿舍,他把面團揪成一個個小坨兒,捏扁,填上芝麻糖,飛速搓成一個大元宵。鍋里的油開始起泡,他說,叫你們全屋的人來吃吧。

林丁丁是個文氣的女孩兒,有著天生自帶的嬌嗲,她的手腳輕微不協調,這給了她一種稚氣,看她走路跑操人都會暗暗懷著點擔憂:可別摔了。那天晚上吃過甜餅后,一個周六,蕭穗子又嗅到了一股油膩的甜味。不用說,那是劉峰給林丁丁做的。

70年代末的愛情,發酵得極為緩慢,“那時候戀愛是件漫長的事,似乎滋味太好了,一下子吞咽要膩死,慢慢咂摸,慢慢地品。”可在這兩人之間,慢慢動情的分明只有劉峰一個人。一個人的獨角戲,長期隱忍的深情,等到要迸發的時候,越表現得兇猛。

一天,劉峰來找丁丁,她正趴在桌上,聽半導體里播放她自己唱的歌。她太過專注,抬頭的瞬間,耳機掉到了地上。劉峰搶先一步撿起,起身覺得脖頸一涼,那水珠來自掛在晾衣繩上的膠皮衛生帶。兩人不約而同想起了那次踢腿,訓練時,嚴格的劉峰讓丁丁高抬腿,一不小心,衛生帶直直朝他飛了出去。其他人沒瞧見,劉峰看得清清楚楚。這會兒,丁丁馬上解釋道,“這不是我的哦!”劉峰笑了,笑得有點兒大。

興許是兩人共享一個秘密帶來的牽連感,或是他那天穿著花半個月工資買的嶄新滌綸襯衫給的自信,劉峰在這晚邀請她參觀他做的沙發。他答應給炊事班馬班長打一對沙發,作為新婚禮物。丁丁只在副司令的家見過沙發,她眼睛一亮。

他們走到道具庫房,劉峰鄭重揭開帆布,那是一對墨綠和棕色格子的沙發,跟她在副司令家坐過的一樣龐大、拙實,還稍微好看一點兒。

丁丁一步跳過去,把身體由高處重重摔進沙發,“劉峰你太棒了!”

劉峰有點飄了,試探地笑笑,說以后給她丁丁做的沙發,一定會更好。丁丁笑嘻嘻地說,“真的呀?一言為定哦?!倍《『腿魏文行韵嗵?,只要不討厭他們,就是會來點兒小調情,自認為不會惹出任何后果。但是,此刻在劉峰這里,卻惹出了后果。

劉峰說,“以后你要什么,我就給你做什么?!眲⒎迨前堰@句話當成愛情盟誓的。他又和她說,她的入黨轉正已經通過了,為著這個,他還是做了些工作的。他以為丁丁會驚喜,她只是微微一笑,“知道會通過的?!?/p>

丁丁在這個封閉空間的逗留,給了劉峰更多的勇氣。

“小林,我一直都喜歡你?!彼酒鹕?,把丁丁撲在懷里。丁丁突然掙扎得猛烈,“哇”得哭出聲。劉峰的手移到丁丁的襯衣。

“救命??!”丁丁從庫房跑出去。正巧被教聲樂的王老師的兒子撞見了,他回家跟父母說,姐姐哭了。第二天,王老師查問了她幾句,立刻告訴了副政委。

令劉峰想不到的是,這個無意識的舉動會被無限放大。沖動之下,想要親近心愛之人的一記觸碰,被人扭曲,歪解,添油加醋。他無力反駁。

接下來就開了公開批判,他在大會小會上檢討。大家的態度一下子變了樣,“一旦發現英雄也會落井,投石的人格外勇敢,人群會格外擁擠”,個個都對檢討吹毛求疵,直到劉峰把自己說得不成人樣。

“劉峰的好,無疑將自己置身于風口浪尖。毫無疑問,當他犯了一點錯誤時,人們也會將他從峰頂重重地推下去,讓他積累的名聲毀于一旦。”

蕭穗子的想法和大家一樣,

“我有些惡趣味,心理變得有些陰暗,總是想著他什么時候能犯點錯誤,露出點什么馬腳。我不希望劉峰背負著‘模范式好人’過一生?!?/p>

多年后,蕭穗子試著去詮釋那晚丁丁回宿舍大哭的神情,“那是受了奇恥大辱的委屈……也不對,還有是一種幻滅:你一直以為他是圣人,原來圣人一直惦記你呢!他干盡好事,占盡美德,一點兒人間煙火味也沒有,結果呢,他突然告訴你,他惦記你好多年了,一直沒得手,現在可算得手了!她感到驚憷,幻滅,惡心,辜負……”

不久,劉峰被下放到伐木連當兵了。

2

愛哭的女孩都是有人疼的,所以小嫚從來不哭

何小嫚是全書的第二條故事線,事實上,在文工團時,她和劉峰的交集只有微乎其微的一點兒。當時,劉峰的全部注意力都在林丁丁身上,對小嫚,和劉峰對其他人的態度并沒什么區別,那是他普遍散發的“好人式”的善意而已。

自四歲起,父親離世,小嫚沒有在誰身上捕捉到什么溫暖,哪怕是一個微笑,一個肯定,一種無言的接納。就像書里說的,“一個始終不被人善待的人,最能識得善良,也最能珍視善良。”只有劉峰一人,擔當得起她的尊重,她的等待和守候。

原本,小嫚也有個正常、溫暖的家庭。父親是個文人,善良軟弱,做過畫報編輯,對母親言聽計從。母親是個好看的女人,在劇團里打揚琴彈古箏,有著女人的任性,一開始也不為過。父親是那種莫名對所有人都懷有點歉意的人,他比任何人都好說話,常常不經意地吃虧。就連他的妻子跟他提出離婚,他也就那樣平和接受了,不再覺得心里苦,反而覺得是解脫。

第二天,他送女兒去托兒所。家門口不遠是早點鋪子,四歲的小嫚說好想吃油條,父親就跟早點鋪掌柜賒賬。他蹲在女兒面前,享受著女兒的咀嚼,吃完,用他折得四方的手絹替女兒擦嘴,一根根地擦手指。那是小嫚最后記得的父親的笑容。

父親和掌柜說回家取錢,他打開和妻子共同存放日常用項的抽屜。一個鋼镚子也沒有。他從漫不經意,變成了絕望的翻箱倒柜,家里居然找不到一根油條錢。

他想起,妻子之前在他降薪后對他冷笑。好似他只有領回薪水的份,只有養活老婆女兒的份。他被他愛的人剝奪了正常生活權利。他連門也出不了,因為一出門就要碰上那個輕信了他的早點鋪掌柜。

他一輩子最怕的就是欠人情。他拿起安眠藥瓶?!捌拮釉斐闪怂麖氐椎某嘭?,肉體的,精神的,尊嚴的,他貧窮到在一個炸油條的掌柜面前都抬不起頭來。這證明妻子舍得他了。最終他要的就是妻子能舍得他?!?/p>

那天,父親沒有接她。小嫚對于父親離世的印象就是在幼兒園的一圈空椅子和漸漸黑下來的天色。

何小嫚有了第二個家。那年,母親才二十八歲。而在鄰居眼里,這對母女就是一對無殼蝸牛,在何廳長堅實的殼里寄生。母親的低聲下氣給女兒做了行為的楷模,母親都寄人籬下了,“拖油瓶”更要識相。

這是一個和前夫完全相反的男人,一個老干部,一個建筑廳廳長。對這個比她大十多歲的丈夫,她是賠著小心的。飯桌上,她挑出“好菜”——比如最厚的大排骨或最寬的幾段帶魚放在繼父的飯盒里。小嫚只能吃母親揀到她碗里的,比如,破了皮的餃子。母親還為繼父剝螃蟹殼,挑魚刺,那都是小嫚親生父親曾為母親做的。

“她母親那無處不用的心眼兒,在營造和睦家庭所付的艱苦,甚至她母親對一個愛妻和慈母的起勁扮演,是那一切使小嫚漸漸變形的。”

弟弟妹妹相繼出生,小嫚的存在感更加微弱了。她養成了許多討厭的習慣。比如,只要廚房沒人,就動作極快地去拿吃的,哪怕挖一勺白糖或一勺豬油也好。有時候,母親給她夾一塊紅燒肉,她會馬上把它杵到碗底,用米飯蓋住,等大家離開,再把肉拿出來一點點地啃。

母親答應給她的一件紅毛衣,結果穿到了妹妹身上。母親的說辭是,妹妹皮膚白,小嫚黑,穿紅色鄉里鄉氣。母親不愿說主是繼父做的,一副“你還嫌我不夠難,還要往死里為難我”的樣子。小嫚在妹妹衣櫥里找到這件毛衣,拆開了線頭,當晚,就用黑染料染了它,第二天,就開始編織起一件黑毛衣。母親發現,抬手給了女兒兩個耳光。

小嫚意識到,母親是家里比她更變形的人。每變一次形,都不無疼痛,不無創傷。小嫚決定離開家。

在文工團面臨的事顯然比她想象的復雜。

初來時,她頂著一個軍帽,后面也不見任何頭發,整整兩周,從來不摘掉它。這幫新兵才十五六歲,仍是群愛好惡作劇的孩子,正覺新兵訓練不好玩,密謀調早了鬧鐘,一旦聽到鈴聲,就由何小嫚右邊的人“錯戴”帽子。大家都以為會看到一個瘌痢頭,結果卻驚訝地看到一頭充沛茂密的頭發,卻每一根帶著小彎。丁丁微微嫌惡,這表情也就跟著傳染開來。

后來蕭穗子才得知,小嫚的母親給她送行,在公園里為她編花辮子。小嫚是想把難得的母親的溫柔,藏在軍帽里,留得盡量長久。可兩周后,辮子還是保持不住了,拆也難拆,她到理發店借了剪刀,把所有死結都剪下來,就成了這個樣子。

這才是一個開始。

一次小嫚高燒,屋里太暗,衛生院要去外面看體溫表,小嫚急了,“出去了不就變涼了”,大家被她的愚昧逗笑。小嫚在高燒和退燒藥逼出的大汗里讀過,整個人都餿透了,有人就說,“跟炊事班揭開一籠屜堿小的饅頭?!?/p>

大家對她的歧視發生重大升級是發現她偷偷把搓澡海綿塞進自己的乳罩里。一天風大,晾衣繩上罩著它的白襯衣刮走了,所有人都瞧見了。在那個年代,這種大膽的行為怎么可能被接納?女兵們極度羞恥,乃至惱羞成怒,集體無視了小嫚。

“我們那群可憐蟲,十幾二十歲,都缺乏做人的看家本領,只有在融為集體,相互借膽迫害一個人的時候,才覺得個人強大一點兒?!?/p>

很快,這股歧視蔓延到了男兵那里。

1976年的夏天,文工團在酷暑中排練新舞蹈。舞蹈的高潮是所有男舞者把女舞者托舉起來,女舞者一腿跪在男舞者的肩膀上,另一條腿伸向空中。何小嫚的搭檔朱克沒舉起她,楊老師質問,他嫌她不衛生,聞起來整個兒是餿的。大廳里靜了一下,就笑聲大作。

這時候,劉峰出來了,走到何小嫚身邊,和朱克換位置。下課后,劉峰還對小嫚說,咱倆都多練幾遍就走熟了。他無數次把小嫚高舉起來,默契和諧,第二天,還被楊老師請出隊列,給所有人示范。

“你被孤立了太久,被看成異類太久,什么似是而非的感情感覺都可以拿來,變成你所需要的‘那一種’關愛和同情?!?/p>

劉峰被下放的前一晚,小嫚去告別。也許小嫚是我們當中唯一一個真正識得劉峰善良的人。一個始終不被人善待的人,最能識得善良,也最能珍視善良。明天,他就要走了,再也沒有人,在所有人拒絕抱她的時候,向她伸出手掌。

劉峰搬出一個裝滿證書、錦旗、獎品的箱子,讓小嫚幫忙處理。小嫚不舍得扔,自那之后,就一直保存著獎品。

至于拋棄這些,蕭穗子猜測劉峰是這么想的:

“你們把這些東西給我的時候多慷慨啊,可我想問你們要一點點人的真情,都是不行的;對我的真情呢,哪怕給予一點點承認,一點點尊重,都不行,你們就要叫“救命”!就要口誅筆伐。做模范標兵光榮,但是份苦差,一種受戒,所有獎品都是一再提醒:你那么有品,不準和我們一樣凡俗,和我們一樣受七情六欲污染。劉峰扔掉那些獎品,等于扔掉了枷鎖?!?/p>

3

四十年后,命運的交匯

那之后,在他和她身上發生的,都和幸福二字毫不搭邊。巧合的是,兩人的命運出奇的相似。我們來穿插著看吧。

何小嫚在第二年也被處理下基層,起因是她私藏了根做了手腳的體溫計,對換衛生員給的那只,裝著在高燒39°7的情況下,主演了給即將解散的騎兵團表演的舞蹈《軍馬和姑娘》。只有裝病,隊里才有人寵她,為她端飯送水,為著這一點點溫暖,她心存僥幸。

劉峰在前線受傷,彈片炸穿了動脈血管,好不容易等來一輛運動給養彈藥的卡車。駕駛員告訴劉峰,他失血過多,再不及時止血命就沒了。駕駛員讓劉峰指路去包扎所,劉峰卻指向了彈盡糧絕的團。劉峰是在用他的命帶路。等再被送到包扎所,他已經深度昏迷了,傷勢挽救不回,被切去了一只手臂。

另一邊,何小嫚分配的是前線的野戰醫院。一天,她和一個男護理員搭乘一輛運輸烈士尸體的卡車回包扎所,卡車誤入雷區,車被炸毀,駕駛員和副駕駛員犧牲,她攙扶著腿部受傷的男護理員走了十多里地。途中,她遇到了一個紀錄片攝制組,搭乘他們的車回了醫院。沒料到,事后報紙出了篇報告文學,把她形容為一個柔弱而倔強的“戰地天使”,一副瘦削的肩膀背著重傷員走了十幾里路,從死亡邊緣背回人間。

何小嫚成了醫院的紅人,被邀請去省里的學校和機關做報告。每天接受那么多崇拜,似乎是彌補上天對她過往的虧欠,甚至百倍地抵消掉了她在文工團受的欺凌和侮辱。她給來聽講座的年輕人簽名,他們爭先恐后,用胳膊拉住她。所有的年輕人都湊她身上了,小嫚心里閃過,“別忘了,你們過去可是不要觸摸我的。”是她變成了另一個人,還是世界變成了另一個世界?從天而降的“榮譽”帶來的刺激太大,承受不住落差的她,突發精神分裂,進了醫院的精神科。就在住院的第五天,她新婚不久,受過她護理的排長丈夫犧牲了。劉峰曾在小嫚住院的時候看過她,她茫然地笑,連他也不認識了。

80年代末,劉峰在海口討生活,他從書商手里批發盜版書,再駕三輪車把書送到各個攤點。他之前在老家成過親,妻子長途汽車的售貨員,有個女兒。他到??诘牡谝荒辏拮泳透鷦e人跑了。劉峰賣書的生意要靠發廊的妹妹們眷顧,認識了小惠。他給小惠報美甲培訓班的錢,讓她開始讀報,過了兩三年平穩的小日子。他不愛她,仍想憑一己之力改變她,讓她學一門本事。之后,小惠也離開了。

劉峰最后的消息,還是從他侄子的口里得知的,他得了腸癌。依著侄子給的地址,蕭穗子和當時文工團的隊長郝淑雯去找他。那是一棟80年代末建的宿舍樓,敲門了沒人應,開電梯的人說這戶主人姓沈,五十來歲。想必這就是侄子口中說的女朋友。

門口右側,有個放信件、報紙以及鑰匙的木頭掛箱,紅色油漆,還雕了花鳥,工藝細致。一看就知道是劉峰做的,這證明劉峰還有那份興致,給他的女人一點驚喜。蕭穗子把一個裝著三萬元和一張慰問卡片的信封放進了紅色掛箱。

兩個月后,蕭穗子收到了一條陌生人短信,告知劉峰病逝。夜里十二點,她打來了電話。蕭穗子馬上本能地覺得這個人她一定認識,而且很熟。在她要掛電話的剎那,蕭穗子問,“是小嫚吧?”

“嗯,是。但不是你想象的那種?!?/p>

劉峰,小嫚,真是沉得住氣,用了四十年來說出這個意外。原來,劉峰下海到海南,他們之間一直在通信。劉峰后來漂到北京,在侄子的公司打工,她也來了。她來北京是看護生父的堂弟,他從美國回來,半身不遂。堂叔的女兒買下一套便宜房,五年前老頭兒去世,她讓小嫚免費繼續住,算是謝恩。

小嫚終究沒有跟劉峰真正在一起。“那個會愛的劉峰,在林丁丁喊救命的時候,就死了?!敝绖⒎宓媒^癥后,她把他接來,照顧他。在他被化療敗盡胃口時為他做點兒湯羹,在他翻不動身的時候,架著他,在六十平米上遛彎兒。

劉峰也是疼惜何小嫚的。他心細,怕自己趕不及,在病危去醫院前,就替她把衣柜里面的竿子換了,原先的太細,多掛幾件就會墜彎。怕她摔跤,他幫她砌平浴室的一塊地磚。還有冰箱里的燈,他把里面的電源修好。直到他在急救床上了,還叮囑小嫚把一個用指甲油補的碗給扔了,說講不定有毒。

旁觀者不免遺憾,兜兜轉轉,兩人交匯,卻依舊不能多一個擁抱。然而,人與人之間的牽連有千種萬種,興許,在他倆看來,這已是最妥帖的相處方式,隔著一個擁抱的距離,柔情和體貼仍在。在最后的這幾年,兩個經歷了太久動蕩的人,只想要如溪水般溫潤的生活。這點上,他倆都能滿足彼此。

故事結束了,結局并沒有刻意安排苦盡甘來,這恰也合了主角的性情。小說里人物的進展,往往脫離了作者最初的構想,而自然成長為他們自己的模樣。托爾斯泰筆下,初被設定為蔑視倫理道德的安娜卡列尼娜,在后來,作者用大篇幅描寫了她心靈的美、她的痛苦和無可奈何,賦予了她深切的同情。

嚴歌苓塑造的劉峰和何小嫚,也同有一種執拗的個性,都不是對生活輕言投降的人。當劉峰的“好人形象”崩塌,他承認自己動情,卻通過扔掉所有獎品,概不接受外人對他的“偽君子”標簽。當小嫚失去生父的關愛,在家庭的狹縫和團體的輕視中生存,遭受無數冷眼,只因為接收到劉峰的一點真摯,她就牢牢記著,用幾年的點滴陪伴去還情。他們是同類人,有自己的原則,對于外人的誤解,他們沉默,而格外忠實自己的一生。

這本書給我的感動也是在此。一個微小的人,也可以有力量,從淤泥里脫身,活得干凈。

“小嫚第一次見到劉峰,他騎著自行車從冬青甬道那頭過來,一直騎到紅樓下面。那是一九七三年的四月七號,成都有霧——她記得?!?/p>

——本書結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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