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有八九。你想吃個五分牛排，端上來的卻是十分熟；你想在辯論場一展雄風，一不小心卻被唾沫嗆到；你想淘寶一條模特同款裙，卻遭遇了史上最慘烈的買家賣家秀；你想娶個美嬌娘，迎進門后發(fā)現(xiàn)是臭美嬌貴的半老徐娘。你想剪個帥酷屌炸天的新潮發(fā)型，理發(fā)師手起刀落后，卻從鏡子里看到一個陌生的鄉(xiāng)村非主流少年。你想起一句俗語：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不過立刻又察覺把俗語用在此處，似乎哪里有些不對勁。其實不必懷疑，人生本就是條長河，時而狂躁，時而靜謐，時而嗚咽，時而輕快。在人生的河邊走，就要時時做好濕鞋的準備。
但這些不如意至多帶給你挫折感，算不得痛徹心扉的失敗。即使生活像涌動的河水流過你的腳邊，也不過是蜻蜓點水般地親吻你的鞋面，尚不至于水鞋交融、浸透雙足。那究竟何為失敗？如果說不如意是結(jié)果與預(yù)期不符，那么失敗便是盡管付出了巨大努力，結(jié)果依然未能進入預(yù)期的軌道。失敗比不如意多了一個殫精竭力的努力過程，結(jié)果與預(yù)期的反差也非一丁半點，而是天上與地下、嫦娥與吳剛的距離。失敗就是一位情竇初開的少年，日日夜夜勤學(xué)苦練，用娟秀的字體寫下纏綿悱惻的動人情詩，在時間這口鍋里熬制勇氣與浪漫，終于下定決心到姑娘樓下彈一首心愛的冬不拉，結(jié)果沒等來姑娘窗前兩朵含苞待放的羞澀桃花，卻招來隔壁鄰居的一聲怒吼：“吵什么吵，還讓不讓人睡覺啦！”
人人皆說失敗是成功之母，我卻從未見過哪位母親像失敗一樣不近人情、暴烈無常，絲毫沒有母性的慈愛與光輝。她秉持著無折磨不成功的教育理念，相信唯有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那個蔫頹的鴨蛋里才能鉆出成功這只白天鵝。人們對母親素來是懷著敬意和善的揣測，但失敗這位母親著實不討人喜。路人見她如見瘟疫，唯恐避之不及。她是游戲里的土撥鼠，每次從洞口稍稍露出點頭來，都會被玩家一錘子打回洞去。她屢屢探頭，而那錘子也敲打不止。
但玩家也有失誤的時候，疲憊或者走神時，總有一兩只叫作失敗的土撥鼠從洞口脫逃，滋溜一聲，鉆進玩家衣服里，癢癢他們的心窩子。從前，人們只說被失敗纏住時，要如何沉穩(wěn)淡定、積極樂觀、不卑不亢，要對自己不離不棄，保持抓耳撓腮的奮斗姿勢，總有一天這只失敗鼠會因為忍耐不了我們的熱枕和剛強，乖乖地爬出來，卑微地趴在我們面前，然后舉爪投降。但并不是所有等待都能換來失敗鼠逃竄后的天朗氣清，許多時候我們的身體被失敗撓癢地躁動不止，心下也是一片陰雨連綿。被失敗襲擊時，我們會遭遇什么？那一篇篇濃濃的雞湯文常讓失敗者熱淚盈眶，但它們只是空畫出一個熠熠生輝的未來圖景，不曾為我們描述出當下的真實體驗。
當失敗的海浪呼嘯而來，它最先沖毀我們關(guān)于未來的想象。雖然也曾有過失敗的假設(shè)，但只是作為自己未有妄自尊大的謙虛憑證，實際上，我們的內(nèi)心深處從未將這種假設(shè)當真，畢竟趨好避壞是人之本能。因此，不論你事先做過再充足的心理準備，失敗的腳步逼近、扼住你命運的喉嚨時，你都會被打得措手不及、狼狽不堪。那些你曾苦苦經(jīng)營、被你視為高屋建瓴的人生哲學(xué)體系，此時竟是出乎意料的不堪一擊，像是被偷工減料的豆腐渣工程，經(jīng)不起任何輕微晃動。它是孩子在海岸邊堆起的沙子城堡，有著厚實的外觀，卻是松散的結(jié)構(gòu)和質(zhì)地。失敗的海浪沖刷而過，城堡重新復(fù)歸成平整的沙地，所有存在的印跡都被抹去。失敗過后，那個使你免于未知恐懼的壁壘失去效力，將你暴露在對未來的不安與迷茫中。升學(xué)考試失敗者，開始為失學(xué)而憂慮；戀愛或婚姻失敗者，開始擔心自己孤獨終老；投資失敗者，開始害怕自己流落街頭。你是一個行者，失敗來臨前，走在光明筆直的大道上，你可以清楚地看到終點和方向，雖疲憊卻步履堅定。當失敗來襲，狂風包裹著漫天黃沙，和光比速度，頃刻間占據(jù)了你視線所及之處，你恍若置身無邊無際的沙漠，失去方向感，更不知何處是綠洲。失敗讓未來的想象由有到無、由已知到未知，但這也不全然是件壞事。曾經(jīng)，你的眼里、心里都只有眼前這一個姑娘，你在心中為她戴上了女神的桂冠，眼中容不下周旁同樣溫婉可人、賢淑美麗的天之尤物。如今，女神以不容爭辯的口吻將你的執(zhí)著否定，你雖頹喪如癟掉的氣球，視線卻似乎又豁然開朗起來。那些婀娜多姿的身影重新進入你的眼簾，讓你怦然心動。你因禍得福般地擁有了一段更為精彩的艷遇之旅。
盡管如此，當夜幕降臨，萬籟俱寂時，你獨自一人橫躺街頭，唯有不解人情的月亮客氣作陪，失敗的你依然會不免心生落寞：究竟我做錯了什么，女神對我置若罔聞、狠心拒絕？你開始一遍遍回憶過去言行中的點點滴滴，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jié)，把自己當作實驗室里的小白鼠進行解剖，企圖從中找到失敗的緣由。哦，一定是那天早晨和女神交談時，口臭被她聞了去；不，應(yīng)該是那天講的笑話不夠有趣，誰讓自己是木訥呆瓜一個呢；也不對，最關(guān)鍵的原因還是自己不小心長成了歪瓜裂棗，配不上女神的仙姿佚貌。總之，你開始了一場對自我的無情批判，不留情面、徹頭徹尾，比某些正式場合里形式性的自我批評深刻、惡狠地多。你懷疑自己的一切，能力、性格、相貌、愛好，似乎自己身體里的每個角落都布滿了灰塵，不符合女神高貴的潔凈標準。失敗像根搟面杖，把你本來圓滾滾的自信心來回碾壓，直到它泄了氣、變了形，成了塊僵死干硬的面皮。沒了自信心的你，失魂落魄，唯剩軀殼。你站起身來，游蕩在空曠無邊的黑夜里，嚇得周圍路人四下逃竄。在這時，好心人的勸解都是無益，在你看來，他們不過是為了減輕你的悲痛，說些安慰人的動聽話語，一切都是虛假的欺騙，或是不合事實的美化。從前，你以為自己是個壯實的不倒翁，任憑風吹雨打，自能屹立不倒。現(xiàn)在，你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就是顆普通的雞蛋，任憑誰扶也無法立起，而且經(jīng)不起外力的碰撞，一磕就碎。你已經(jīng)失去了客觀分析、自尊自信的能力，你相信女神之所以拒絕，全是因為自己不夠優(yōu)秀，但絕對不會去思考失敗的另一種可能性。或許只是因為女神喜歡吃蔥，而你喜歡吃蒜，飲食不同又怎么能談戀愛呢？你不會想到，你和女神或許就像兩個齒輪，各自完好無損，只是你偏大，她偏小，怎么轉(zhuǎn)也無法契合。你更不會把女神的拒絕當作一次重新認識自我的機會，發(fā)現(xiàn)真實的自己是條魚，而非猴子，不適合攀爬女神那棵大樹，不會坦然接受，轉(zhuǎn)而回到海里尋找屬于自己的那顆珍珠。
除去迷失方向、丟掉自信外，尷尬也是失敗的并發(fā)癥之一。如何面對江東父老，把失敗的消息說與他人，才是接下來真正令你為難之事。生活在城市里的人是幸福的，人們相互間的孤立和猜疑避免了他人對己私事的過分好奇。有興趣向你探聽近況的人本就不多，關(guān)心你成功與否的更是少之又少。而在富有人情味的鄉(xiāng)下卻非如此，你若是正值高考，七大姑八大姨以及遠近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都會知曉此事。你偶然路過一戶人家，與在院里乘涼的男主人素不相識，他卻能準確說出你是某某家的孫子，然后一臉關(guān)切地問你準備報考哪所學(xué)校。有時候，你會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們的消息竟比你還靈通。你還在為一個月后的自己究竟能否考上理想大學(xué)而苦惱，他們已經(jīng)不知從何處聽聞你金榜題名，開始急切地問你：“準備何時入學(xué)呀？”面對這樣一個緊密又溫暖的鄉(xiāng)村大家庭，失敗后的你，自然少不得要主動或被動地將這消息與眾人齊分享，獨哀哀不如眾哀哀。滿大街地張貼告示，或是用村里喇叭統(tǒng)一廣播，這自是不必要。但逢人問起時，你總需要向人說出你的不幸。“說出你的不幸”，看似簡單的六個字，臨到嘴邊卻是千般難萬般難。你頭腦高速運轉(zhuǎn)，小心地從詞語庫中挑選出恰當?shù)恼Z詞，以求用最簡潔、最委婉地方式告訴對方自己名落孫山的事實。同時，你需要強抑制住內(nèi)心的郁郁寡歡，佯作平靜、樂觀與豁達，以保護自己那顆脆弱不堪的小自尊心，還有那張堪比紙薄、一撕就破的臉面。每當這時，你的內(nèi)心都在吶喊著：“做人難，做個失敗的人更難！”相比于口頭表達，用跨越時空的文字語言來傳遞失敗的消息，或許更能緩解失敗者的尷尬與焦慮感。親戚朋友發(fā)來問詢的信息，你可以有充分的時間進行措辭，為表現(xiàn)自己的輕松坦然，或許還可在文字后加個幽默的小表情。當然，你還可以使用另一種直接有效的方式，向那些明里暗里關(guān)心你的人宣布失敗的噩耗。那便是像我一樣，寫篇題為“當你失敗時，你在經(jīng)歷什么”的長文，然后在文章結(jié)尾喊出一句：“我吳阿秋名落孫山了，不要問我為什么，也不要問我怎么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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