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掐滅的虛空煙火
??????? 陳雷抽完第五支煙,還是決定上樓去看看有沒有人在家。齊朵朵離異后一直帶著女兒隨她母親住,三代女性。孩子叫圓圓,他也見過一面,和母親并不相像。她們家他也只去過一趟,是入獄前,朵朵剛離婚。陳雷幫著搬些細碎物什:那會兒她有點憔悴,剪了短發,臉色焦黃焦黃的,由于瘦,鎖骨突兀地挺出,脖頸更細長了,幾根青褐色的血管隱隱若現。齊朵朵招呼陳雷喝茶,自己哄圓圓睡覺,唱一首怪曲子,嗓音有點破,沙沙的。陳雷注視著她:他心里還存有某種渴望,覺得自己與齊朵朵是轉著圈,最終總會相交的兩個點。圓圓睡著了,他們對坐著,隔著歲月沉默的河流。齊朵朵說:
??????? “不好意思,我實在想不出誰可以幫忙。”
??????? 她想了想,問他:
??????? “這幾年好嗎?”
??????? 陳雷很愿意表態。他想念她,無時無刻。就算她結婚了。陳雷對事物有超乎尋常的執著,特別是齊朵朵:多少年都一樣。這種純粹的愛情本身絕對值得稱道,可是容易忽略其他干擾因素而變得不可親近。齊朵朵在少年陳雷的心中美化如神,錄像廳過夜的經歷更使他雀躍:第二天他送齊朵朵回去,她那位編輯母親的目光簡直要吞吃了他。少年陳雷懵懵懂懂地交待了他們一夜行蹤,齊朵朵母親看看女兒,又望望陳雷。她說:
??????? “朵朵,回房去。”
??????? 齊朵朵剛要插嘴,被母親嚴厲的眼光制止住了。陳雷看她走回房間,朵朵母親朝前跨了幾步,反手帶上大門。他們立在樓道邊交流:是一個大人,一個女性對他的審問。她說我不管你對我女兒打什么歪主意,總之你以后不準再來我們家。也不準和她說話。她的目光輕蔑,語氣冷然,少年陳雷微張了嘴,正要辯解,齊朵朵母親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打了個手勢,她說我很清楚你們這些社會小青年,成天無所事事,不學無術,吊兒郎當,玩世不恭,都是敗家子,拖班級后腿的人。我不允許你把我們朵朵帶壞了。她加重語氣:絕不允許。
??????? 少年陳雷沒想到,眼前這位端莊的,有些微疲倦的女性,竟然會吐出這么一連串難聽的詞匯來,他的思想還沒轉過彎來,她就已經回身進屋,將他重重地鎖在門外。他站在門口,臉上涂滿了錯愕和驚訝,他覺得她真不愧是一名優秀編輯,不用一個臟字都能直接用語言刺中他的心臟。這就是齊朵朵的母親嗎?少年陳雷返身下樓,耳朵邊不斷回放齊朵朵母親的話語。他的頭暈乎乎的,鼻子有點堵塞,腳步也輕飄飄地,似乎是發燒了。他回到家,丟開背包撲到床上,不知過了多久,聽見“卡嗒”一聲,燈亮了,父親帶著滿身酒氣走了進來。
???? ?? 陳主任的飯局是越來越多。陳雷甕聲甕氣地要求父親把燈關上。父親不聽,而是徑直走上前,坐在床沿,撫摸他的后腦勺,他噴著酒氣打著飽嗝問他昨夜去哪里。陳雷嫌惡地扭過頭,說:
? ?? ? ?“喝你的酒,我不用你管。”
??????? “臭,臭小子,”陳主任說,“我不管你誰管你?你媽過世這么多年了,要不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服侍你這臭小子,能,能像今天這樣?”
??????? “我媽才不愿意看到你這個酒鬼。”陳雷說,“她還是死了好,死了清靜。不用遭罪。”
??????? 陳主任的火氣直沖:
??????? “你越大越不像話了。你看看周圍,哪個孩子像你這樣要什么有什么的?還不知足!你這是過得太舒坦了。”
??? ??? 少年陳雷十分煩躁。父親竟然是這么羅嗦的人,嘰嘰歪歪,比女人還麻煩。他本來就反感父親,這年齡段,恰巧又是逆反心理最嚴重的時期,少年們多少都會拂著父母的心思,做些奇怪的舉止。陳雷坐起,呆了幾秒,爾后突然抓起枕頭朝父親飛去。在父親尚未反應之際,他拎起背包,小跑著出了門。其實他不知道該往哪兒去,跑了一陣,腳步放慢了,臉頰好像更熱了,氣力也用盡了。他沿著馬路游蕩,一會兒想起齊朵朵母親的話,一會兒又浮現出父親醉酒的面孔。天色微暗,他坐在馬路牙子上,數穿梭的車流。一二三四,沒數到二十,厭煩了。過一會再數,又數到二十停頓住。也不知道一共數了幾個二十。少年陳雷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孤單:這孤單比別人的更使人難接受:他有父親,這樣的父親不如沒有;朋友呢,都是些酒肉之交,沒幾個能真正交心的,好容易喜歡上齊朵朵,覺得生活美好了,有奮進的動力了,被她母親的一通話打回地獄。是啊,他哪里能配得上齊朵朵?她嬌妍,鮮艷,是朵怒放的紅花。他呢,是垃圾,班級的恥辱,拖同學后腿的人。少年陳雷胡思亂想著,有人晃蕩過來,依著他坐下。他不用看,聞著氣味就知道是原來混過的一班人馬。他們說陳雷你怎么啦沒精打采的,他們的手攬住他的肩膀,他們的臉龐湊在他的面前,笑嘻嘻的,他們熟絡地遞上一支煙,幫他打著火。他們的眸子亮晶晶的,狡猾地滑過絲真切的關注。他們的手伸到他的上衣口袋,掏出一卷十元的鈔票,幾顆腦袋迅速聚集到一起,嘻笑著討論該去哪里吃飯,他們說完討好地望著陳雷,等他作最后定擇。陳雷吸完煙,拍拍褲腿:
??????? “媽的。”他說,“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什么高興就玩什么。”
??????? 他們興高采烈地簇擁過來,跟在少年陳雷的屁股后面。這時候,陳雷又變成了核心——流浪兒們重新歡天喜地地接納了他,以及他隨身的財富。孩子們總是不容易記仇的,況且陳雷帶來的只有好處:美味的零食,一打打的生啤和供需平衡的香煙。陳雷相當于物質。物質是他們正缺乏也狂熱追求的東西。他們找不出理由拒絕。這群孩子,相較同齡人而言,總是過于成熟——他們對物質天生敏感,對人際關系呢,處理得也很到位。不親不疏,剛剛正好。他們要的就是這樣若即若離的聯系,正因此,他們可以在這一刻親如弟兄,而到了下一刻形如陌路。一切都由著他們的性子喜歡。他們聚在一處是個小團體,這小團體充滿了力量。分散開來呢,又自顧自地,擰不成一股繩。他們之間看似牢不可破,實際上,只要一點點利益和誘惑,就能瓦解到四分五裂。陳雷當然非常清楚,可是在這樣的情形下,他除了投奔他們的懷抱,實在想不出第二個去處。——而他們的熱情,歡喜,都恰好慰藉了他受打擊的心靈。
??????? 少年陳雷重新加入了流浪兒的團體。他和父親的關系,倒退回金錢維系的地步。齊朵朵來找他,誠摯地代表母親向他道歉。她說我不知道媽媽說了些什么,可是我覺得她一定傷害你了。對不起。他們站在走廊上,天空瑩藍,飄著一絲絲緞似的云朵。少年陳雷的目光從白云上收回,凝在齊朵朵的發梢:
??????? “沒關系。她沒說錯。”他說,“我的確配不上你。”
??????? “陳雷,你怎么能這樣說呢?”齊朵朵詫異地,“我們是好朋友啊。”
??????? 陳雷扯了一下嘴角。沒回答。齊朵朵還要說話,上課鈴響了。她說我課后再和你談談,我們必須好好談談。等到課間,她再找陳雷,他已經蹺課不知所蹤了。這次聊天無疾而終。齊朵朵有些憂郁。陳雷一連好幾天都避著她,實在躲不開,他就噙著一個莫測高深的笑看她。有時候他說齊朵朵,你不要浪費時間了我就這么個人,狗改不了吃屎的。有時候他又非常溫柔地看她,神情透露出滿腹心事。齊朵朵討了幾次沒趣,慢慢就少找陳雷。她費了太多精力在父母離異的事上,沒有更多的神氣去關注另一個男孩的命運。她不懂得,命運與命運之間偶爾是相連通的,一個命運的轉折,甚至會影響另一個命運的走向。少年陳雷的命運,其實正是被她的命運所支配著。
??????? 齊朵朵在給圓圓準備第二天去幼稚園的東西。門鈴響,她拉開門,看見高大的陳雷。齊朵朵怔了怔,她聽說過他入獄的事情,在舞廳里和人爭舞伴,捅死了人。她也聽說那個被爭搶的女孩子眉目和自己有些相似。這些小道消息惹得她心里難受。但是她有什么神氣去理會它們呢?陳雷出事前來找她,也就是在眼下這間屋子,他向她表明了心聲。那天她懷抱著圓圓,剛和周權離婚不久,搬來和母親同住。陳雷說朵朵你一個女人家帶著孩子不好過,愿意的話,我可以來照顧你們。他們早都不是少年了,話語直接,是直抒胸襟的詢句。因為是夏,空氣就有些沉悶,風扇葉子轉出的風都是熱乎乎的。齊朵朵看著陳雷:有的場面,像在水里擱著的,回顧起來,也叫人沉悶。她不回復,實際上心里樂意。——她的爛漫青春,奉獻給了周權,可是卻是由陳雷一路見證過來。他一直喜歡她,喜歡,又要逃避。齊朵朵不懂少年陳雷的矛盾,像他那樣的男生——表面風光無限,可是隱匿著自卑。順沿到情感上,也是又孤傲又自卑的。母親的打擊是第一重,被他撞見她和周權在一塊,大概是第二重。
??????? 她去找陳雷,向陌生的人群打探他的消息。那時陳雷三天兩頭曠課,被學校勸退了。名義上是退休,實際上是被開除了。齊朵朵有點擔心,就去找他。她還有一點心結,她代母親道歉,一直沒聽陳雷說過原諒。齊朵朵去了錄像廳、小酒館、游戲室,都沒有找到陳雷。她疲累不堪,正準備放棄時碰見了周權。齊朵朵不認得他,他卻能辯出她就是曾和陳雷呆在一塊的那個女孩子。因為陳雷,他們之間熟稔了。
??? ??? 周權也是個比較特殊的孩子,父母都在山西煤礦采煤,冒死賺來的錢供他讀書。他家沒有別人,只一個雇來煮飯的江蘇阿姨。說是阿姨,比他也大不了幾歲,有屬于自己的圈子,他摻和不進去。這小阿姨住在他家,甚有自由隨便的氣度,呼朋喚友,除了跳舞就是擺麻將攤子,弄得家里烏煙瘴氣。周權父母隔三兩年回來一趟,因有事先通知,到家的前幾天小阿姨就拉響紅色警報召集人馬,把家里清掃得干干凈凈。周權冷眼旁觀,覺得假,又懶得說破。他覺得父母也假,擁抱,熱淚,親吻,都是生硬客套的。偶爾,還是小阿姨更真切,更活色生鮮,有靈動的色彩。慢慢地,這家成了小阿姨的家,他倒像個寄宿客,來去自由。他和陳雷不一樣,陳雷的孤獨是被迫的,多少有些不甘愿,所以急切地投身于社會,尋求心理上的庇護。周權呢,他是高興孤獨,這世界上他就是孤單的一個個體,融合不進任何群體。從這點上看,周權比陳雷要成熟得多,他不容易被傷害。
??????? 碰到齊朵朵,周權也很意外。由于“自我主義”的保護,他并沒有將這次相遇告訴陳雷。齊朵朵善良可愛,和他從前碰見的其他人不一樣。這使他萌生了研究她的意圖。越靠近她,就越覺得她有趣,可以作為生活的調劑。他們交往了一年多,話題慢慢從陳雷身上移開,進入到屬于倆人之間的秘密。高中畢業的暑假,周權領著齊朵朵參觀了他家。小阿姨和男朋友看電影去了,中午剩下的飯菜碗筷還沒有收拾。倆人將就著熱熱吃了。齊朵朵看了會兒電視,窩在沙發上睡著了。周權替她蓋好毛巾毯,自己回房休息。十一點半時小阿姨回家,吵醒了他們倆。周權便送齊朵朵回去,也是在陳雷經常仰望的電線桿子下,目送她上樓。他凌晨三點回去,隔著門板聽見小阿姨的呻吟,時高時低,斷斷續續。周權側起耳朵貼在門板上,還聽見一個男人濁重的呼吸聲。和小阿姨壓抑的輕叫聲混雜在一起。周權的血液沖往頭頂,心跳加速,渾身淌汗。他扣扣門,說:我去睡了。
??????? 他這一扣門,房里頓時動靜全無。周權躺在床上,想象著小阿姨尷尬的表情,朝天花板輕蔑地笑了。然而這一晚,像是有一只千足蟲在心臟上撓著癢癢,翻江倒海睡不好。他像是夢見了齊朵朵,朝他燦爛地笑著。
?????? ?周權第二回把齊朵朵帶回家,是趁小阿姨不在的午后。他說我心情不好,朵朵你陪我坐坐。他從冰箱里拿出兩瓶白酒,給自己和齊朵朵各倒了一杯。齊朵朵喝了一口,嗆得眼淚都迸了出來,可她還是硬著頭皮喝完。她的額頭滾燙,臉龐赤熱,細汗不停從脖頸間滲出。齊朵朵說周權我吃不消了,我的眼皮撐不開。她說完伏在桌上。周權也有點醉,他踉蹌著抱齊朵朵,幾乎是將她拋到沙發里的。齊朵朵的胳膊雪白,兩絲鬢發被汗水粘住了,貼在臉頰,胸脯隨呼吸劇烈地起伏。周權顫抖著解開她的第一顆紐扣,他意識慌張,這霎那汗水,酒氣糅雜在一塊,分不清楚是夢還是真了。
??????? 齊朵朵就這樣被掠去貞操。這結果無疑讓她驚恐,羞愧。悸怕和憤怒使她暫時忘記了掉眼淚。她坐在沙發上,抱著自己,盯著周權的面孔。他說對不起朵朵我是那么愛你,我忍不住。他說我一定會對你負責的。他跪下來,親吻著齊朵朵的膝蓋。齊朵朵的手無力地垂下,想罵他踢他咬他,可是都沒有。她只是很疲倦地,用輕得只有自己才聽得見的聲音說:
??????? 我想回家。
??????? 于是周權送她回去。齊朵朵的編輯母親這暑期去青島參加學習班,得呆上十幾天。自上回女兒為陳雷和她起爭執后,她再也不敢干涉女兒交往的朋友。那天她訓斥完陳雷,回身發現齊朵朵站在房間門坎,非常狐疑地盯著她,齊朵朵說:
??????? “媽媽,陳雷不是壞人。”
??????? “你小孩子家,哪里分得清是非好壞?”母親說,“媽媽只剩你一個寶貝了,不想你上當受騙。”
??????? “陳雷不是壞人,”齊朵朵倔犟地說,“你不應該這么對他,會傷害他的。”
??????? “總之,他不務正業。朵朵,媽媽是為你著想。你太單純,萬一出點事,叫媽媽怎么辦啊。”
??????? “陳雷不壞。”齊朵朵說,“我們是好朋友。如果你再辱罵他,我就不再理你了。”
??????? 自然,女兒的脾氣不算威脅。她開始以為是這樣,慢慢地,齊朵朵就會回到原來的生活軌跡上,好好念書,考取好的大學。事實上也正是如此。齊朵朵的功課越來越棒,考試一直名列前茅。可是她明顯地和她疏遠了,有一次她放學回家,用前所未有的憤恨的目光看住她,說:
??????? “媽媽,陳雷退學不見了。他不肯原諒我。”
??????? 停滯了一會,又說:
??????? “這感覺太壞了。媽媽,我討厭你。”
??????? 齊朵朵母親并不知道,就在這時,女兒認識了另一個新的“社會”份子——周權。在齊朵朵說出陳雷退學的消息后,她甚至是舒了口氣的。在她看來,隱患已經解除,女兒也已回到正規的學習生活中來。被自己的孩子憎惡,是為人父母多少都會遭遇的瓶頸。她不害怕。她根本不會想到,就在這個她出差的暑期,齊朵朵經受了人生最大的轉折:從一位少女蛻化成一位真正的女人。并且,這只是她所有不幸際遇的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