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門(八)
《消失的門》簡介:自小喪母的主人公文江,和父親關系一直僵持。一個冬天,幾乎在失去深愛的女友寶寶的同時失去了自小一起長大的兄弟顧風,自此生活不斷發生著變化。他總是做同一個奇怪的夢,后來又遇見一個和寶寶一模一樣的女生蕓蕓,一切似乎都有什么不對勁,周圍的人究竟和他的生活有什么關聯?那夢中的門又有什么深切的含義?他的生活和周圍人的生活到底會走向哪里?(每周五,周日更新。衷心地謝謝閱讀它的朋友們。)
1
那個女人的聲音我一字不漏的聽著,她是寶寶的母親,或者是什么親人,總之,我記得最清楚的是:
她告訴我,寶寶死了!
寶寶,死了。寶寶怎么可以和死亡這個詞聯系到一起呢?這是夢吧?
我頹然地倒在學校的草地上,晚上的草地有些冰冷,我卻全然沒有知覺,地底的水汽彌漫全身,如濕冷的手將我纏繞。
痛苦!真正的痛苦,開始從身下的草被里爬出來;身體里的痛苦,從我的胸口處咬開一個洞,也爬出來。它們把我包圍,把我全身裹住。
我記起什么時候也往地上躺過呢?是某個下雨的時候嗎?記得雨水滴進我的眼睛很疼。到底是什么時候呢?好像遙遠的上輩子!
今天下雨了嗎?沒有呢!可是我怎么覺得在下雨,我總覺得下了雨的,我摸摸自己的眼睛,還好不是眼淚。可是這樣的日子,怎么能夠不下雨呢?
痛苦繼續爬滿我全身,像食人蟻一樣往每一寸皮膚里鉆。我開始感到麻木,并且感覺不到自己。我漸漸覺到一些藍顏色的悲傷罩住我的眼睛。
那個女人的聲音,是我聽過最絕望的聲音,就像死神。
她提到一本日記本,說那上面寫滿了我。
她還說寶寶死去的時候很平靜,沒有一點點痛苦,只是把這個本子交給了她,說是收好就行。
她說她看到那上面全是我的名字!
她說她翻了她的手機,想了很久才打電話給我。
她說我想不想過去看看她的墓碑。
她還說了許多話,我都聽不清。
我不說話,我像一個死人。
她最后告訴我,寶寶得的是“肺癌”。是在上學期查出來的。
肺癌?肺癌你懂嗎?
是殺死寶寶的兇殺,是裝著寶寶的棺材,是她的骨灰盒子。
我從來不會想到那樣的災難會降臨到如此美麗的女孩身上,她是那樣美麗鮮活,怎么會輕易就被奪去生命了呢?我突然想起上學期期末她給我通的電話,想起她那段時間對我忽冷忽熱的態度,我明白起來為什么我會覺得那段日子,真正的那個她被誰偷走了一樣。
不對,她還活著,是我已經死了,災難降臨在我的世界!
你敢說,災難不是確確實實,降臨在我的世界。
我聽著她的聲音,這就是寶寶的母親吧!
我沉默了很久,突然對著電話說:
“我可以叫你媽媽嗎?”
那一邊愣了幾秒,沒說話。
我叫了起來,我叫“媽媽,媽媽!”就像小時候走迷路了,在人群里大聲喊叫。
“媽媽……”
媽媽喲媽媽,母親啊母親!你的聲音是那么動聽,寶寶沒了,你不要哭泣。
母親啊母親,媽媽喲媽媽!你還好吧?你好久沒有來見我了!
那一頭突然哭了,我卻始終沒有,我想哭,怎么也哭不了。
而那一頭的她哭得很美麗,就像寶寶過去美妙的聲音!
2
我躺了不知多久,終于想起給李榮打電話,他還沒睡,大概失眠!
“怎么了?”
“我今晚來你這?!闭f完我就掛斷。
深夜敲門,聲音很響,讓我的心一下下收緊。他開門時,我像一個沙漠的迷途人即將渴死般猛然栽倒,我疲憊到了極點,無法再站立。
“怎么了?”
“寶寶!”
“咋啦?”他眼睛突出,看著我毫無光澤的眼圈,突然搖起我的肩膀。
他眼睛越睜越大,我看見,他的瞳孔突然充滿了眼眶,那黑色的,是不是就是恐懼!
“你他媽的說?。 彼麚u動著我,使我就像風里衰頹的稻草。
“沒,沒了?!?/p>
說畢,我沒有了力氣,癱在地上。
那一整個晚上,我像一個沒有思想的蠕蟲般窩在角落,看著李榮悲戚的目光。他一邊幽深地看著我,一邊一根接一根地抽煙,時而又起來踱步,看看我,又走到窗邊,再回來。在我他就像一個幽怨的影子飄來飄去。
我很想說一句你傷心個屁呀,你知不知道我多么愛寶寶?
我后悔我沒有挽留她,即使電話打不通我也該追到她家,我不應該做她生命最后歲月的逃兵。
我越來越覺得冷,覺得身體在縮小。
我記起大約6歲的時候,母親還在的時候,我得了一場大病,高燒怎么也退不下去。后來糊涂了,無論誰,就是爸媽,一過來抱我,我就像看見恐怖片里的驚悚場景一樣,縮進病床的角落,全身瑟瑟發抖。這是母親后來講給我聽的。現在,我正在舊病復發,那種病痛從我的軀體里蘇醒,開始蔓延,我想要是我快死了多好!我竟那般希望!
我一直縮在房間一角,全身冰涼,發抖。李榮想過來陪著我,他一過來我就發瘋般喊起來,然后縮得更緊,這樣一直熬到天亮。
一夜之后,就像高燒退去,像病發復好,我恢復了點意識。
我突然想起來什么,即刻叫李榮給我買票。
“我要去找寶寶,幫我買飛機票,今天的!”
他愣愣地看了我許久,又打開手機看了很久,抬頭告訴我,只有下午的了,2點,3小時,5點到。簡單的三個數字,我沒怎么記清,感覺像是一串圓周率的漫長循環。
李榮買了點早餐,我吃了一點,想吐。
等待時間流走的期間,他勸我很多話,我一句也沒有聽懂。我只覺得,這個時候,時間走得那樣慢啊,一個小時就像一個世紀,比我已經度過20多年的人生漫長不知多少倍。熬到中午,他開車載我去機場。一路上他不時偏頭看看我。問我行不行。我都點點頭,一次比一次重。
他把我送到機場,一直等到登機,最后極其不放心的看著我消失。
最后一眼,我看看他,我覺得這像是一幅永別的場景,我像把它畫下來,并且我忽然覺得人群中,他是一棵很動人的樹!
3
在飛機上,一陷入座位,我就陷入了睡夢。在夢中,我看見自己慢慢脫離地面,高高飛起,像一只瘦弱但雪白的紙飛機,向白云里飛去。周圍有風,有云,有琥珀般潔凈的遼闊天空。遼闊的天空里,我是一只紙飛機。
我看著成都慢慢縮小,成為一個厚重的點,凝固在我的腦海里。這承載了我過多東西的城市啊,現在凝固在我的心里,使我一想起,就疼痛。
我像一只紙飛機,一直飛著,飛著。可是我忽然感到顛簸,我感到自己往下墜,越來越快,周圍沒了云,沒了風,沒了無邊的藍色。周圍一片漆黑。我看到了我的紙飛機,就在我前面下墜,我用力伸手去夠,可就是抓不到。
突然醒來,便想吐。我不愿吐在座椅上專門預備的口袋。就解開安全帶,沖進衛生間。“哇哇”吐完,我看著鏡子里的自己,頭發蓬亂,胡子拉渣,神色憔悴,簡直與一個流浪漢無異,悲苦讓我的眼睛發紅,連我都快認不出自己。
出來,遇見航空乘務小姐,她極其關切地詢問我怎么了!
我怎么了?
我努力擠出一絲僵笑,擺擺手,表示沒事。
她很動人地笑了,光潔的臉無比動人,我仿佛從她的臉上看見了一個晴朗的天空以及熟悉的那顆星星,所以我突然覺得很想哭。
再次癱坐在座位,我無法入睡。我開始想象著寶寶雪白細柔的骨灰,是被裝入怎樣的一個盒子,她的墓碑又會是什么樣呢?她墓碑上的照片是不是依舊美麗?我迫不及待想要看到她??墒?,我又開始害怕,我怎么去面對那個已經不再存在的她呢?
接著我無法抑制地開始想象她受病痛折磨的日子,一想起來我心就刺疼,比親自守在她旁邊要難受千百倍。
旁邊不遠處,有一個約莫初中年紀的小女孩,她用一種看外星人一樣的眼神望著我,然后轉身和她媽媽說了些什么,她媽媽把手指豎在嘴上,擺擺頭,她就沒有再問什么也沒有再看我。可是我是多么渴望她再看我一眼!
飛機降落了,我的胸口突然像被什么撕開了般,心也撲通撲通狂跳起來。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自心口處一直涼下去——是一種墜落的絕望!
4
我看著機艙里的人們一個個下去,就像排列整齊的魚,游出某個狹窄的洞口。我最后一個下去,在行人通道,我走的很累,越來越沒有力氣,越走,腳就越重,像拖了兩塊重重的水泥。
再走,我發現天空暗了下來,我走到附近街上,抬眼,看著這個陌生的都市。我感到又一種全新的恐懼!
這個城市,這個機場,這條街道,以及來往的車,對我而言是那么陌生,陌生的有些可怕。不對,應該是我對于它們而言是多么陌生而奇怪,宛如一個冒冒失失的闖入者。
下雨了,記憶里是下雨了。雨下得不大,記憶里是下的不大,而且不冷,倒像是一場必須的儀式般下著。
我站著,漸漸像一枚釘在地上的釘子。我張開鼻子,這里的空氣有一種憂傷的味道,一種記憶的味道,還有滿滿的寶寶頭發的清香。
我站著不動,呆望著這個城市,屬于寶寶的城市。我就那么看著,仿佛就看見了她!
寶寶,你騙了我,你騙了我的痛苦,仇恨和怨悶。狡猾的寶寶,現在你把這個騙局收回,我可還能把我的怨悶收回?我可還能把我遺失,錯過的時光補救?
寶寶,寶寶……你一個人,經受了多么大的痛苦,你一個人!過去你就是手指被小刀劃傷一個小小細細的口子,我也會擔心的不得了??赡氵@次受了這么大的傷害,你卻不要我知道。那段對于我而言一片空白,對于你而言一片苦水的時間,我無法想象。
我忽然想起自己!
20多年過去了,我的人生,已經艱難跋涉了20多年。20多年來我一直像一個英雄,不是嗎?我像一個英雄,在與生活的戰斗中屢敗屢戰,我以為自己已經越挫越勇。可是我連我的愛情究竟是什么,也不知道該向誰討要答案!連我喜愛的人都無法保護,甚至是我自己的記憶也無法永存!我的愛情,它是不是,和夢想一起,在我與生活的戰斗中被謀殺?
我還有夢想嗎?
我還會被生活追殺嗎?
我哭了。就像憋了很久終于撒出尿來了一樣,我終于流出眼淚。
難以想象,20多歲的我居然還會哭,會像一個迷路的小孩子;20多歲的我還不懂得什么叫思考人生,還不明白所謂人生的宏大主題,是哪門子玩意!
是啊,你都快到了結婚的年紀,可是你的哭聲還是那么柔弱,你的肩膀依然瑟瑟戰栗。你還像一個小孩,一個被誰從生活地流里撈起來,浸泡進一罐苦水的標本。
5
我看見一只被雨水淋濕了毛發的流浪狗,在對面的街頭游蕩,它是那樣狼狽,在路燈下徘徊,雨水繼續打著它骨架般的身體,它就像即將面對死亡。
街上沒有人,只有它,突然坐著,偏著頭看我哭,它眼神憂郁,身體顫抖,它多么渴望溫暖啊,就像我多么渴望寶寶的復活,那將是我最大的溫暖。
那一刻,我突然發現活著的偉大,活著就像一個偉人。
我想起顧風,想起被死亡殺害的寶寶。就忽然在心中感到一陣恐懼!
我開始懼怕死亡,寶寶,我開始成為一個怕死的人。我本來想著去陪你,可我是個怕死的小孩。
“四月的雨水你為何躁動
躁動就像我愛人的,動蕩心房……”
不知道哪里響起這首歌來,它就像從某個被遺忘的角落里飄過來般。音樂帶著一種淡淡的憂傷調子,既像沙漠里一股細細的水流,又像曠野上一束孤單的晚風。
雨水把歌聲淋濕,打濕的歌聲濕漉漉,呈現出一種海的顏色。歌詞也像被雨水打落到了地上一般,一個個字浸泡在水里,漸漸變得沉默,像燈光慢慢熄滅,新的詞語則又亮了起來……
在一片沉默的雨水里,我止住哭泣,側耳傾聽,如同聽候死亡的審判一般用情。
“沉默的森林你為何熟睡
熟睡如同我愛人的,柔美呼吸
……
消失的門啊,你帶我
走進那片世界,讓我
去看橘黃色螢火蟲,讓我
摘下熟透的藍月亮
親愛的人你自言自語
親愛的人,我不再醒來
……
消失的門啊,你給我傷痛
也給我快樂
......
悲傷粘住的空氣
和歲月一樣安寧
消失的門啊,帶我回去
回去我愛人那溫柔的懷抱
回去我記憶里青春的味道
……”
消失的門?
這首歌一定叫消失的門!我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歡喜――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是一種感動。
聽完,時間已然靜止,我的心開始喋血,我最后一次看了看夜晚的這座城市,這座我迄今為止第一次踏上的土地,可是我即將對你說再見,因為我馬上就要離開。
是的,我看到了一種比寶寶墓碑更讓我傷痛,也更親切的東西。
我于是返身回機場,坐上了最后那幾個航班之一,在夜色茫茫中,回去成都,回去那個,我再也不想脫離的城市。
看著窗外黑乎乎的天空,我努力笑了,原來,笑比哭要消耗好幾倍的力氣,不信?不信你問那晚一直纏著我衣襟不放的雨!
6
回去的路上,不對,回去的空中。我夢見了母親,還有寶寶。
準確說,我是真真切切看見了她們,因為我沒有睡覺,我是不可能睡著的。
我看見母親穿著一件印著玫瑰花圖案的石榴裙子,頭發束了起來,別了一枚木簪子,顯得那樣動人優雅。她拉著寶寶的手。寶寶穿著我買給她的藍色連衣裙,和那雙同樣藍色的尖頂低跟鞋。頭發披開,只在背后用一個粉色夾子夾住,像古時候女子披散的發式。她的頭發竟已這么長了,比母親的還要柔順,還要光亮。她微低著頭,走過來,顯得羞赧。
我喊了句“媽媽,寶寶!”
她們就走近了,寶寶問我“好看嗎?”
我連忙點頭,而母親開心地看著我們。
我突然感到有些憂傷,我把寶寶的手拉在手心輕輕揉搓,我感到她的手就是一種憂傷,可是那是多么柔軟溫熱啊,她的手。
我問她為什么不告訴我得病的事。
她說得了那個要化療,痛,又難受,還會掉頭發,她說她才不讓我看到她那么丑的樣子。
我其實知道她怕我心痛。
我罵她,她優雅地笑了,望著母親。
“我沒有頭發了你會愛我嗎?”
我沒有說話,用手輕輕,或者說小心翼翼地撫弄她一頭的秀發。
她突然說:
“江,這是我最后一次來看你了,是媽媽帶我來的,她說她可以帶我見你。我想告訴你的是,我看見了很多星星,滿天都是,但是我一眼就認出你指給我的那顆了!現在我像它,我一直看著你,早晨,傍晚,深夜……好嗎?”
我拉住她,突然拉的很緊,我不想松開,就讓我永遠不要松開吧。
可是她松開了,她的手像一尾調皮的魚,溜出我的手心。
我對媽媽說:“顧風死了,你知道嗎?”
母親笑了笑,她笑得十分憂郁。她說:
“江子,你正在失去,可是你要學會失去,然后你才可以得到你自己。你是一個勇士,從小到大都是,往后你依舊要保持這樣,做一個勇士?!?/p>
“你害怕失去嗎?寶寶!”
我抱住寶寶,我知道她就要離開我了,她會像一張歲月的畫布上沒來的及完成的畫,即將飄散而去。永遠!
我為此抱緊她!
“親愛的,你知道嗎?相守是永遠不會有永遠的,只有在相離里才會有永恒。這個世界只有永別最真實,對吧?!?/p>
母親走過來抱住我們,她最后給我說:
“接受命運,但是不要認輸。你是個勇士,真的,是我一直以來的驕傲!”
寶寶伸手遞給我一個精美盒子,寶藍色外殼。整個盒子,優雅而莊重。她放在我的口袋,看了我最后一眼。
她們走了,看著她們那樣美麗的背影,我想起來五月的晚風,想起一枚星星,我還想起了我的童年英雄——我的紙飛機。
睜開眼睛,我發現我的眼睛發燙。
我趕忙摸了摸口袋,盒子!它真真正正的存在,我拿出來,像撫摸寶貝一樣摩挲。
打開,里面是一簇紅色絲線綁住的頭發,那一刻,它永遠地刺傷了我的眼睛。那束頭發里,我再次看到了寶寶。
我覺得鼻子酸楚,眼前漸漸模糊——眼前的空氣濕漉漉的,啊,空氣里下起雨了,滾燙的雨。原來雨一直伴隨著我――那個城市里那場雨的潮濕,我沒能逃脫。
7
她們離開我了,寶寶永遠離開我了!
我開始回憶我和寶寶過去的日子。
我記起那次一起去青城山玩,她爬得累了,趴在我背上,我背著她在一級一級的石階上走著,那時是夏天,外面暑氣逼人,山上卻很涼快,連空氣都是涼涼的綠色,我們就在那種綠色里慢慢走著。爬山的人很多,他們看見我們,夸你美麗,還夸我體力不錯!
后來我們在寺廟求了個同心鎖,刻上我們的名字,掛上石橋的鐵鏈。
還有那次去坐纜車,患恐高癥的我嚇得不行,她倒是高興極了,一邊笑我一般唱著《貝加爾湖畔》,我記得那天連綿的山,美麗而溫柔。
還有她喜歡吃的菜,喜歡看的書,我們吵過的架,吃過的火鍋店……走過的路,坐過的公交車……一切就像一場漫長的電影,使用快鏡頭在腦袋里播了一遍,最后停在那一次,我們一行人去外面搭帳篷露營。
天晚了,她突發奇想要吃西瓜。我們就決定去偷,走了半天,發現一方農家瓜田。我們溜進去,她抓著我的衣角,萎縮地小心走著,怕被農家的狗發現,我們隨意抱了一個就逃開。我們跑著跑著,就像要一起逃避誰人的追殺。她笑了,把夜晚笑得無比明亮。跑累了,我們坐在微涼的草地上便吃。天空中月亮很圓,微微的淡黃色,像透明的琥珀。那時天空里照例只有那顆星星。
“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
“哪里來的滿天小星星?。看?!”
“看哪,那唯一的那顆!在傍晚它叫昏星,晚上叫庚星,早上一大早它也會出來,叫啟明!它們其實都是同一顆,就是金星,在成都,咱們只能看見它......”
“你會做我的金星嗎?”她問。
“會,傍晚,晚上,一大清早,我都時刻看著你?!?/p>
她笑了,我也笑了。她笑得格外溫暖。吃的滿嘴西瓜囊的嘴巴,可愛地翹起來,那是我一生中最珍貴的微笑了!她看著我的眼睛,我仿佛看見她的心,是透明的淡黃,宛如那天空的月亮,又比月亮還要美。
不過記憶是有偏駁的,或許她沒有笑,或許她沒有望著我的眼睛,我也沒有從那里看見她的心?;蛟S一切都是場夢,是整個生活里一個夢的片段。夢是允許添油加醋的,也許我添油加醋了吧!
我想了很多事情,在整個回途的過程中。
最后,我已經不想抒情,不愿議論,不去動用腦袋,我決定沉默。
8
我于是沉默了,把舌頭收了起來。
有人說人類生來喜歡哇哇亂喊,這是種原始的沖動,我于是把那種想要張口說話的沖動也收了起來,藏進喉嚨。
閉嘴沉默后,我才發現,“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這句話其實大錯特錯!
那天晚上,我本來想把要說的話全部說出來的,可是我打電話給李榮,他接我回琴行后,我看著這熟悉的一切,突然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見我回來了,李榮自然很驚異,他一臉疑惑,問我怎么了!我突然覺得一切太復雜了,很難解釋。想了半天該怎么說,才終于想出來說:
“去了,又回了!”
“哎呀,你怎么了!你不是去見寶寶嗎?”
“因為一場雨,回來了?!?/p>
“怎么?航班取消了?還是返航了?”
“不是,一場小雨?!?/p>
“你不去看寶寶了嗎?”他有些生氣了。
“寶寶…… 沒了?!蔽业穆曇舫睗穸А?
他突然就不生氣了,拉我去房間坐。
“喝酒嗎?”
我搖頭。
“困了?”
我搖頭。
“你怎么了?”
我睜眼直視著他,我想說沒什么,真的沒什么。然而我已經想沉默了,不再說話!
“你愛寶寶,我知道。你是個優秀的人!文江!”他拿一種特別深摯的眼光望著我。
我感激地看著他,張張嘴,沒能出聲。我很累了,不過是累,不是困,我不可能睡覺。
“江子,謝謝你。你讓我看到了一些東西。你,和寶寶。”他走過來把手放在我的肩膀,我感到他的手心發燙,幾乎就要燙傷我了。
一種東西?是什么東西呢?我不清楚,李榮是清楚的吧。
我在想著的時候,他走進房間去,拿出一把破舊吉他。
“第一把吉他!一直收藏著?!彼麤_我搖了搖。
“想聽什么歌?”
我看著他,腦袋里響起在下雨的街道聽到的歌,那名字一定叫“消失的門”的歌,我想起那些潮濕的樂調,和浸在冷水里,慢慢熄滅的歌詞。
他沒再問什么,擰了擰弦,調了調音,試試喉嚨,就一邊彈一邊唱起來。他唱的是我們樂隊自己的歌,那個時候,他木頭一樣的聲音長出葉子,長滿綠色――溫暖而舒適的綠色。
我看見他冰封的心開始慢慢,慢慢融化。
“謝謝你,李榮?!蔽以谛睦锬钪?,雖然我的心開始結冰。
9
我于是沉默了,真正把舌頭收了起來。
我保持沉默,晚上喝酒,白天萎靡不振,不發一言。
我沉默的時候其實并沒什么大礙,本來我就是一個安靜的人。朋友也不多,認識我的人不少,但都是路上見了打打招呼,我點點頭便是回應。寢室里的同學和我說話也不多,我沉默,他們也沒問啥。只是去吃飯的時候,服務員會問吃什么。我于是指指劃劃要拿菜單過來,然后指著常吃的那些,看看她們。她們則會疑惑地看著我,以為我是一個啞巴。
現在,每天我都會去畫室。
在畫室里,我有時會獨對畫板,和其上空白的畫布,腦袋什么也不想。
有時我會瘋狂的作畫,那是在我的身體里燃燒起某種火焰的時候,我感到畫筆在召喚自己。一旦我強烈地迷戀于色彩,我就畫,一直畫,忘記時間和悲傷和整個世界。
沉默了很久,周圍的人都開始覺得奇怪,以為我得了什么病,很多人開始異樣地看著我,特別是在他們問我什么問題,而我一言不發的時候。
沉默了之后,我突然發現,周圍的人,事都很奇怪。我奇怪的是,為什么身邊原來存在那么多無用的聲音,過去竟從未曾發現。
比如為什么有那么多男人一邊走著一邊評論前面女人的裙子,發式和腰肢,還有她們的臀部?;蛘咧v一些低俗的笑話。
比如我總會聽到旁邊的人莫名其妙的笑聲,男生的笑聲最奇特,就像里面有無數復雜的哲理,讓人難以理解。女生的笑聲讓我疑惑她們為什么那么愛笑?是不是僅僅因為她們笑起來很好聽?
再比如昨夜無聊的夢,和今天早上遇見的某個人,都會被制造成無聊的聲音充斥在這個世界。
......
也許這個世界就是要充滿那么多的無用的聲音吧,否則世界就會過于寧靜,寧靜就會沉寂,然后孤寂。沒有聲音的世界是什么樣子的呢?人們是不是會無比孤獨?
所以,我也發現,原來我們懼怕孤獨,無數的人都懼怕孤獨,為此我們才會找一堆人,說一堆話,把心里對于孤獨的恐懼轉化成聲音的垃圾,丟進圍繞在我們左右的時光之中。
所以小狗無處安身時會輕輕低吠?所以離群的大雁會孤單哀鳴?所以冬天的風會凄冷嚎叫?……大自然真是神奇,人類真是神奇。
10
某個早晨,我睡了很久。醒來,已是11點,昨夜的酒精還在剛剛遺失的夢里發酵。還好是周末,不上課。
我已經沉默了多久了呢?我的舌頭已經自覺地躲進喉嚨里了吧,現在它已經無法聚集起任何順暢的詞句了,大概。
我起床,隨意洗漱一番,把昨天的臟衣換掉,我看看鏡子,好久沒有注意過自己這張臉了。我看著,鏡中的那個男人那樣陌生,他的眼睛,眼睛里充滿的憂郁氣息;他的額頭上,一皺眉就出現的幾條紋路;還有他的頭發……我好像在看著另外一個人。我從那個人的臉上看見自己,一個虛幻的自己,軟弱的自己。
看著看著,我不由地問,你是不是一個勇士?
我澆了一抔水在臉上,原本模糊的腦袋才算清晰了些。
我拉出抽屜,拿出那寶藍色的盒子,打開,凝視那束頭發。
“早安,寶寶?!蔽倚睦锬钪?。
這是我每天都會做的事情,晚上我依舊會打開盒子,與她道一聲晚安。
“晚安,寶寶?!?/p>
“我是不是一個勇士呢?”
感到肚子餓了,就走出去買吃的。今天的天氣陰沉,五月了,成都的天氣還是這樣,像人類的心情一樣多變。
外面有瘋狂的風吹來吹去,眼看著就像要下一場大雨。
不知道吃什么好,就隨意踱步進一家超市。在面包架前站著,各種各樣品名的面包讓我不知所措。我看著,站著,就像一個思考宇宙的哲人。
這個時候突然有只手伸了過來,在我的肩上拍了一下,我驚異地回頭,是那天酒吧外陪紫薇的女孩,大概叫什么菲來著,很久以前似乎聽紫薇說過。
我正在思索著她叫什么名字,她就拿了一袋面包在我面前,問我是要買面包吧!
我點點頭。
“這個要好吃一點??磥砟悴粣鄢悦姘??!?/p>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
我拿起來看了看,隨意吧,我想。于是再去拿了盒牛奶。結賬出門,沒有去過問她。
她沖過來,說我太不禮貌了,都不知道對女孩子好一點。
我看看她,表示道歉。
她問我為什么不說話?!澳阊b啞巴嗎?”
我再次看看她,眼睛里流露責備。然后漠然轉身。
“你這人,挺奇怪。”
她跟上來,仿佛有什么話要說,我們就并排走著,風吹得更大了,吹起她的頭發,吹過來她的香味,和寶寶全然不同的香味。女孩子都這么香嗎?為什么呢?
我看著前面的樹葉在風中搖擺,快到了我的宿舍樓,我抬眼望去,記得開學時我也這么望著它,這棟蜂窩般的鋼筋水泥,里面進進出出的人群,比過去任何時候都要陌生。
我站著看,她也站著看。我不知道她為什么要站著陪我看,為什么此刻她站在我的旁邊,竟使我頓時思緒萬千,一下子又記起無數東西呢?我們就那么在風里,佇立,衣襟飄舞。她看著我看的地方,神情就像一行抒情詩篇。
我突然很感謝她,我差點開口問她的名字了!
她突然問我:
“聽說紫薇的男朋友是出車禍去世的?”
我看著她,良久才點點頭。
是的,又不是的,其實,我也說不清楚。
但是我只是點點頭。
“失去愛人真的那么痛苦嗎?我想一定是的。如果是我,我也會。如果是你呢?”
如果是我呢?
這個與我幾乎毫無交集的女孩忽然這樣問我。
如果是我呢?我現在在做什么呢?
你問風吧!我真想告訴她,你問問這些瘋狂的空氣,它們為什么要瘋狂,你就知道了!
我只是漠然看著她,我滿臉漲得通紅,說不出話來。
“你為什么不說話?知道嗎?你這個人很奇怪!”她有些生氣。
后來她走了,我看著她的背影慢慢遠去,我突然想叫住她。
我只是想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11
那段時間,我居然迷戀上王小波的《沉默的大多數》,就像圣徒閱讀新約一樣虔誠。
沉默,沉默……沉默是我的所有,唯有沉默,我才能看見自己,我才能不把自己弄丟。即使被同學追問,我也不發一言;即使被老師提問了,我還是沒有說話。
那天哲學通識課,老師突然把我叫起來,問了我一個稀里糊涂的問題:
“你為什么活著?”
我默然,靜默地站在那里,如一棵孤單的樹。我的葉子掉光了,無法思索,不想回答。
老師看著我,滿臉期待,可是我看著他,我一句話不說。
“同學?”
我默不作聲,如同啞巴。
沉默讓氣氛有些古怪。
“伸出你的舌頭,讓大家看看是不是被上了枷鎖!”他開始厲聲命令。
我不說話,也不伸舌頭。
我的舌頭被偷掉了嗎?不,它被喧鬧的一切嚇住了,它躲了起來。
“同學你上課在思考什么?”
沉默持續了很久,一個同學突然喊起來:
“老師,他活著就為了活著??!”
另一個同學喊起來:
“老師,我活著是為了討老婆!”
教室里突然間哄堂大笑,我從來沒覺得有什么笑聲,可以這樣的富有層次。就像海上的波濤,蕩來蕩去。我突然覺得可怕,我的沉默讓我發現了這樣恐懼的東西。雖然我知道他們沒有笑我,他們在笑老師,他們可能還覺得我是一個英雄。
“好吧,也許靜默就是最好的回答!”老師無奈地說。
我坐下。
那一刻,我對于身邊的世界又多了一種恐懼——對“所有人一起大笑”的恐懼。
漸漸地我發現,沉默就像我的觸須,是我另一雙眼睛。并且,沉默讓我難受,讓我悲痛,同時,也讓我安全。
后來很久之后,我才終于明白過來我為什么非要有一段這樣沉默的時間,因為,我其實一直在沉默的房間里,孤孤單單地,思考一個無比簡單的命題,那就是――我,為什么是我?
但我,究竟為什么是我?之后很久很久過去了,我還是沒能想清。
12
我沉默的日子里,李榮突然給我說了一件事。你猜到了吧,是的,樂隊解散。
合久必分――只有分開是永恒,相守永遠沒有永遠。
那天晚上,我去找他,照常喝酒。他勸過我多次,說這樣沒有節制會壞胃,他說的,宛如一個個動人的笑話,毫無力度,我怎么可能聽取?
那晚喝著喝著,外面就下起了瓢潑大雨。成都的夏天,算是多雨的季節,未曾預料到的時候它們就“嘩啦啦”潑了下來,就像生活中很多事情一樣難以琢磨。
下雨了,我一邊喝著酒一邊張著醉醺醺的眼,望著外面。雨很大,敲打地面,樹木,敲打人的耳膜。天地仿佛一片河流,到處是流水的聲音。
我聽著這恍惚永遠不會停止的雨聲,就像看見了自己的心境。
“你怕失去嗎?文江。”李榮突然問我,他正和我一起站在窗邊,往外看。
原來,不只是我一個人這么想。
我怕,和怕死一樣。我不說話,拿眼睛看著他。他繞有默契的點點頭。
“樂隊解散了。”他說話時語氣平和。
我點點頭,我也不再覺得什么驚訝。
“鷹哥家里出了事,要去照顧家里了!不過最主要還是,我們的經紀人,也出了點事……”
他抬頭望著天空,仿佛那被雨水充滿的天空,就是我們的世界,就像我們的人生。
“胖子應該會笑我們吧?”李榮問我。
我搖搖頭,意思是何必管呢!
他也嘆口氣:“是啊,何必管呢!我們夠累了?!?/p>
我看了他的眼睛一眼,里面是下雨的黑夜,我想我的眼中也一定是下雨的黑夜,黑而潮濕,并且雨聲喧囂。我移開視線再次凝視天空,什么也不再去想。
13
我究竟沉默了好久,兩周?或者是更久?已經忘了??墒俏医K究是說話了,我記得說的第一句話是……不對,應該說我說的兩個字是......
是兩個,我終生都不會忘記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