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波和耳木在江邊散步,凌晨將近一點鐘的時候,他說,你為什么去尼泊爾學佛?
耳木說,因為那邊的佛學院更正宗一些,對佛的三種維度都有顧全。
劉波說,哪三種?
哲學的、道德的和個人修行的。
和中國的是不一樣。
是的,中國的佛學院,以前只關注道德的,現在又過于強調個人的,但是始終都不太重視哲學維度。
那尼泊爾是真正信佛的國度。
是啊。
不久,看見了護欄的缺口,樓梯從缺口凹進去向兩邊下沉,沒入黑暗、通向真正的江邊。劉波說,我們下去走吧,耳木嗯了一聲,掏出手機,點亮電筒,照著樓梯。劉波不喜歡掏出手機的動作,那意味著你總是不經意間就能知道時間,人的馳然的狀態,是最容易被時間刻度稀釋掉的。而且,模糊的樓梯比明亮中的,更有吸引力。不擔心安全么?他覺得,不用擔心,即便是盲人,走下樓梯也并無問題,因為在均勻的落差里,雙腳很快就能進入協調。但這些,不便說出來。
他們走完樓梯,落在水泥的水邊平臺上。往前走了幾步,耳木說,這是我生命中第二條江。
真的么?
真的,第一條是麗江。但是珠江不能算了。
因為生活在那里。
嗯。
這時,他們一齊看見兩條小船,在稀疏的路燈微然熏黃的水面上浮著,共同發出高興的輕嘆。
劉波說,我們要不要去坐在船上。
好啊。
他們走到船邊,期間,各自環視了一下四周,沒有他人,便不會半途被阻止了。
劉波彎腰把繩索拾起,將右邊的船拖過來,船尖抵住了岸,耳木又打開手機電筒,他看見船上有一些積水,便站起來,去拉另一條,這一條是干燥的。
耳木小心地抬起右腳踏上船頭,它沉下去一些,她有一點失衡,趕緊將第二只腳上去,半蹲的姿勢,伸出左手來,劉波拉住那手,小巧、果斷。幾秒鐘之后,他們放開對方,她往船身中間走,在第一個淺淺的隔艙邊坐下來。
你可以坐在船那頭,劉波說,因為他看見那頭的隔板更高,坐著更舒服。耳木答應著,小心往那頭走,船長大約三米,劉波后悔,要避免船頭過重的話,他只能坐在這頭,中間會有兩米的距離。在夜晚,這太遠了。
劉波也坐上船,拿起竹竿,試探水深,水下有石頭,并不深,仿佛可以撐走,他們商量著要不要去江中,但是他笨拙地杵了幾次,船搖晃了幾個方向,沒有離開,船被繩索固定了。在挑起竹竿的過程中,水草從空中的竿頭落下來,從耳木的身邊掉進水中,她在縮頭、輕呼中笑著,笑聲好聽而不清晰,他才意識到不遠處的矮瀑布嘩然的水聲一直存在著。他把竹竿橫在船舷上,他們隔著竹竿聊天。
起霧了,耳木說。
劉波側目去看遠處的水面,沒有看見明顯的霧,聽見她說已經看不到星星了,他抬頭,的確,但那也許是云吧,瀑布的聲音仍在,他說,住在這里的人,每天都聽著水聲睡覺。
是的。
他就想象著,在凌晨醒轉時,出于習慣,是否已經無法再分辨出水聲了?以及,他們的夢境,是否總是和水有關,潮濕的夢,會不會也因此激起更多排泄的欲望?在模糊的夜光下,不需要開燈,惺忪雙眼,無聲地走到洗手間里,為了避免燈光刺目的疼痛,而在黑暗中掀起馬桶蓋。但早晨起來,這些仿佛并未發生過,找不到任何痕跡……水,以持久的流淌融入他們的聽覺中,他們說話的聲音,也不自覺地比其它地方的人,更高一點……
劉波說,說說你畫畫的事。
耳木說,十五歲去了香格里拉和麗江,跟著師傅學唐卡,那是很精細的畫,但畫得久了,閉著眼睛也可以畫,唐卡的工序很復雜,一幅要畫三個月。后來不畫了,就回來開了店。
為什么畫?
不知道,有很多不知道,為什么畫,為什么不畫了,都忘了。有些朋友一直在堅持,我就常常后悔,覺得自己也許決定錯了。
決定不好說對錯吧。
是的。
也許還有一件別的事,等你做的時候就知道這個才是對的。
霧變得明顯了。遠處路燈的光快要波及不到這里,劉波看著她半邊微明的臉,看不清楚表情,水霧在光域中讓她變得更加模糊,好在聲音不太受到影響——此時,他們已經習慣了瀑布的存在,掌握了合適的語音高度。
劉波想說,可以看你畫的唐卡么。他也想說,我自己不會畫畫,但我也畫一些,我想讓你看一下,你能坐到我旁邊么,畫在手機里面。但是劉波說,我寫小說也是這樣,不知道為什么,高中畢業時,舅舅問我以后做什么,我就脫口而出,寫小說啊。那時候還沒有寫過,后來想著,也許是覺得自己一定能比那些人寫得更好,不知道哪里有這種自信。劉波說,寫作的人都這樣,總是瞧不上別人寫的。
耳木笑著,往下接著說,說到逃避感是不好的。
劉波說,工作是個沼澤一樣的東西,陷在里面,很難擺脫掉。最想過的生活,是去一個山林里,住一間簡單的房子,就只看書、寫小說,安靜地寫。但是,是的,我會懷疑,是真的需要安靜下來才能寫作么?還是這只是逃避的愿望呢?安靜下來、波瀾不驚,還能寫出來么?我也不知道。
劉波的手在竹竿上摩挲著,感到本來干燥的中段,仿佛濕潤起來。他下意識地轉著竹竿,看著她在說話,手指尋找可能還在干燥的部位。沒有。霧的浸潤是很透徹的,它又是細小的、又是彌漫的,瀑布上方的橋上,零零散散地駛過汽車,但聲音低沉,淹沒在瀑布聲中。
傳來粗啞的狗吠聲,一束亮光忽然落在船上,抖動著在耳木的身上閃爍,她抬起手護住眼睛,呢子大衣質地看得清楚了,毛衣的高領顏色更淺,累在修長的脖頸周圍。嘴唇的線條很秀氣,符合白天初見時,留下的優雅的、小心的印象。
他回頭看見高岸上,在樓梯底部,穿藍色衣服的人盯著刺眼的燈光走下來樓梯來,燈光因為步伐而很不穩定,但總是不忘掃過他們,在猶豫之間透露出好奇的意味。但意外的是,他一直沒有對著他們說話,只是走近,也許并非保安?
男人走進了,說,用船。
劉波說,是的,我們就是坐一會兒聊聊天就走。
男人低啞著,帶著方言口音,說,不是,我說我要用船。
哦,那我們這就走。
不是的,我用這艘就行了,我要打漁。
好的,劉波說著,拿起竹竿,準備遞給他。
他說,不用竹竿,我有竹竿。
他輕盈地跳上旁邊的船,解開繩索,撐走了。探燈照水面的時候,他們先看見了攢動的霧團,竟然如此厚實,在微光中是看不出來的。其次,他們看見江水的清澈,水下的石頭和水草在形狀清晰。打漁人劃開了。耳木點亮手機照著水,他們說,水竟然這么清澈。
劉波喊著漁夫說,你打什么魚?
雜魚。
這個船也是你的么?
不是,那是我哥哥的。
漁夫哥哥的船,他們坐在里面,繼續聊天。劉波說,因為社交的束縛,有一些想寫的東西,不方便發,于是就注冊了別的號,去寫,比如性、比如愛情的通俗層面。那些不善的、質疑的東西,那些讓人反而質疑你的東西。
耳木說,社交網絡很可怕,以前隨性地發布自己的狀態,現在需要字斟句酌,會擔心被看到之后,如何看待自己,而誰會看到,交叉的關系,像網一樣,沒辦法知道。
瀑布聲好像小了一些?劉波說。
好像是的,但是不是幻覺?
不知道。
是啊,不知道。
嗯,不知道。劉波又重復了一遍。然后說,我給你讀一篇吧,我寫的,很短的一個。
她說,好啊。
他掏出手機,屏幕太亮了,他說,然后調暗一些,感到更融于夜晚了,開始讀起來。煙抽得太多了,他嗓子啞,而水聲忽然變大了,狗吠聲響起來,兩輛車從岸上駛過,鳴了笛,有幾個詞語,他猜測她可能沒有聽清楚。他提高了聲音。
他讀完了。兩個人沉默著,他看著她看著水,他想說一些別致的話語,但沉默自有難以打開的堅固。
耳木說,有沒有覺得船好像變小了?
劉波低頭看船,先看見竹竿,然后用手比劃著船舷,實際上并沒有用處,但也感覺到了這變化,說,是不是幻覺?船怎么會變小呢。
是的,也許是幻覺,但這條魚也是么?她指著船邊露出的一個黑色影子,劉波看見,的確是魚的形狀。
不知道,我試試,他伸手去夠那個影子,但是還沒有碰到,它就落回水里,發出緩然的、凝滯的水響。真的是魚吧?他說。
它是在聽我們說話么?
嗯,不知道。也許是的,但能聽的懂么?
我覺得能。
劉波說,你冷吧?我的大衣給你。他站起來,卸下大衣遞給她。
她說,不用,你也會冷。
不會,我不怕冷。
謝謝。她把大衣在身前撐起,雙手伸進袖子里,更團縮一些了。在起身和坐下的過程中,劉波有一點奇怪的感覺:探身遞給她衣服的時候,她沒有變得更清晰,而是更模糊了,坐回來,她又變回之前的可視程度。
水聲真的小了,我肯定,耳木說。
嗯,是的,船也是,變小了,他挪了一下膝蓋,開始的時候,他的身邊足夠坐下她,但現在,他略微展開雙腿,便觸到了兩側的船舷。
幾點鐘了?她問。
他掏出手機,三點了。
他們又沉默下來。
你看,她說,岸也變小了。
劉波說,是的,但你沒有說矮,卻說了小。
是啊。
這時,瀑布的聲音忽然消失。他們轉頭看過去。瀑布原本在幾百米之外,依稀可以看見上沿的輪廓,但現在沒有了,水面平展而去,穿過遠處的橋洞。那方向,也是漁夫劃去的方向,但是迎著橋上的燈光,水上看不見漁船,甚至他的頭上的探燈光束。
他們站了起來,感到了明顯的風速,他打了個冷戰,沒有大衣,比他想象得還要冷。
耳木脫下大衣,還給他,動作引起船的搖晃,她伸出手,劉波再次拉住了,手指并且碰到了涼而硬的珠串顆粒,他比上一次使用了更多力氣,而搖晃把積聚在船身周圍的霧鼓動起來,淹沒了船身、淹到膝蓋的高度。他跨過竹竿,找著平衡,她也向他探腳走過來。
他用空余的手穿著大衣,期間交換左手去拉著她,貼近時,他擁抱住耳木,因此不再能直視她的面部,而是轉眼看著四周越來越濃的霧氣。路燈的光已經暈化、成為松散、明度不對稱的光團。
水面上升了,所以岸變小了,對吧,耳木問。
是的,但是那個漁夫呢?你能看到他在哪里么?
看不見,對了,為什么要打雜魚?
雜魚鍋,就是各種亂七八糟的魚放到一個鍋里做的。你總能吃到你喜歡的某種魚。
可以買一條帶回家去。
是的,要是見到他,就買一條。
但是回家就腐爛了吧。
嗯,那還是算了。我抽一支煙。他用沒有擁抱她的手掏出煙,點著。風把煙吹到她那邊了。他說,換個方向吧,煙往這邊的。
他們小心的轉了個身,背對著漁夫和大橋的方向,看到更開闊的水面,和涌動的霧氣。
月亮出來了,他說。
她抬頭看,頭發從臉龐滑下來一些,鼻子和嘴唇、下巴的輪廓露出來更多,但是距離之近,他反而無法看清楚。不知道是不是霧的原因?
水面上漲的速度更快了,不一會兒,他們就高出了河岸,樓梯已經淹沒在水中,天空越來越澄澈,而水面越來越模糊。城市噪音此刻也消失了,過分的寧靜,讓他們都無法先開口說話。
當水面牽動著霧層超過岸邊馬路的高度時,霧氣先一步滾了下去,而江水也順勢涌進城市中。在這個無聲淹沒的過程里,他們所處的位置越來越高,建筑物也在快速縮小,幾分鐘后,就變得如同遠隔幾里地所見的如模型般的縮微城市。
船快沒有了!耳木忽然叫了一聲。
劉波也感到了船由于縮小,雙舷已經緊緊抵住腳尖和后跟,并且擠得越來越緊。
當船不能在容納兩個人的站立時、江水的膨脹也已吞沒整座城市,他們不得不討論起雙方的擔憂。
劉波說,你會游泳么?
反正淹不死。
嗯,可惜我不會。小時候學過一次,差點淹死了,就再也不敢學了。
哈哈哈,耳木笑起來,那等一下我來救你,但是我自己也游得很差。
沒關系。你害怕死亡么?
怕。
怕死亡的哪些部分?
怕別人因為我死了而傷心。如果沒有人為此傷心,我就不怕死了。
我也不怕死亡。
一點也不怕么?
一點也不怕,死亡最可怕的無非兩個,一個是疼痛,一個是虛無。這兩個東西,我都不怕,所以一點也不怕死了。
嗯,我明白。
看過《普拉切特:選擇死亡》么?
沒有看過。
普拉切特是我很喜歡的一個作家,他得了老年癡呆癥,間歇性地失去自我意識,不知道那些神奇的小說是自己寫的,在清醒的時候,他無法忍受這種不自知的狀態,所以想選擇安樂死結束生命。
我理解。
那個紀錄片,記錄的就是他去探訪選擇安樂死的人的故事,在片子快結尾的地方,一個選擇安樂死的老人,在攝影師面前喝下藥水,在沙發上抽搐了幾下,死去了。這是一部發生了真實的死亡的電影,每次看,我會忍不住哭的。劉波說著,哭了起來。
耳木抽出被他握緊的手,雙手扶著他的臉龐,用拇指為他擦眼淚。耳木舉起臉龐,吻著劉波的嘴,雙手伸到他的背后,抱著他的頭部。
站姿的變化,讓腳在小船里艱難地轉向,如同陷在瀝青堆里,他們失去平衡,向下倒去。
他們跌破水霧,倒在水面上,如同倒在巨大的草地上一樣,在柔軟而堅韌的水上略微下陷。卻沒有落進水下。水分子尺度的巨變,使得水面擁有了巨大的張力,他們像兩顆漂浮在水上的蘋草圓葉,對巨大的水,沒有產生足夠的壓力。
死亡并沒有發生,游泳也無需做出。
他們在柔軟的、如同濃厚油脂的液體表面上爬起來,四只腳在試探著全新的著陸感受,結論是,水面的韌性足夠行走。只是霧氣越來越厚,已經超過了他們的胸口。
水面已經完全覆蓋了城市,晨光漸露,霧的形態更清晰了,但是劉波發現耳木的面龐,卻怎么也無法辨識清楚。但他并不為此憂慮,因為這光線和模糊,恰好處于使她最美妙的程度上,這種美妙,是基于柔軟與溫和、獨立與自由的平衡值的。
太陽從云海里升起,城市已經不在了,因為高度的不同,視野非常開闊,遠近幾十里之內的山峰、山脈在云海上露出來,這景象本來只有在飛機的窗口才能看見,現在,毫無保留地鋪展在他們四周。兩顆腦袋露出云霧,脖頸之下都不得見。
剛開始,他們以同樣的步調前行,霧氣鉆進鼻孔、耳朵,他們抿著嘴,沉默不語。徹底的寂靜充盈著周圍,日升拖拽云霧發出呋呋然的聲音,是難得一聞的細響,他們各自細聽,緩轉身體,攪起各自的云渦,也漸漸離開一些距離。而云霧仍在加厚,有一刻,他們忽然發現,看不見對方了。
劉波踮起腳,勉強將視線托在云上,但是,所見之處,除了云海,就是在日光下漸翠的山峰。他呼喊耳木,聲音卻落入云中,無法遠去。他憑著記憶去尋方向,以奔跑的方式達到彈起和快一點移動的目的,但他能做出的動作,在巨大的空間里,毫無用處。奔跑在柔軟水面上,也很快讓他筋疲力盡,喘息攝入大量的霧氣,他感覺肺部脹痛欲裂,而云霧的高度,也已經遠遠超過頭頂。他迷失在混白色虛空里。
劉波蹲了下來,接著索性坐在了水面上,他想起還有手機,于是趕緊掏出來點亮,湊在面前,打開對話框,鍵入“耳木?”,發送。震動,“我不知道。”
劉波把手機扔了出去,雙手撐在水上,躺下來,霧的底部在面前厚如濃夜,無法看透,他伸手去揮舞,如探虛空,而手肘往前的部分,也消失在霧中,他縮回來,手還在,伸出去,再隱沒。
劉波仿佛一片沉葉,凹陷在水世界的表面,對耳木的記憶漸漸模糊。昨日初見,留在腦海里的面容,早已被一夜的模糊印象取代,只有探燈光下緊實的呢子大衣質地仍然清楚。越是想回憶起她,想到的,越是不緊要的細節:毛衣的線孔、手腕上珠串的硬度、大衣上的三粒木扣、喝完咖啡留在杯壁的唇印、走路發出的輕敲聲、淡然的頭發香味、在江邊會面時乍見的身影、笑的時候會微搖的頭……只有面容是一片空白,他閉上眼睛,側翻、蜷起身體。
不知過了多久,劉波睜開眼,在滿目虛白中,注意到了水面,稍一轉目,便看見了另一番景象:一個與無盡渾濁的濃霧截然相反的澄澈世界——水下的澄澈世界。光線以一種無法理解的方式,穿過濃霧,照亮整個水底世界。山脈、河谷、縮微的城市和點點散落的村莊,距離自己仿佛無限遙遠,卻無比清晰。俯瞰的視角感受,讓他判斷出自己正浮在高空中,但是不能判斷高度是多少——他沒有這類判斷的經驗。那個世界生動、寧靜,像是一幅立體、仿真的世界畫幅,像是一切并沒有改變過,只是他自己來到了空中而已。他翻身,讓自己的身體面朝下方,透過水面打量著。雙手擠壓在水面,竟然向下方推出了兩串氣泡,氣泡并沒有按照經驗,超上方飄去,而是想著地面緩緩降落,而氣泡的形狀并非一個個球體,而是一個大球體表面粘著著兩個更小一些的球體——每一顆氣泡都這樣,由一大兩小三個泡組成。他感到自己像是躺在一個巨型魚缸的底部,看著氣泡上浮一般,尺度的和形狀的非凡,讓他出神、迷惑。
他繼續嘗試擠壓水面,用膝蓋、拳頭,甚至額頭、鼻尖,大大小小的氣泡組源源不斷地向下方飄去,像一連串緩緩降落的氣球。他發現,水下那個世界,是靜態的、死去的世界,只是沒有腐爛分解而已,因為整個世界中,除了他制造的蝴蝶狀氣泡之外,沒有一絲動態。
正在這時,漁夫劃著船進入他的視線。原先三米的漁船,此時僅有半根火柴大小,而漁夫,也狀如一只握著發絲的螞蟻,朝他拼命地比劃著手勢,他躲著腳,張嘴喊叫,船在水面上擠出細如須發的波紋,漁夫頭上的探燈在他搖頭晃腦的動作里,閃爍著比螢火還小的光點。劉波聽不見漁夫在說什么,他試圖湊近一點,但攪動巨大的霧氣如狂風卷向漁夫,將船幾乎推翻。劉波停下來,不敢動,他的面孔如同巨大的熱氣球浮在漁夫的頭頂,漁夫平衡住船,再一次用竹竿指向某個方向,然后撐起船,慢慢劃走。
劉波朝著他指的方向看去,起初只是看見同樣死寂、靜態的世界,但忽然間,他看到另一些蝴蝶狀氣泡正在遠處下落,只是體積比自己制造的更為巨大,并且間歇著、越來越遠去地產生更多。劉波意識到了,他需要去追隨那些氣泡,他慌忙站起來,超那個方向跑,但是濃霧讓他看不見水面,他只好蹲下來,向前挪移,接著,找到了更好的方法——趴在水面上,追著氣泡滋生的方向,拼命匍匐而去。
劉波并不確定自己追蹤,是否有效。當耳木失去蹤影,他在記憶中的追蹤和復述失敗之后,這個虛無的由水和云霧構成的世界里,任何一點動態的事物,都可能成為他找到耳木唯一的希望。
距離氣泡的滋生位置,越來越近,他發現那些氣泡的規模遠超過想象,即便是粘著在大泡表面的小泡,看上去也足有一個籃球場大小。當他終于追上氣泡的源頭時,他看見一只龐然的鞋子緩慢落在水面,卻并沒有踩出比他自己造成的更深的凹陷。巨鞋擠出了那些龐大的氣泡,他看到的只是鞋跟的輪廓一條底弧形的底線,而其它部分,全都隱沒在濃霧之中。這雙鞋雖然尺度驚人,但他想起來,就是耳木的鞋。
耳木已經膨然成一個巨人,甚至高過附近的山峰,丟失劉波之后,她忽然發現自己正在逐漸變大,他感到的是一種虛無的膨脹,仿佛是身體的每一個分子在相互遠離,自己變得越來越稀薄。濃霧穿透她的身體,她用手抓取一團霧,攥緊,霧從皮膚中奔涌而出,她不知道這種膨脹的機制是怎樣的,但是感到莫名的坦然。好像這是一個必然的結果,就如宇宙自誕生以來,總在向虛無和冷寂逼近,虛無的盡頭是什么?肯定不是死亡吧,她想,死亡太具體了。
劉波跳上鞋山,揪住褲腳,往上攀爬。一種超然的寂靜從世界的深處發出來,他連自己的呼吸也聽不到。而他所關注,也已不在自我的感知上,他只想盡快爬上耳木的肩膀,去看見那消失于夜晚和記憶中的面容。
但是,萬物膨然的速度一旦產生分別,便差距得越來越大。耳木虛化的速度與超過了他的攀登,而水面離下面的星球更遠了,云霧淹沒最高的山峰,其頂部的表面脫離大氣層,觸碰到太空的黑色物質,緊接著,如同被黑洞吸納般,融入黑暗,劉波,隨著耳木分解成的粒子,躍入別的維度,留下寂靜無波的孤獨星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