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時,我大概還是三歲多一點點的樣子吧。有一天,我姥說今天我媽來看我,讓我如何如何地去做。我那時就不答應(yīng)如何如何地去做,我姥便嚇我說,若我就不如何如何地去做,我姥就讓我媽如何如何地把我?guī)Щ匚覌尲摇N液ε挛覌屓绾稳绾蔚匕盐規(guī)Щ匚覌尲遥痛饝?yīng)了我姥一定要按照她的意思如何如何地去做。
? ? 到底要如何如何地去做呢?? ? ? ? 就是如何如何地去演戲唄!?
? 那天,好像還是一個不冷不熱的一個季節(jié),陽光很好。我姥家的小動物們還是那樣充滿活力,我姥家院子里的花兒還是那樣的絢麗多彩。大黃狗沒事了就臥在窗下,它閉著眼睛好像是睡著了的樣子,但只要你弄出個什么動靜,特別是走進(jìn)一個陌生的人來,它就會立即起身,警惕地看著眼前所發(fā)生的一切。我姥家的大黃狗好像是上天派來的守護(hù)者,他最有使命感了,為著我們的家,它總是時刻準(zhǔn)備著。而我姥小花貓對我們就一點也不負(fù)責(zé)任了,它好像就是來我姥家享福的。我姥爺不在家,它就敢于占領(lǐng)著主人的位置,臥在炕頭上,一會用前爪撓撓身子,一會用后爪撓撓臉,懶散而懈怠的樣子。就算小花貓偶爾臥在炕尾處,那也是為了使它自己能夠曬著從窗子外射進(jìn)來的陽光。至于那些小雞,小鴨,小免子什么的,除了大清早上的,我姥與我大舅媽兩個女人管著它們吃好喝好,平時,都各在其位。當(dāng)然,小動物們幾時高興了,愿意隔空喊話,愿意討好對方,或者就想惡意惹惱對方,它們就盡情地吵鬧便是。如果這一切正在發(fā)生著,我和我的小表妹都要蹲在那里看小動物們的笑話,逗它們玩耍。有時,我和我的小表妹還會站在我們各自喜歡的一方,鼓勁這些小動物挑起事端,去戰(zhàn)勝對方。這是孩子們的把戲。一般來說,大人們都不去理會小動物們包括也不去理會我們,只是鬧得急了,大人們才去呵斥小動物們,順便也制止我們過分地淘氣。
? ? 那天,我姥讓我等著我媽來的時候,我正拿著一根菜葉喂兔子。說是喂免子,實際上是和小免子玩兒著尼。
? “小樹……”? ? 尋著聲音望去,我姥家大門口出現(xiàn)一個磨登女朗。所謂磨登女郎,就是脖子上戴著一條白色的絲巾的美婦人。那天,美婦人像天上飄著的一個好看的風(fēng)箏,然而,那個好看的風(fēng)箏不是我媽,是我姑。我姑身后還有一個人,就是我姑夫。? ? 我愣了一下,便飛奔地跑了過去。我認(rèn)識我姑,我姑是經(jīng)常來看我的。那天,我的兩條小細(xì)腿盤在我姑的又長又壯的大腿上,像一根細(xì)藤纏繞到了一個棵大樹上。只是那根細(xì)藤太細(xì)了些,那棵大樹太壯了些,以至于那不應(yīng)該叫作一根細(xì)藤纏繞在一棵大樹上,應(yīng)該叫作一根細(xì)藤纏繞在一棵大樹的根底部。
? ? 看見我姑時我非常高興。我本一直記著我姥事先教我去做的,只是我必須那樣的去做時,卻遇到了我姑。當(dāng)我姑出現(xiàn)在我眼前時,我竟然是假戲真做了。
? “哎呀,還有我哪,來來來……”? ? 這時,我姑夫親切地叫著我了。? ? 我姑夫伸出手來,非常有禮貌的樣子。
? “你好啊,咱家的小耗子崽沒被貓叨去哈……”? ? 我姑夫說話仍然拉著長調(diào)兒,因為天暖和了,他沒了天冷時被凍得流下清鼻涕的樣子了。而我的小手也同時早被我姑夫的大手握得密不透風(fēng)。 這時,? 我姑從我姑夫的手中搶過我來。
? ? “想姑沒?”? ? 我點點頭。
? ? “想姑的好吃的吧?”? ? 我也點點頭。? ? 在場的大人們又一次大笑起來。笑聲中,我姑便從包里拿出來好吃的給我,所謂好吃的,就是最普通的小餅干。我姑還讓我姥再分給我小表妹吃。也請我姥吃。我姥并不舍得把小餅干放在嘴里一快,她只把小餅干遞給跑過來的小表妹一塊,又把小表妹打發(fā)一邊去,帶著山東口音說,“極好,極好,這餅干極好……”? ?
我姑又抱起我來親不夠的樣子。我姥便說,“孩子她姑啊,這么稀罕孩子,還不趁著年輕生一個?”我姑聽了我姥的這話,很不自然地笑笑——后來聽我姥說,我姑不能生育。忽然,我姑說,“大娘,我今天就是來接孩子的,把這小耗子崽兒送給我吧,我當(dāng)自己孩子養(yǎng)著。”我姥楞住了。我姑便說,已經(jīng)和我媽商量好的,我姑家日子過得好,同意我姑抱養(yǎng)我。我姥聽著就掉眼淚了。我姥不客氣地從我姑懷里奪過我,說,“那俺可舍不得啊,舍不得啊。” 我姑見我姥那樣不容商量,且又難過的樣子,便改剛才那樣嚴(yán)肅的話題為輕松的調(diào)侃了。
? “大娘,有啥舍不得的,瞅瞅這耗崽兒多丑,這么大了連個頭發(fā)也不長。”? ?
? 我那時頭發(fā)非常少,因為是不足月的孩子,身體的發(fā)育,處處都落后于別的孩子。我姑便摸著我?guī)缀跏枪夤獾哪X袋,親著我的臉說,“咱們是丑丫頭啊……”?
事過許多年,我姥對我說,那時她一松手,我就要叫我姑為媽了。還說,虧得沒松手,我姑幾年后自己連生兩個女兒……
? 那天,來看我的雖然是我姑,我姑夫,不是我媽,這使我在意外中更加歡喜。歡喜之余,我就更不想見我媽了。好像我已經(jīng)把我姥教我去做的,就是我姥讓我去演的一部大戲,早在“一根細(xì)藤纏繞在一棵大樹上”一場戲中演盡了,我姥再讓我等我媽來時我該怎樣怎樣,我就變成了一定不要怎樣怎樣的不聽話的孩子了。? ? 當(dāng)著我姑我姑夫的面,我不答應(yīng)我姥的要求。我委屈地要哭。? ? 值得慶幸的是,那天我媽沒有來,我只是和我姑我姑夫玩了大半天,我姥也沒再逼著我演那樣的大戲,沒再威脅我不那樣做就讓我媽把帶回我媽家。
? 二 , 有一次,胡同里有個孩子問我,“你有媽嗎?”我沒有回答。? 我最怕別人問我這個問題。我問過我姥,胡同里別的孩子都有媽,我為什么沒有媽。我姥就說,你有媽呀,只是你媽又生了第二個孩子,第三個孩子,那兩個孩子都把她忙得腳打后腦勺兒了,沒有時間來看你喲。? ? 我當(dāng)時不太明白我姥的意思。我始終認(rèn)為,我媽不是我媽,最多,她只是那個兩妹的媽。此刻,當(dāng)那個小孩子再次追問我有沒有媽的時候,我就非常堅定地?fù)u搖頭。我的意思是,我沒有媽。這時,旁邊的一個大點的孩子立即糾正我說,“你怎么沒媽,你媽來過,那天,你媽還和我媽嘮嗑了呢。”我沒有想起我媽,卻想起問了這樣的一句話,“啥叫媽?”? ? 其實,我是想問,媽是用來干啥的,沒問好,問得在場的小孩子們哈哈大笑。? ? 一個小孩子說,“媽最心疼你了。”? ? 另一個小孩子說,“媽給你洗衣服,給你做飯。”? ? 一個小孩子又說,“媽還給你做棉襖尼。”? ? 另一個小孩子還指著另一個流出的大鼻涕孩子說,“媽還能替你擦鼻涕尼。”? ? ? 我看看我的棉襖袖子。如果我有了鼻涕,? ? 我會用棉襖袖子抹一下。我的棉襖袖子可以用來擦鼻涕的,我總不能管它叫媽吧?我困惑著了。后來,我就想到了我姥替我擦鼻涕的情景。我姥總是用她兩個手指頭挾在我的鼻子上,等把我鼻涕捏出來后,再把她手上的鼻涕順便抹在院墻上,或順便抹在她的鞋底上。總之,那擦鼻涕的事兒是我姥做的,我是不是可以管我姥叫媽呢?? ? 我默默地聽著小孩子們對媽的定義,心里越發(fā)地懂得了什么。那天回家,我鬧著我姥,說啥也要管我姥叫媽。我認(rèn)為,小孩子說得那些當(dāng)媽的該做的,都是我姥正在為我做著的。然而,我姥卻哭笑不得,她愛憐地拍拍我的頭說,“這妮子,混鬧,姥是姥,媽是媽,咋還能亂叫?”? ? “咋就不能亂叫了?”? ? 我一本正經(jīng)地問我姥。我姥說,“哎呀,你就得管你媽叫媽——”看我還想混鬧,我姥便哄我了。? ? “看看,姥這有啥好吃的?”? ? “窩窩頭!”? ? 我高聲叫著。?
? 窩窩頭是東北人常吃的主食。我姥家的親人們都是山東人,他們最常吃的主食其實是大煎餅。但是,我姥拿著窩窩頭的那一年,正是三年自然災(zāi)害的那一年。窩窩頭還不全是玉米面做的,里面參了許多的野菜。就算參了許多野菜的窩窩頭也還是都吃不飽的,哪里還能吃上大煎餅啊。那一天,我姥能拿著玉米面的窩頭給我,就是把全家人都不舍得吃的也吃不著的好東西,極有可能是僅有的那點好吃的東西都給我吃了。因為我鬧著管我姥叫媽。? ? ? ? ? ? ? ? ? ? ? ?
三? , 三年自然災(zāi)害,也叫三年困難時期,我剛好四歲。現(xiàn)在有人說那不僅是天災(zāi),是人禍。我當(dāng)時并不懂得什么叫天災(zāi),什么叫人禍,更不懂得我降臨于在的這個國家發(fā)生了什么。那一年,也是我姥所說的“挨餓的那年”。那一年就算我那么小,我都能在我長大了之后,在與我姥的閑聊中,不知哪一句話刺激到了我那根記憶的神經(jīng),我就會想到某一個關(guān)于挨餓的細(xì)節(jié)與情景了。? ? 那時候,人們都是吃不飽的,或者都是餓著的。僅我知道的山東堡里的人,餓得病了的,病了又死的也有好幾個。我姥家沒有餓的病了的,也沒有餓病了又死了的人,但都餓得面黃饑瘦,無精打彩。就算我大舅,他每天在工廠里是先進(jìn)生產(chǎn)者,每天都大干苦干,也還餓得有氣無力的。那時,我姥為尋找能夠吃到的東西,真是絞盡了腦汁。我姥那時經(jīng)常帶著我去挖野菜,摘樹葉,扒樹皮……? ? 我姥把她帶著我弄來的那些野菜那些樹葉樹皮啥的洗干凈之后,灑上一點點的玉米面。那玉米面,也許是空面袋子掃下來的面渣,也許是我姥爺去了不知有多遠(yuǎn)的地方撿來的幾個光禿禿玉米棒子,那光禿禿的玉米棒子上也許還帶著幾粒干癟的玉米粒,也許連幾粒干癟的玉米粒也沒有帶著。有時,我姥爺就連馬糞里高梁殼都撿回來,還撿了些蕎麥皮等,回來后,我姥爺再把他那些光禿禿的玉米棒了和能吃的不能吃的都洗干凈,再統(tǒng)統(tǒng)磨成粉沫。那時,若能得到這樣的收獲,我姥都恨不能給老天爺磕頭了。我姥每每做出這樣的菜團(tuán)子時,再做兩個小得不能再小的、不加野菜或少加野菜的窩頭。那是給我和我小表妹吃的,大人們是吃不著那樣的窩窩頭的,大人們吃的,那叫菜團(tuán)子。大人們的菜團(tuán)子,吃起來不經(jīng)餓,但總算是填補(bǔ)一下肚子。我和小表妹的窩窩頭吃起來味道不好,但總算餓不著了。在那吃不飽的日子里,我不記得我媽,我卻清晰地記得我姥。我姥就像母雞護(hù)著小雞崽一樣地護(hù)著我,我姥的母愛就像太陽一樣照耀著我,就算是缺吃少穿,就算沒有爹媽在我身邊,我也同樣溫暖著!
? ? 當(dāng)時,我姥自己也是餓得無著無落的,她每天想的就是,吃啥?于是,我姥閑著沒事了,就琢磨著吃。我姥總是下意識地拉開碗柜,東看看西瞅瞅,但總是東也看不到吃的,西也瞅不到吃的。她得不著吃的,就把目光落在一只大醬碗上了。那只大醬碗里僅有一點點大醬,就像沒吃干凈的飯碗帶了些飯渣。當(dāng)我姥終于忍不住用手指抹點大醬往嘴里送時,我也會仰頭問我姥,“姥,吃啥呢?”我姥當(dāng)時聽著我的問話嚇了一跳,順著聲音往下看去,我正在仰著臉,等著她也給我往嘴里抹點大醬吃,因為我也餓。我姥聽了我的問話,就毫不猶豫地再用手指抹些大醬往我嘴里送點。?
? 饑餓,讓我姥想出了一個最好的辦法,那就是把我送回我媽家。我姥認(rèn)為我媽家肯定要比她家生活好一些,雖也吃不飽,但總要比這一大家子好過些吧。那時,我爸因為“反右”時家庭問題已從科室下來開大貨車了。職位沒有了,但收入高了不少。如此,我姥便盤算著要把我送回我媽家了。? ? 我姥認(rèn)為,把我送回我媽家可能會吃得飽了些。可是,當(dāng)我姥動了這個念頭的時候,還沒等我媽來抱我,我就哭得斷了氣似的。我姥當(dāng)時也受不了那生死離別的場景,趕快把我從我媽的懷里搶回來。慢慢地,我姥也打消了讓我回我媽家的念頭。我長大以后,我姥還開玩笑地說,“你那個哭了啊,都能把俺的腸子哭斷了!”?
在我姥家生活是苦的,但是,我還是愿意在我姥家住著。就像我姥家那條大黃狗,餓得都站不起來了,還是愿意守在我姥家門口,盡著它的天職。我不是大黃狗,但我也有天職,我的天職就是愛我姥家,我的天職就是,拿著我姥當(dāng)我媽!? ? ? ? ? ? ? ? ? ? ? ? ? ? ? ? ? 2019年7月15日
等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