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其實不算一種顏色,在光照射不到的地方,猶如墮進萬丈深淵,黑漆漆、冰涼涼,吞噬一切。
前幾天,爸爸給姐姐買了一口鍋,也是后來看到姐姐的朋友圈才知道的,鐵鍋,美的的,高端貨,大好幾百,用起來滑溜溜的,一點不粘鍋,姐姐說,35年來除了小學二年級爸爸給她買過一輛自行車,就是如今的這口鍋了。隔著屏幕,我仿佛都能看到那只發著光的鍋,他是絕對舍不得買給媽媽的。
姐姐帶著孩子離開了原來的家,從一瓢一碗開始添置,有了鍋,家里生起了火,有了煙火氣,日子才算過起來。
我是羨慕又嫉妒的,因為我從來沒有收到了爸爸送給我的禮物,哪怕是一只蘋果,一個梨子,甚至在我年幼的記憶里,一次微笑都沒有,因為他從來沒有正眼看過我。
爸爸今年63歲,從我記事起,他的臉色就一直是暗暗的紅紫色,還有那被手術刀剜過似的法令紋。他眉眼清晰,小時候找我來玩的小朋友經常被他瞪起的牛眼嚇跑。這張臉,似乎只有兩種夸張的表情,一種是被蜿蜒的皺紋堆起來,幾乎看不到藏在雙眼皮下的笑顏,一種是半低著頭,眼睛掃射過來時,巨大的瞳孔散發著寒光,在他走進的房間里,笑聲和說話聲,會瞬間凝固,周身被冰凍,只剩下電視機在咆哮。
可是最難過的卻是,只有學會看人臉色的小孩子才會由此學“乖”。
那是一個炎熱的夏日傍晚,碗筷擺上了桌子,潮熱的空氣卻還遲遲不肯散去,媽媽圍著灶臺準備著一大家子的晚飯,這時爸爸斜著身子撇咧進了家門,他拖了兩步躺在沙發上開始大聲的磨牙,我一把推開小狗小黃,像通電了一樣趕緊溜進廚房,弟弟像小尾巴一樣跟著我,t兩個人大氣也不敢出的把飯菜擺好。
爸爸已酒過半巡,媽媽才把最后一個菜端上桌,只有媽媽一塊坐下來,我們姐弟三人才漸漸不再呢喃,開始沒話找話的找樂子,弟弟在一旁把故意啃的不干凈的骨頭扔給小黃,才三個月大的小黃不時的發出奶聲奶氣的嘖嘖聲,叼著骨頭在飯桌地下亂轉,誰知它最后竟靠著爸爸的鞋幫玩起來骨頭,吵鬧的電視機聲一下子呱啦呱啦在耳邊像過火車一樣響起,在我還沒來得及反應時,一聲沉悶的“嘟嘟”聲敲碎了我的大腦,小黃已經斜躺在飯桌邊十多公分的距離,油量的嘴角冒著白沫,后腿蹬了兩下就不動了。
姐姐吧啦兩口飯,摔下筷子,一大步邁過小黃離開了飯桌,我已經不記得那頓飯是如何結束,混雜著大顆大顆淚水的食物被郁結在喉嚨里憋的我喘不過氣來。
那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和弟弟都像老鼠一樣,夾著尾巴溜著墻根和門縫進出,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上瞎逛,街口的一塊大石頭收留了我們,我們毫不遮擋的盯著正午的大太陽,直到眼前發黑,一塊并肩躺下來,黏膩的皮膚相互挨著很不好受,但是發酸的眼睛能讓我們很快入睡,能睡一會是一會,我們知道,黑夜一到,誰知道什么時候會天明。
到剛上小學的時候,我們姐弟三人就和爸媽分房睡了,爸媽睡在最東頭的客廳,一張大床既是他們睡覺的地方,也讓家里來人的時候不會座位擁擠。
我們幾間臥室是穿堂而過的,平日里都是門窗大開,從最西間的廚房直通爸媽的臥室。除了房門連通,還有靠近窗一側的墻上都靠著暖氣片,一片片的通過一根穿墻而過的水管子連接。水管處的墻縫大剌剌的開著,就像長著倒刺一樣讓人難以忍受。傍晚爸爸把電視機開的呱啦直響,只有這時我們才敢關上房門,鉆進作業本里,聽著知了聲,盼著天不要黑下來,或者希望時間過得慢一點,電燈不要滅。
終于躺下來,眼見著暖氣管子透過來的燈光還沒有熄滅,耳朵是不敢休息的,直愣愣的豎著順著透亮的地方聽著父母房間的響動,這時電視機里的聲音也不那么刺耳了,只要它還開著,我們就知道真正的黑夜還沒有來,我們在這樣的安靜中扛著,一般也過不了多久就睡著了。
響動,就像地震的正中一樣,從最東頭傳過來,我總是最先醒來的,打個激靈竄下床,叫醒姐姐和弟弟,小學五年級的姐姐總是第一個沖進爸媽的房間,她像最前線的敢死隊戰士一樣用瘦小的胳膊拽著爸爸腿,聲嘶力竭的吼著,弟弟躲在角落里哭個不停,而怯懦的我跟在姐姐后面,我不敢出聲,姐姐被爸爸一巴掌呼嚕倒地,我一下子成了沖鋒,卻在槍林彈雨中全身變得僵硬動彈不得,只知道哭,在模糊的視線中看著姐姐和爸媽的身軀一次次的扭打在一起。
爸爸累了以后便到頭睡在沙發上,床上的被褥一片狼藉,枕頭七零八散的丟到床腳和地下,姐姐眼神僵直的盯著斜趴在床上的媽媽,她亂作一團的頭發在燈光下明晃晃的,我坐在冰涼的地上,用手搓了兩下干皴的臉,竟然有種如釋重負的輕松,一天終于結束了,天也蒙蒙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