贈? ? 婢
【唐】崔 ? 郊
公子王孫逐后塵,綠珠垂淚滴羅巾。
侯門一入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
愛已成詩
文/繆曉俊
那日,她只是娟秀的云鬢,舊澀的長裙,在廊檐的轉角,四步一停,三步一走,兩步一抬頭。崔郊坐在小圃盡頭的水榭讀一卷舊詩,看見她托一盞茶,猶豫,輾轉,欲走還留。他朝她笑笑,她才有勇氣走過來,“公子,請喝茶。”
碎花青瓷的茶盞,青翠欲滴的碧螺,也只有在姑母家才會有如此甘甜糯香的一盞茶。崔郊每年都會來姑母家小住,他喜歡這一片青磚黛瓦的舊宅子,面對一汪大湖,側著山。只是,來過許多次,卻從沒見過她。
她垂手立在他的身側,低著頭,目光落在一旁的詩書上。他把書舉到她的面前,“你喜歡哪一句?”她驚到了,把頭低到更低,后退兩步,仿佛害怕被洞悉心思。他不依不撓,“你到底喜歡哪一句嘛?”
她沒有抬頭,胡亂地用手一指。他輕輕地讀:“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她終于抬起頭,怔怔地看他的嘴唇。那一刻,他也驚訝,她的眼睛,如門前那汪大湖,清冽澄明,波光流轉。
遠處,管家急急地喊:“哎呀,哎呀,誰讓你送茶,夫人喚你,快去,快去。”她極不情愿地轉身,跟在管家后面,像一只乖巧的小貓,悄無聲息地走遠。崔郊依然默然地站在那里,午后的陽光透過頭頂茂密的枝椏,明明滅滅的光影,讓人覺得恍惚,她是不是真的來過。
有窗朝南的廂房,總能看見她來回地走,澆花,打掃書架,把字畫搬過來搬過去,又或是什么都不做,只是那樣落寞地倚窗站著,眼神落在遠方,很多心思的樣子。
臨窗斜斜地長得一棵巨大的香櫞,早已過了花開的時節,崔郊卻發現,只要她來過,便一定能聞到馥郁的芬芳。她便是一朵潔白的香櫞,欲開不開,溫潤而柔軟。
他央姑母,“每日讀書辛苦,若有婢女伺茶多好。”他不知道她的名字,七手八腳地比劃著她的樣子。姑母橫眉怒目,“她是婢女,也是我的搖錢樹,你不見公子王孫踩塌了我的門檻。”他再央求,姑母便明白了他的心思,更是惱火,“你不求功名,貪戀美色,你……”
陽光明媚,他枕著一卷詩書躺在萱石假山的陰影里,遠處的流淙嘩啦啦吵得人心煩。他捂起耳朵,卻聽到隱約的哭聲,輕輕淺淺,卻又清晰。循著哭聲過去,是她,站在窗前,怔怔地看著他走近自己,眼淚像是斷了線的珠子。
他懷抱著詩書,站在她的面前,伸出手,又落下。他想拭去她的淚珠。她揚起頭,定定地看著,像是鼓了很大的勇氣,又像是等待。
遠處,管家又在喊:“哎呀,哎呀,你站在那里做什么,夫人喚你,快去,快去。”她恍惚沒有聽見,只是那樣看他,眼神深邃如遠山。他垂下手,低下頭,懷里的詩書也跌落。她收回目光,把臉埋進掌心的羅帕,一路跑過長長的廊檐。
那以后,他再也沒有見過她,只是偶然聽管家說起,姑母將她賣給了一方顯貴于頔做了妾,也算是衣食無憂。他央姑母,一定要搬去那間有窗朝南的廂房住。推開窗,便能看見一汪大湖,遠山如黛。他也總愛倚窗站著,眼神淡淡地落向遠方,他能看見她的眼睛,聞見她的氣息。
經年,寒食,本該是草長鶯飛,楊柳依依的好時節,卻連日陰雨,甚至下起了雪。而他,執意地要去踏青。信步街頭,明明雨雪紛飛,他卻聞見若有若無的香櫞花開,尋過去,真的是她。也許是有所期待的,他并不曾驚訝。
倒是她,意外地抬起頭,一雙眼睛怔怔地,不知所措。他朝她笑笑,她才有勇氣走過來,“公子……”她還是從前的樣子,娟秀的云鬢,藕荷色的長裙,懷里抱著一包明前茶。他也不知道說什么才好,明明是有許多話的。一剎那,兩個人都沉默。
仆人小聲催促:“夫人,雪下得大了,我們回府吧。”她想轉身,他快步走進街邊的茶肆,索來紙硯,百般心緒,黯然成詩:公子王孫逐后塵,綠珠垂淚滴羅巾。侯門一入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
她將詩卷護在胸前,惟恐被雨雪侵濕。長街的轉角,他看見她熟悉的背影,四步一停,三步一走,兩步一回頭,如時光一般,戀戀不肯走遠,只是,澄明的終于暗淡,美好的已成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