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對盛產(chǎn)某物的地方總愛冠以“某鄉(xiāng)”之名,以之贊譽。我的故鄉(xiāng)湖南是“芙蓉國”,湘潭為“蓮城”,花石鎮(zhèn)是全國最大的湘蓮種植基地,人稱“蓮鄉(xiāng)”。
湘蓮也稱寸三蓮,因三粒蓮子連起來約一寸而得名。湘蓮粒大飽滿,潔白圓潤,質(zhì)地細(xì)膩,清香鮮甜,是中國四大名蓮之首,享“中國第一蓮”之美譽,古即為朝廷貢品。
據(jù)文字記載,自2000多年前的漢朝,當(dāng)時的湘南縣,今朝的花石鎮(zhèn)就盛產(chǎn)貢蓮。花石人世世代代種蓮為生,羅漢山下,綿延萬畝蓮田,不同的季節(jié),看到的是不一樣的荷景。當(dāng)年,我讀書的花石小學(xué),站在校門臺階上,放眼一望,滿目都是映日荷花別樣紅。
萬畝荷花齊開,花蕊鮮,碧葉密,暗香來去熏,讓人沉醉不知歸處。對荷花,我情有獨鐘。
聽說,宋美齡喜歡法國梧桐,蔣介石就下令南京種滿了梧桐樹。我曾問我爹,當(dāng)年湘南縣城的縣太爺是誰?他老婆是不是喜歡蓮花,于是他就下令全縣普植湘蓮?
“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蕩舟采蓮,輕歌互答,文人詞客紙上的種蓮似乎是一件很美的事情。
“吳姬越艷楚王妃,爭弄蓮舟水濕衣。來時浦口花迎入,采罷江頭月送歸。”讀了這樣的《采蓮曲》,實在是難以想象到種蓮人背后的艱辛。
花石湘蓮種植在水田,而非可以蘭舟放歌的湖面。從開春二三月,整田種藕,到八九月采收,之后去殼、曬干、磨皮、分揀等等,工序繁多而復(fù)雜,種蓮其實是一個極為需要耐心、體力和時間的過程。
讀了“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我也曾以為采蓮很好玩。堂哥家門前種了一丘蓮田,那年暑假,我守在田埂邊,看了幾回堂嫂金娥下田采摘蓮蓬,才知道有多累,有多辛苦。
大暑時節(jié),悶熱得像個烤箱,穿件小褂子,坐在大吊扇下,身上還是熱得沒一根干紗。下田采蓮,更是酷暑難耐,頭上太陽火辣辣,曬得人睜不開眼,腳下的稀泥熱烘烘,蓮田里密不透風(fēng),暑氣直往人身上蒸。盡管這樣,金娥姐下田采蓮蓬可不是“窄袖輕羅,暗露雙金釧”。
草帽、手套、長衣長褲、深筒套鞋、背著個裝化肥的大纖維袋,金娥姐下田前全副武裝。采蓮時必須從頭到腳把自己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否則,一趟蓮采下來,荷葉桿上的細(xì)刺會劃得人傷痕累累。
何況,南方鄉(xiāng)村,難免有蛇蟲為患。蓮田間,呲溜竄出一條蛇,也是常有的事。還有一種野蜂,毒辣兇猛,如不小心觸碰其巢,被它蟄傷皮肉的話,能腫痛幾天不得恢復(fù)。
采蓮、剝殼、去皮、通芯、晾干,手工白蓮生產(chǎn)環(huán)節(jié),是一個極為細(xì)致繁瑣的活計。從蓮蓬里剝出的蓮子,嫩的是棕綠色,純手工剝皮通芯曬干后就是白蓮。老蓮子是褐色的,曬干后像鐵一樣堅硬,我們叫它鐵蓮,去殼后為紅蓮,再磨皮也可加工成白蓮。
在花石的村口、路旁、農(nóng)家堂屋、門前小院,看到最多的場景便是剝蓮子。
或獨坐單剝,或三五搭伴,甚至在路上,也會發(fā)現(xiàn)有些人口袋里揣上一些,邊走邊剝,把一天天的時光用心剝進每一粒來之不易的湘蓮里。
童年的暑假,我也打過暑期工,幫鄰居胡家手工剝白蓮,8分錢100粒。聰明的花石人,設(shè)計了一種專業(yè)數(shù)蓮子的工具。一塊大鋁板,上面像跳棋棋盤一樣有100個小圓洞,捧一大把蓮子放上面,手一抹平,一板100粒,數(shù)得又快又準(zhǔn)確。
手工剝白蓮,看似簡單,卻是一個極耗時間和耐心的過程,絲毫不敢松懈與疏忽。
第一道工序去綠色的外殼,這是一個技術(shù)活。用牙齒咬開外殼,咬輕了,開口太小,剝起來費工夫。咬重了,一不小心就留下牙印,甚至咬出一個缺口,品相差了,蓮子可賣不出好價錢。
有善剝蓮子的巧婦,輕輕一咬,手指一擠,蓮子出殼,粗皮落地,動作嫻熟得跟峨眉山的猴子剝瓜子一樣快。
第二道工序剝?nèi)в屑y路的肉色蓮衣,這是一個細(xì)致活。先撕拉,再用手指搓,稍留殘皮,曬干后就會像一塊皺皺褶褶的疤痕,難看得很。頭幾天干這活,拇指和食指上的皮都搓破,時間久了,指尖磨出一層厚的繭子來。
第三道工序,通蓮芯,這活是個慢功夫。將去皮蓮子泡在清水里,用一根特制的小鐵釬,對準(zhǔn)蓮子底下鼓起來的小點一頂,不偏不斜,綠色的蓮芯就頂出來了。手要準(zhǔn),鐵釬歪了,有可能芯兒沒出來,蓮子卻裂開了。干這活,一顆一顆慢慢頂,眼睛都要鼓出油來,考驗的是耐心。
第四道工序,烘曬。將蓮子洗凈,用竹篩子攤在太陽下暴曬,或者小火烘干。蓮子含水量高,容易氧化泛黃,也很容易發(fā)霉變質(zhì),要想賣相漂亮、味道好,必須盡快烘曬,烘曬到用手抓上去嘩啦啦響就算大功告成了。
這全程手工,無法機械量產(chǎn),4斤新鮮蓮子曬干才一斤白蓮,一斤干蓮子約620粒。我和我娘一起從早到晚,點燈熬油,忙得不抬頭,最多的一天好像是加工了2000粒蓮子,賺了1.6元巨額資金。雖然粒粒皆辛苦,腰酸了,背脹了,手指皮磨破了,收獲了勞動的報酬,還是挺讓人開心的。
在以前,絕大部分蓮農(nóng)都是這樣手工制作白蓮。據(jù)說現(xiàn)在,則被機械加工所替代,手工剝蓮已漸漸成為回憶,而且也會從回憶中慢慢淡去。
價值與品質(zhì)是成正比的,在我童年的記憶里,湘蓮冰糖銀耳羹那可是人間第一美味。幾種美好的食材,在水的滋潤浸泡下,慢慢蘇醒,緩緩舒展,經(jīng)過水與火的充分交融,水已化物為羹,入口綿稠滑潤,頓時有一種溫柔的感覺縈繞心頭。
原本為皇家貴族的珍貴食材,因為我的家鄉(xiāng)花石蓮鄉(xiāng)產(chǎn)業(yè)的興起而走入了尋常百姓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