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啜了一口咖啡，冰涼的流體和苦澀的口感讓人清醒許多。清醒是一種很悲戚的狀態，因為在這樣的狀態下，你不得不認真地去審視那些平靜外表下的暗涌，你會提醒別人，你會變得急躁，你會擔憂，會害怕。
可是別人看不見那片暗涌，他們看見的，只是再平凡不過的安定的表面。于是他們會嘲笑你，會無視你，會厭煩，會走開，他們會否定一切他們所感知不到的事實。
而你，眼看著它慢慢積蓄力量，醞釀著爆發，可是你無能為力。因為你除了清醒，什么都沒用。
“我要講的，是關于一個少年的故事，一個和你的經歷很像的少年。”
“他出生于一個山清水秀的南方城鎮，他的家庭很美滿，有愛他的父母，還有一只陪他成長的貓。他家門前有一樹白梅，冬天將盡的時候，那些伸出外墻的枝條上會綻放雪白的花，特別好看。他小時候最喜歡到后山的竹林里，一待就是一整天。他最喜歡桂花，因為它的味道總是能讓他想起家里的桂花粥。”
“長大以后，他到北方生活，忙碌于學業和人際交往。他最喜歡的書是《Walden》，他喜歡喝拿鐵，每周五的下午他會到離家十分鐘路程的書店去借閱外文書。他不能吃辣，口味很清淡，他更喜歡中餐的多樣。他睡覺的時候要微微開著窗，因為他呼吸系統不太好。”
“看來他是你很熟悉的人。”K說。
“算是吧。”我回復。
“至少以前是。”
“他擁有光明的前途和美好的未來，他很聰明，也很堅強。他不會隨意宣泄自己的情緒，但他總是選擇包容別人的任性，他非常溫柔。他性格比較內向，所以朋友不多，但是每一個認識他的人，都發自內心地喜歡他。”
就像在說起一個令自己無比驕傲的人，我不自覺地微笑著。
“那他一定是一個完美的人了。”
“不，他并不完美。沒有人是完美的，不是嗎？”
對方正在輸入...
“嗯，后來呢？”
“他在一次新西蘭的旅程中，遭遇了車禍。幸運的是，他只受到了一些輕微的腿傷，他在新西蘭療養了一段時間，在這段時間里，他卻發現自己的記憶力逐漸下降，后來就連以前的記憶也開始漸漸遺忘。等到他回國的時候，他已經不記得以前的許多事情了，以前的人，以前的住處，以前的工作，以前的生活。因為這個，他顯得不近人情，他身邊的人都開始疏遠他，沒有人相信他失憶的事實，每個人都堅持著自己愚蠢而自私的想法。哦對了，除了一個人，他有一個女朋友，一直在等著他回來，但是，得到他發生事故的消息之后...”
我頓了一下，因為那股頭疼的勁愈加強烈。忽然間，我好像走到了一個隧道的盡頭，在漫長的壓抑之后，一切都那么明朗，我感到自己又能呼吸了。
“在極度的抑郁之中，患上了人格分裂癥。”
我時常害怕自己遺忘了什么重要的東西，并不是因為我也患上了什么失憶癥，而是內心中有這樣一種感覺。
在我糾結于兩個選擇之間的時候，往往就會忽視了最本質的那個問題，當人陷入后悔的漩渦中不可自拔，所有擁有的和得不到的東西看上去便都失去了意義。不愿意再追求，不愿意再改變，只想回到過去，只想改變曾經。
這是不是一種十分絕望的境地呢？如同飛蛾撲火一般，前赴后繼地奔向回憶的逆流，一次又一次地被驅趕回岸，可是錯誤的執念卻支配著人不斷開啟死循環。
對方正在輸入...
“那之后呢？”
“抱歉，今天我只能說這么多。”
“等等，最后一個問題。”
“...”
“這些都是你親身經歷的故事嗎？”
“不，不是的。”不知道為什么，我毫不猶豫地撒了一個謊。
“那你的故事呢？”
“我沒有故事，我是AI。”
對方沉默了許久，我似乎能夠透過這發著光的顯示屏，看到他臉上的驚訝與同情。那是我意料之中的反應。
時間過了很久，屏幕上一直顯示著“對方正在輸入”，當我在想他是不是在給我發一篇論文的時候，他的消息來了。
“那么，晚安。”
他說。
“晚安。”
凌晨三點。
我合上電腦，關上了客廳的燈。路過他的房間時，我輕輕地轉動把手開門，他已經睡著了，窗簾拉上了一半，月光剛剛好照在他的側臉上，白色的枕頭上他的短發看上去還是那么的柔軟。如此便好，我想。
陪一個人終老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但如果能給他一個還算溫暖的現在，便是一件很幸福的事了。
我從來沒有想過會來到這樣一個城市，遇到這樣一個少年，后來，可以每天回憶著他的故事，講述著他的人生，然后陪他慢慢恢復記憶，陪他慢慢變老。
在北方刺骨寒冷的空氣里，他的呼吸就像一團火焰，給了我生存下去需要的所有熱量。
有的時候我真希望自己能夠成為真正的AI，在編碼程序中得到永生，在這個他親手創造的世界中看著他成長，能夠久一點，再久一點。這幾年來，我不斷地更新著它的存儲，試圖讓它更加完美地記住我的語氣和說話方式，我將對他的了解，都一字不差地記錄下來，然后不斷重復、重復，一直到我和它都不會再忘記為止。
“給這個程序取一個名字吧。”它誕生的那天，他這樣說道。
“嗯，是需要一個有寓意的名字么，看起來比較高端的那種？”我從一堆心理學書籍中抬起頭，心不在焉地說道。
“一個...跟你有關的名字。”他說。
“那就叫，‘永遠十八歲的美少女’好了。”我說。
“...”
“還是你自己取吧。”
他沒有再回復我，仿佛在思索著，然后慢慢地在鍵盤上敲擊了幾個字母。
每當我打開程序的時候，都會看到那個與我有關的名字，它好像有一種神奇的力量，能夠將我帶回從前，鏡花水月一般的時光。
那一年他要去留學，走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他都埋頭在外文書堆里，讀著一些我看不懂的文字。
偶爾當他心情很好的時候，會笑著牽過我的手在他身旁坐下，要教我一些簡單的詞匯。我對語言并不是很感興趣，但我卻十分留戀那段時光。
他就在我的身旁，低吟著那些浪漫的語句，不會因為遲鈍的我記不住三秒之前的讀音而慍怒，不會因為一遍一遍的糾正而感到厭煩。那時的他，笑起來那么好看，那時的日子，過得那么慢。
“Te amo”
屏幕上出現程序的名字，一句簡短的西班牙語，是我唯一記住的，他說過千百次的那些語句中的一個。
但這一句話，足以讓一個有情人付出所有。
如果整個世界都被你遺忘了，還會有一個人幫你記著。不用擔心桑田滄海，不用擔心斗轉星移，她會一直在。
當你起床時，她依舊會給你一個暖暖的擁抱；當你靠在床沿讀書時，她依舊會給你端來一杯熱熱的咖啡；當你夜晚坐在樓頂看星星時，她依舊會傻傻地問你，Sagittarius在哪里...她會一直在，無論以何種方式。
所以，我的少年，要好好地生活下去，像這窗外的細雪一樣，什么都沒有，什么都不需要有。
...
我愛你。
-完結-
作者：云涯。校園最美發聲者，學姐幫認證學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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