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父母的驕傲,名副其實的畫家,在為事業忙碌著。
我知道病情在惡化,可是除了一年前在家的那個夜晚之后的大大小小多次疼痛并不是那么難以忍受。
而這次不同,似乎又將我帶回了最初的夜晚,恐懼突然包圍了我,我自己先就感覺到不好了。
我又開始全身冒冷汗,空調還開著,可我找不到搖探器。我開始發出一種抑制不住的呻吟聲,因著在阿正的家里,我需要抑制住自己。不能有太大的動靜,因而這疼痛來得更難以忍受了。
我開始拿自己的頭在枕頭上摔,希望能以此換來意識的模糊減輕痛感。失眠的時候有時我也會這樣做,雖然效果不大,但借此分散注意力總也起點作用。
平時也許我會聽音樂,看電視,以此來轉移注意力。但現在我的眼神開始模糊,我找不到搖控器,我什么都找不到。我來回滾著,汗珠開始浸濕床單。
我的頭開始疼,我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一股甜腥氣順著胃往上走,頂到我的喉嚨。我捂住嘴,忍受著。可是那股氣一下一下地沖著,我要受不了了。我沖出房間,憑感覺朝洗手間沖去。
我大口大口地吐著出發出甜腥氣的液體。我想我被駭住了,我從未感覺死亡離我這么近。
疼痛還在繼續,可是減輕了不少。我癱坐在洗手間的地板上,阿正在敲門。我沖進洗手間的時候他在客廳看電視,他喊我了,我沒聽見。他路過我開著的房門,看到里面凌亂的床單與被子。我還有我打開的藥瓶,白色的藥片灑了一桌子。
可我動不了,門沒鎖,我也說不出來。洗手臺上被我弄得一片狼藉,水管流出來的水摻著紅色的液體滴滴答答地掉在地面上。最后他打開門進來了,我靠在洗手池旁邊的墻壁上動彈不得,連抬眼的力氣都沒了。
他把我抱到房間,問我發生什么事了,怎么會這樣呢?
我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沒有力氣去理他,也無暇顧及自己給他帶來的麻煩。
他從背后抱住我,我似乎感覺到一絲溫暖。我的頭沉沉的,臉上熱乎乎的,不知什么時候已是淚流滿面。
我醒來的時候已是在醫院里。我有一種糟糕的感覺,似乎一進來就出不去了。阿正不在,我想起了昨天那鋪天蓋地的折騰。想起來我就顫抖不已,我再也隨不了那樣的疼痛了。
阿正弄了早餐來,他有點怪怪的。有過,這事誰攤上都會變得怪怪的。
可憐的人,這份不幸又何苦給他看見,平白多了一個人承擔。
院子里的陽光正好,阿正陪我散步。而我不喜歡穿著病服在這么明媚的陽光下行走。
我要出院。我對阿正說,不容商量的口氣。
畢竟,命是自己的。或者是父母的,但是最起碼,不屬于他。
你應該繼續治療,不能再拖了。他有些焦急。
在哪兒不是拖呢?一樣的效果,改變不了什么的。況且,我還有事情要做呢。
什么事大過生命?我幫你去做。
我要去看望父母,努力使這一切不使他們感到太悲傷,你做得到嗎?這是我里的恐懼,從來不敢面對,也無法解決,但是……沒時間了,不是嗎?
阿正開始沉默。
要回病房的時候,他突然擋在我面前。極認真地對我說:小飛,我們結婚吧。
小飛。我心里喃喃地說到,兀自覺得溫暖。只有我要好的女朋友才這樣喊我,大家都叫我飛姐。想來上學的時候,我是一個凜冽的女孩子呢。
可他喊我林飛,不知什么時候起,他不再跟大家一起叫我飛姐了。我還跟小C聊過這件事呢,我說我不知道怎么得罪他了,他喊我的全名,感覺很陌生的樣子。小C說也許是因為你跟江羽走的太近了……我捂住耳朵,不想聽她八卦。總之,之后不管感情無近,他都叫我林飛了,好似再沒改過。那一切好似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結婚?說句恬不知恥的話,曾經我想象過如果他追我的景況,但那是很遙遠的曾經了。
我面無表情地愣在那兒,心里有些不安。可我知道自己的態度,如果以前的我尚有那么一點自作多情的話,現在是絕不可能了。死亡面前,浪漫才能活幾秒?愛情,是件浪漫又奢侈的事情。
大熱天的,開什么玩笑。我像木乃伊樣往前挪。
他不動,半開玩笑地接了句:難不成,要我跪下嗎?
話音剛落,我扭頭便看見他單腿跪在我的面前,周圍開始聚攏過來一撥人。少時想如果一個男子當著大家的面向我跪下求婚的話,便是有強迫意味的。因為那樣女孩子就不好拒絕,而且更容易被沖昏頭腦,我肯定會又急又氣又羞的。
而現在,我已過了害羞的年紀,又沒力氣再急再氣了。看著眼前的這個男子,我只是有些驚慌失措,也許還有些感動。但是心里卻是明白這樣的景況的,疾病是鎮定劑,它安撫著我那顆亂亂的心。它傳達的信息不容置疑:拒絕他。
我不需要憐憫。我頓了頓,一字一字地說。
然后轉身,冷漠地將他丟在難為情中。周圍是一群等待著幸福到來歡呼與鼓掌的現在目瞪口呆的護士和病人。
我躺在床上,想盡快忘記這件事。
我聽到他的腳步聲,我的心又開始亂了。我害怕面對他,是因為已經傷了他的心?還是怕再傷他的心?還是,怕自己會忍不住拖累了他?
我知道我那么做是對的,我不想他一時的同情心帶來他一生的不幸,他還有很美好的時光呢。
而且,我不接受憐憫,我不是乞討者。
小飛,他輕輕坐在我的床邊。
還是叫我林飛吧。眼淚不爭氣地流下來,小飛使人軟弱。
他嘗試著抱我,我執拗地別過身子,眼淚斷了線一樣。
他還是輕輕地抱住我:小飛,我們不要錯過了。
一個月以后,我們舉行了婚禮。
我說服他答應我不給醫院耗掉我最后的時光,我要平靜地死去。
但有一件事他不肯依我。
我只是希望辦妥一切手續就行,然后給爸爸媽媽打個電話就好。不要大張旗鼓地舉行儀式。因為這樣的歡樂與奢侈,也許數月后的葬禮會使它看起來多么脆弱,多么讓人難以承受這樣的落差。
不行,怎樣承受落差是我的事,你不必擔心。他有些故作輕松卻卻心疼的口吻叫我無端地難過。我一定要給你你應得的幸福與驕傲,我不會委屈了我的小新娘。
爸爸媽媽也被接到了北京,毫無疑問,他們高興極了。為著多年漂泊的女兒有了歸宿,他們心里總算沒牽掛了。
公公婆婆也來了,他們知道我的事。我執意要阿正告訴他們真相,即使不被接受,我也不希望他們受欺瞞。可他們接受了我,就如同自己的女兒一般。這般深情厚意,真叫我疑心這最后的甜蜜是否是幻覺。
同學朋友也來了。他們覺得詫異,但似乎一切在他們看來又都在情理之中。看來,這局外人究竟倒比我這局內人看得清楚多了。
江羽也來了,他喝多了。他直愣愣地看著我,你瘦了。我笑笑,剛要說什么,他又扭過頭去。他對阿正說,照顧好她,否則我要乘人之危的。
小C捶我一拳,阿正慌忙把我抱在懷里。小C不依不饒:好呀,倆人這就粘乎上了,合著我倒是外人了。之前都不帶透個風的,你們也真沉得住氣。這閃電結婚想劈死誰呀?
全桌人都笑了,江羽有些疲憊。
敬酒的時候,江羽對著阿正:恭喜你,娶到了你心目中的Queen。
我一愣,阿正說,改日跟你解釋。
婚后阿正問我想去哪兒,我們度蜜月去。
難得他如此樂觀,我的如死水般的生命也開始鮮活起來。
我哪兒都不去,就在家陪你。
好。他突然緊緊抱住我,好似我要消失了一般。
而誰都明白,這是不可避免的。
他陪我去律師事務所公證了財產,將我在市郊的房子轉到我父母名下。我現在覺得很安全,不需要它了。
我安然地生活在他的,哦,我們的小別墅里,做他的小女人。
他說他會讓我的生命幸福快樂,我知道,他沒說完,是在剩下的日子里。
可是我很快樂,他一直都做得很好。
他去公司去得少了,大多數時候我們手挽手坐在陽臺上,緊攫住屬于我們倆人的不多的時光。
我為他煮飯,收拾屋子。陽光溫暖的午后他會陪我逛街,而夜里我從呻吟中醒來,總會被一雙有力的胳膊緊緊抱在懷里,我不再懼怕疼痛。
他說家里變得像家了,因為有你。
我就笑,當然。
可我的太陽要落了,我要讓它的余暉足夠地溫暖。
他給我看他中學的日記。原來從很早我就是他生活里的女主角。只是,在他的筆下,我是Queen。
他和江羽是好朋友,甚至他們打賭我會選擇誰。
我有時候詫異人竟可以這樣活著。在別人的世界里,看起來高傲而矜持。而在自己的世界里卻是如此卑微與黯然。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愛他,我被這樣的問題困擾著。
可阿正說,當然愛,只不過你沒察覺罷了。愛不是那么純粹的,而你太純粹,所以你看不清。
嗯。我想了想。你說的對。
他笑笑,頓了頓又說,你快樂嗎?跟我在一起。
當然。我抱住他。
當然,愛讓人快樂。
(發表在博客的時間是2012年12月10日,當時是從QQ空間里挪過來的,最初寫作的時間為2009年9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