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而立的年紀,不結婚的姑娘要被催婚,結了婚沒有孩子的姑娘要被催生。姑娘在大城市打拼此事便渺遠了,然而三線小城市,姑婆嫂子端把小凳子坐在一起,曬著太陽瞇著眼睛,手上把玩著自己的孫子輩,咸吃蘿卜淡操心,擔心起別家的姑娘。她們的人生沒有更大的任務,張家長李家短要填補以下自己的空虛,有人一輩子也沒有離開過自己出生的地方,并不用向她們解釋更多的人生可能,她們會瞪著你,或者從鼻子里哼出一聲笑說:喲,你這后邊兒還有什么大志向大作為喲?夏蟲不語冰,閑話不必往心里去,況且肚子長在自己身上,說破了大天兒并不能改變任何現狀,最多遭受當面攻擊:咦,母雞不下蛋啊。生動粗鄙又惡毒的語言每每叫人啞然失笑。但小朋友們總是無辜,他們依舊開心對著你笑或者哭,與你親近便拉著你的手,與你不親近便向你揮揮小拳頭。
小朋友是成年人的小小的朋友。也會有人說,你自己沒當過父母不知道當父母的艱辛,養兒方知報娘恩啊,于是我又想到自己的媽媽,然后嘆口氣。即使我沒有做過父母,并不代表這世界上沒有小孩子,即使不是我的小孩子,成人與小孩子的關系也并不僅僅限于父母與子女,而小朋友的確是成年人的小小的朋友。成人對小孩子的居高臨下,大操大辦,控制欲,以為自己無所不知起碼比小毛頭們知道得多,呵斥拉搡,趾高氣揚,在我看來近似一種暴政。
我接觸的小朋友數量很有限,小毛頭們大抵是親戚朋友家的孩子,做過很短一段時間的培訓老師,就和一群青春期的小叛逆們度過了很短的時間。和他們的相處總體說來都算愉快,當然有小嬰兒看見我會哭,看見s會笑,或者看見我會笑,看見s會哭,小孩子從娘胎里帶來了自己的前世今生,如果他們看見我會哭,那我就離他們遠一些,以免增加他們的不適感和負面情緒。我和s以前總叫小毛頭們為小畜生,因為感覺他們跟家里的小貓小狗一樣,懵懵懂懂,軟軟糯糯,像一個昵稱。大人們大大咧咧說:他/她知道個屁。我想小孩子還是有情緒、有判斷、有自己感受的,他們沒有更好的表達方式,只好哭哭笑笑,那也是要尊重的。
小朋友并不太喜歡成人拿他們當小孩子。即使你覺得自己吃過的鹽比他們吃過的飯多,走過的橋比他們走過的路多,他們也并不喜歡大人拿他們當小孩子,弱勢群體。他們自有世界,而且對自己的世界比較滿足又很有信心,這是我跟不同小朋友們相處得出的結論。即使他們的世界大人們都已經經歷過,覺得索然無味(況且并不索然無味),如果攻擊輕視他們的世界,他們很敏感,像小鹿那樣跑開了,心里暗暗覺得你不是朋友。那些芝麻綠豆大的小事小人就是他們的世界,又簡單又敏感,一個名字反反復復說上許多遍,從星期一上學路上發生的事情能說到星期五放學路上發生的事情。有時會讓我恍惚,他們丈量時間的方式與大人們如此不同。印象很深的是s親戚家的小朋友,一個五六歲的小朋友,第一次見到他,他抱著ipad目中無人地自己玩耍,前一分鐘對我擺著臭臉,后一分鐘聽說我是植物大戰僵尸高手,就顛顛兒跑過來讓我幫他闖關,確認我真的能打僵尸成功,就粘著我打怪,一邊還時不時要把ipad搶過去自己玩幾盤,兩小時都不到,就把ipad扔到一邊開始跟我說他的“心事”,他和哪個小朋友關系好,哪個小朋友是“壞人”,為了證明他說的各種事情,他會不停地跑到自己房間翻出各種“物證”來證明自己的話。后來我要走了,他就問我第二天會不會來,言之鑿鑿地說:“嗯,你是我的朋友啦”。我說明天不來啦,他的小眼眶瞬間就紅了,接著就要嚎啕大哭,大人見勢不對,一邊對我眨眼睛一邊跟他說:“明天還來,明天還來”。第二次見到他都不知道過了多久了,他正在跟別的小朋友打架,看見我差不多已經不記得我是誰了,但是時不時看我兩眼,直到他又拿起ipad,忽然風一樣沖到我面前大喊:“植物大戰僵尸!植物大戰僵尸!植物大戰僵尸你怎么說話不算話,你說明天還來跟我玩的!我闖到了新關了,你快看看!”因為疏遠他根本不知道怎么稱呼我,就記得我叫“植物大戰僵尸”,哈哈哈,小孩子的記憶就是這么模糊又鮮明,他們的小世界又簡單又復雜。和他們相處,他們愛跟你玩兒就跟你玩兒,不愛跟你玩兒別瞎逗,要不然他們會瞪眼睛:)不能詆毀輕視他們的小世界,那對他們來說是全世界。
有時候我很難把自己當個大人,同時會覺得大人的世界有時候挺沒趣,語言也不生動,坐在一起就問工資問工作催結婚催孩子,沒有新話題,還不如小朋友們,情感真摯,絮絮說,很努力憋著勁搜羅新詞匯向我描述他們的世界。
小朋友們放大了自己的可愛而縮小了傷害,與一切幼小生物一樣,他們的物質形態看上去都比較“萌”,而他們表達憤怒又那么人畜無害,他們舉起拳頭,大人不會感到有危險。但是不能因為暫時沒危險就輕視縱容,殺人犯也有小時候。
小朋友的可愛與新希望化身簡直無復多言,太多的人把小朋友說成宇宙之光,在他們身上仿佛感受到了無數的新可能,便也有許多人說:“你自己快生一個,其樂無窮啊。”然而小朋友并不是小霸王,也談不上其樂無窮,他們也是獨立的群體,如果只是玩物的作用,小貓小狗也很好,如果沒有多想便隨便生,那不過是動物本能,無數大人們悲哀的源頭難道不是從此而來嗎?與小朋友們和諧相處不能代表我有多喜歡這些無辜的兒童,如果呵斥他們的不當行為,也不能代表我就不喜歡他們。其實兒童和成人真的有很不同嗎,至今我也沒有這樣認為。小朋友并不是供人喜歡或不喜歡的產物,當然因為感情緣故,父母總會對子女多些愛憐,但世上有那么多小孩子,又何來區別。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每個小朋友不同的命運就同大人的命運一樣讓人感嘆。
隨著他們形體的增大,新可能好像在慢慢變小,小朋友們長成了大人。我遇見的許多小朋友,看見他們的長輩,想到他們的未來,而當下他們依舊是無辜且自得其樂,只能更憐惜他們現在懵懂而高興。我知道他們以后因為各自際遇,或許變成了和他們長輩一樣糟糕無恥惡毒庸常的人,但是眼下他們依舊無辜。
我至今不能明白為什么大人看見小孩子會那么喜歡,我理解為小孩子是大人眼中新的人生,如果是這樣,那為什么有些成年人最后的所作所為只是把兒童的人生軌跡壓進了自己的軌跡模具里,他們恐懼未知,難道就因為感覺到兒童的弱小,以為自己可以控制孩子才喜愛孩子嗎?孩子帶來一些超出認知范圍的可能時,他們便恐懼或者暴跳如雷,甚至不惜一切力量摧毀碾壓。人世間多么可怕,翻云覆雨。許多人終其一生也跳不出那怕一點點的局限,這是多么大的悲哀。在小朋友身上同時混合著這兩種因素:希望與悲哀。
我并不一定要有自己的小孩子才能去理解更多小孩子,我也確信許多人做了父母也不會理解孩子。我常常感到,無論是什么人,即使知道也許一切并沒有什么作用,但ta走了與自己既定父母/出身/環境/際遇,不相同的一條道路,為超越自身一點點的局限做出的許多努力,似乎在人生的選擇上多了一點點自由。我便熱淚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