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讀古龍:「三少爺?shù)膭Α古c「圓月彎刀」

謝曉峰是一個接近神的人物。

他用如神的劍法讓天下英雄折服,用笑容讓天下的美女都迷倒,幾乎是燕南天+江楓的合體;

拿起了劍的謝家三少爺,就仿佛是扒掉了西裝眼鏡的克拉克·肯特,無所不能,所向披靡;

他少年得志,中年迷茫,老年悟道,被最強大的對手救過,被最愛自己的女人害過,一兒一女雖然都遠談不上乖巧孝順,但是都是驚才絕艷;

丁鵬卻是一個典型的鳳凰男。

被女人騙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也因為一個愛他的女人真正爬上了人生的巔峰,比起出身高貴的謝曉峰,丁鵬無疑是一個極端現(xiàn)實和功利的「年輕人」,但是,幸運的,并不讓人生厭,因為他的功利透著足夠的坦蕩,而且正因為他距離徹底的失敗曾經(jīng)是如此的近,所以他才會近乎饑渴的去攫取任何一絲關(guān)于「成功」的機會。

作為武俠小說的主人公,他們都足夠的鮮明和吸引人;但是這兩部作品卻并非完美。

對于《三少爺?shù)膭Α穪碚f,故事情節(jié)本身的趣味和曲折遠遠跟不上精彩的人物本身,就算是謝曉峰隱姓埋名成為「阿吉」這一段有新意的故事,給人的感覺也依然是沒有充分挖掘和展開當中本來應(yīng)該有的趣味;

對于《圓月彎刀》來說,從大約十一章《雙刀合璧》起(疑似),由司馬紫煙開始代筆完成的部分,從各個層面上都極大的降低了整部作品的水準,無論是故事、邏輯、語言,不可謂不遺憾。

但是這兩部分別以「劍」,「刀」為名的作品,即使放在整個古龍作品序列當中,對于「劍法」和「刀法」的描寫,也稱得上是絕對的上乘之作,當中主人公的每一次拔劍、每一次出刀,古龍都發(fā)揮了他散文式武俠的長處,把明明難以發(fā)揮的「虛寫式」的描述,一層一層的寫出了不同的詩意和精彩,就好像王羲之寫「之」字,字字出新,讓人拍案叫絕,比如《三少爺?shù)膭Α分袑τ凇笂Z命十三劍」、「十四劍」、「十五劍」的描寫;

是緞帶也好,是劍也好,到了謝曉峰手里,都自有威力。箭已離弦,決戰(zhàn)已開始,鐵開誠已完全沒有選擇的馀地。緞帶上竟似有種奇異的力量,帶動了他的劍。他已根本無法住手。

又是叁七二一劍刺出,用的竟是鐵騎快劍中最後一環(huán)斷玄式,這正是鐵騎快劍中的精粹,劍光閃動間,隱隱有鐵馬金戈聲.戰(zhàn)陣殺伐聲。

...

因為這二一劍刺出後,就已弦斷聲絕,人劍俱亡。

劍氣縱橫,轉(zhuǎn)眼間已刺出二一劍,每一劍刺出,都像是勇士殺敵,勇無反顧,其悲壯慘烈,絕沒有任何一種劍法能比得上。

...

誰知鐵開誠這一招發(fā)出後,劍式忽然一變,輕飄瓢一劍刺了出去。

剛才的劍氣和殺氣俱重,就像是滿天鳥云密布,這一劍刺出,忽然間就已將滿天烏云都撥開了,現(xiàn)出了陽光。

并不是那種溫暖煦和的陽光,而是流金鑠石的烈日,其紅如血的夕陽。

每一劍都彷佛有無窮變化,卻又完全沒有變化,彷佛飄忽,其賈沉厚,彷佛輕靈,其實毒辣。

謝曉峰沒有還擊,沒有招架。

他只在看。

就像是個第一次看見裸女的年輕人,他已看得有點癡了。

鐵開誠的劍勢忽然慢了,很慢。一劍揮出,不著邊際,不成章法。可是這一劍,卻像是道子畫龍的眼,雖然空,卻是所有轉(zhuǎn)變的樞紐。無論對方怎麼動,只要動一動,下面的一劍就可以臨他的死命。

謝曉峰沒有動。他們有的動作,竟在這一剎那間全都停頓,只見這笨拙而遲鈍的一劍慢慢的刺過來忽殊化作了一月花雨。

滿天的劍花,滿天的劍雨,忽然又化作一道匹練般的飛虹。

七色飛虹,七劍,多采多姿,千變?nèi)f化,卻忽然被烏云掩住。

黑色的緞帶。

烏云如帶。

第十四劍

謝曉峰道:"奪命十三劍中所有的變化和威力,只有在第十四劍中,才能完全發(fā)揮,若能再變化出第十五劍,就必將天下無敵。"

他的手一抖,里色的緞帶忽然挺得筆直,就像是一柄劍。

劍揮出,如夕陽,又如烈日,如彩虹,又如烏云,如動又靜,如虛又實,如在左,又在右,如在前,又在后,如快又慢,如空又實。

雖然只不過是一條緞帶,可是在這一瞬間,卻已勝過世上所有殺人的利器。

就在這一瞬間,鐵開誠的冷汗已濕透衣裳。他已完全不能破解,不能招架,不能迎擊,不能閃避。

謝曉峰道:"這就是第十四劍。"

第十五劍

劍光忽然消失,劍式忽然停頓。燕十三盯著自己手里的劍鋒,眼睛彷佛有火焰在燃燒,又彷佛有寒冰在凝結(jié)。他的劍雖然仍在手里,可是所有的變化都已到了窮盡。他已使出了他的第十四現(xiàn)在他的劍已經(jīng)死了。謝曉峰的劍尖,正對著他的劍尖。

他的劍若是條毒蛇,謝曉峰的劍就是根釘子,已釘在這條毒蛇的七寸上,將這條毒蛇活活的釘死。這一戰(zhàn)本來已該結(jié)束。

可是就在這時侯,本來已經(jīng)被釘死了的劍,忽然又起了種奇異的震動。

滿天飛舞的落葉,忽然全都散了,本來在動的,忽然全都靜止。

絕對靜止。

除了這柄不停震動的劍之外,天地間已沒有別的生機。

謝曉峰臉上忽然露出種恐懼之極的表情。

他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劍雖然還在手里,卻已經(jīng)變成了死的。

當對方手里這柄劍開始有了生命時,他的劍就已死了,已無法再有任何變化,因為所有的變化都已在對方這一劍控制中。

所有的生命和力量,都已被這一劍奪去。

現(xiàn)在這一劍已隨時都可以刺穿他的胸膛和咽喉,世上絕沒有任何力量能阻止。

因為這一劍就是:"死"。

當"死亡"來臨的時候,世上又有什么力量能攔阻?

我以為「奪命十五劍」和「小李飛刀」一樣,是屬于古龍小說中最頂峰的武功——因為他們已經(jīng)純粹是屬于無視規(guī)律的「因果律武器」了;而古龍卻又成功的把這種本來幾乎無法描述的武功境界落在了紙上,讓人可以「感覺到」,這的確是他獨有的、不可復制的本領(lǐng)。

《圓月彎刀》,特別是十一章之前的部分,同樣也具備了這樣的優(yōu)點。我們無需多加贅述,相比之下,像《圓月彎刀》這種前后由古龍「和他的朋友們」合力完成的作品,分析風格以及故事的變化往往是更有趣的話題。

那么,在《圓月彎刀》中,這種變化的體現(xiàn)在哪兒?

首先是語言文字的明顯劣化,前部堪稱優(yōu)美流暢的文字,到了后半部分司馬紫煙的筆下,奇異的演變成了「評書式」的語言風格;人物對話從文藝青年的論道說禪一下子滑入了說書人事無巨細的面面俱到,而且我確實從中間嗅到了傳統(tǒng)評書的說話腔調(diào),更不用說柳若松后期小丑化以及和那兩個侍婢間的成人笑話般的橋段……簡單說,無法卒讀:

丁鵬道:“好,我這兒也沒事,你就去吧。”
“謝謝公子。”
丁鵬道:“別謝我,還有事情要麻煩你呢,你把這柄刀帶去,也把老二帶去,他是青青的骨肉,應(yīng)該有資格繼承老爺子的事業(yè),我想老夫人也不會反對的。”
銅駝不知所以,丁鵬又道:“這件事我雖然決定得太魯莽,但是老爺子再也沒有后人了,而且魔教的神刀也在我手中,我大概也可以作一半主的。從現(xiàn)在開始,這孩子就是魔教這一代的教主了,在他十八歲之前,由老夫人跟你監(jiān)護教養(yǎng)。十八歲之后,由他正式繼任……”
銅駝感極跪下道:“謝謝公子,謝謝公子……”
他太激動了,聲音已嘶啞,語不成聲,丁鵬拉了他起來道:“別說這種話,我受岳家的栽培,深感無以為報,這是我唯一可盡的心意,老二的資質(zhì)都跟我小時一樣,我相信他可以擔當這一責任的,不過你還要好好地督促他、管束他。”
銅駝連連地叩頭道:“是!是!老奴定然不負所托。”
丁鵬道:“兩個孩子到現(xiàn)在還沒有取名字,我就是在等待著今天作個決定,雖然這個決定有點草率,但完全是由著天意,也許是老爺子在天之靈冥冥中作的決定,你可以把情形告訴老夫人。”
“是的!”
丁鵬又道:“你也可以去告訴老夫人,魔教可以復起,不必怕人阻礙,一切都有我。不過,我能負責到這孩子成年,等他十八歲后,我就完全撒手不管了。我已經(jīng)叫阿古和香香備了車在后門等候,你現(xiàn)在就走吧!”
“是的!不過,公子,這柄刀,少主現(xiàn)在還用不著,還是留在公子身邊吧。”
丁鵬笑道:“不必了,你帶去好了,走吧。”

情節(jié)上,反而開始各種牽扯前情,恨不能把古龍名作中扯得上線索的名人都拉進書里,于是,在后面的故事里,謝曉峰固然是本來就是計劃之內(nèi)的客串嘉賓,可是連李尋歡、龍嘯云、郭嵩陽的后人都被扯進了故事,而且還有頭有尾的寫了李尋歡和龍小云、林詩音的后續(xù),而且甚至把楚留香這邊都拉了進來:

江湖上用網(wǎng)為武器的人不多,最有名的一個人叫做快網(wǎng)張三,只是此人已經(jīng)是百年前的前輩了。

好吧,直接就導致了一個大問題,那就是古龍自己一直比較謹慎處理的相對大體系終于交叉了——按照「圓月彎刀」的理論,丁鵬和謝曉峰所處的年代也就是小李飛刀生活年代的百年后(他們的曾祖一代就是小李飛刀的時代),而快網(wǎng)張三如果也是百年前,那么就是意味著楚留香活躍的時代是和小李飛刀同期(或者前后不過幾十年);

那么,不可避免的,即使李尋歡和楚留香不是完全重疊的時代,那么因為李尋歡世界的故事主軸特別的長而且連續(xù)——前至沈浪王憐花,后至葉開傅紅雪——所以當鐵血大旗門和楚留香活躍的時代,他們也就不可能完全避開沈浪,李尋歡或者葉開這些名俠當中的某一輩;可是根據(jù)小李飛刀系列描述的世界判斷,這種交叉是不存在的。這么明顯的Bug,只能理解成代筆者「戲不夠明星來湊」的信心缺乏癥了。而這種癥狀在許多出身不純正的「古龍作品」中(哪怕是丁情),可謂俯仰皆是。

而作為讀者的我,只能對古龍連《圓月彎刀》這么出色的胚子都舍得拿出去給別人揮霍的才情表示嘆息且佩服——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雖然依然有生搬硬套之嫌,但是結(jié)尾還算是不落俗套,勾出了些許亮色:

丁鵬從他手中取回了神刀,只說了一句話: “有些人縱有神刀在手,仍是無法成為刀中之神的。”

而原汁原味的《三少爺?shù)膭Α返慕Y(jié)尾,更是讓人回味再三,讓我不得不繼續(xù)自己在文末照摘古龍原文的惡習:

生活在江湖中的人,雖然像是風中的落葉,水中的浮萍。他們雖然沒有根,可是他們有血性,有義氣。他們雖然經(jīng)常活在苦難中,可是他們既不怨天,也不尤人。 因為他們同樣也有多姿多采、豐富美好的生活。
謝曉峰道:“有句話你千萬不可忘記。”
鐵開誠道:“什麼話。”
謝曉峰道:“只要你一旦做了江湖人,就永遠是江湖人”
鐵開誠道:“我也有 句話。”
謝曉峰道:“什麼話?”
鐵開誠道:“只要你一旦做了謝曉峰,就永遠是謝曉峰”
他微笑,慢慢的接著道:“就算你已不再握劍,也還是謝曉峰。”

最后編輯于
?著作權(quán)歸作者所有,轉(zhuǎn)載或內(nèi)容合作請聯(lián)系作者
平臺聲明:文章內(nèi)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nèi))由作者上傳并發(fā)布,文章內(nèi)容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簡書系信息發(fā)布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wù)。

推薦閱讀更多精彩內(nèi)容

  • 文 | 行之 01 古龍的作品,大概分為三個時期。1960年到1965年,是他的早期,以《大旗英雄傳》、《護花鈴》...
    在下行之閱讀 3,723評論 28 77
  • 兩人一旦脫身,形式頓時逆轉(zhuǎn)。放眼望去,診堂依舊一片殘垣斷壁,里面空蕩黑暗,周圍寂靜,竟真的只有少清清一個人。 少清...
    達爾文白鷺閱讀 787評論 0 0
  • 劍術(shù)二字,對于謝曉峰而言是幼時握上劍柄那一刻心中的震動,也是看著手中兵器奪人性命的迷惘,但對于燕十三而言,首先是殘...
    達爾文白鷺閱讀 407評論 0 0
  • 我把一張會議的入場券換成一本薄薄的詩集從早上一直看到午后這里沒有高談闊論也沒有高屋建瓴的“箴言”這里隱匿了所有的標...
    任重閱讀 720評論 0 5
  • 現(xiàn)在是2017年2月12日零點十三分,十幾分鐘前是元宵佳節(jié),這么晚還剛剛上床上坐著,雖然已經(jīng)十二點,但是還是想寫下...
    嗨大只閱讀 230評論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