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術二字,對于謝曉峰而言是幼時握上劍柄那一刻心中的震動,也是看著手中兵器奪人性命的迷惘,但對于燕十三而言,首先是殘酷世間的求生一技,其后才是茫茫命運里那一朵令人血熱的火花。
是劍術將他們系在一起,可謝曉峰寧愿扔下劍。仿佛是天降的啟示,燕十三忽然闖入,要他去看清世間并沒有能阻礙他的人和事——不能阻礙他過自己的生活,也不能阻礙他握著自己的劍。
如今謝曉峰卻知道,世間的確有能阻礙他們兩人的事情,比如死,比如——死。
生于天地間,便受天地對命運的無情注視,這種注視令謝曉峰的痛苦久久不息,直到現在依舊新鮮。他是風,但他于飄蕩之中感覺到了痛楚,更于不能舍得,亦不能完全擁抱燕十三的困境中感到了深深的悲哀:他深恐自己不值得,又將擺脫世間的希望放在為所愛的人拼盡全力上。
少清清錯看了,他對燕十三并非報之瓊瑤,而是想要去抓泥沼中唯一可見的稻草,荒野跋涉后暗夜里一盞秋燈。但她又沒有說錯——
“三少爺,小女子在此請教,若心頭傷口,日日流血,永恒不愈,那有什么可以使他止住?”
“……。”謝曉峰的回答即使在寂靜的廳中也難以聽清。
少清清吐出赤尾,將它拈在白嫩的指尖,右手輕抖,從袖間滑出一柄短刀來。這短刀沒有鞘,不知她是如何藏著的,刀刃發白,偏又透明,宛若冬去春來時那即將消融的湖冰。少清清右手持刀,左手手指輕抹過刀刃,血呼地涌出來,那一枚鮮紅的藥丸就浸在她的血中,幾乎看不分明,仿佛要一滴滴破碎。
她摸索著去碰謝曉峰的手,把血沾在他掌心,又抓著他手臂虛虛握住刀柄。做這一切的時候謝曉峰都毫無動靜,但他的手臂很沉,并不愿意跟著她走。少清清去看那張清俊卻迷茫的臉,確認他的瞳仁擴如墜于水中的點墨——加入燭火中的蘇摩香無疑已起了作用。
少清清又問了一遍:“告訴我,怎樣能讓它停下來?”
謝曉峰重復了那個答案——這回她聽清了,謝曉峰說:“死。”
燕十三推開門——說推或許不太恰當,畢竟跑堂險些被整個人摜到屋里去,然而懼意壓倒憤怒,在地上連滾帶爬,又拼命站起來,避開地上的一襲紅白。他怕不僅是因為燕十三,還因為這屋里除了他們兩個活人,另有一個死人。
這個人的臉藏在袖子下面,只露出又白又小的耳尖。他身上是不太顯眼的白衣,腰間一條深紅色大帶,但現在也都看不清了,因有從心口而下的大片血跡,一直染到下衣。因是死后多時才搬動到這里,地上還算干凈。
燕十三還站在門口,他目光沿著這人的身形動作看了一遍,居然分不清到底是不是謝曉峰,過了片刻他才想到,自己也許應該看看這人的臉。于是他走過去,將劍隨便拋到一邊,扶住死者的手腕,將他袖子挪開。青年的蒼白面貌露出來,有一點陌生,但更多的是熟悉。
他忽然想起自己初上神劍山莊時,得知謝曉峰死訊,怒劈靈位下山后,曾有那么一刻心頭怨憤難消地想過:即使是謝曉峰死了,他也該去看一眼這位三少爺在棺木里的模樣,畢竟,多年的耿耿于懷怎么會是見了靈位就能消除的呢?未想到當時的妄語在今日應驗——燕十三想,如此說來,是我咎由自取。
可是謝曉峰又是咎由何處呢?燕十三覺得還是理應怪一怪他,畢竟這次到底是謝曉峰又騙了他個徹底。
他又瞧了一會兒,忽然醒悟似地急匆匆伸手去摸謝曉峰的臉側。他手指發抖,觸覺失敏,又不信任自己的感知,反復來去,花了好大一會兒才確認那并非易容術所裝扮。跑堂的見他如瘋似癲,當下便要蹭著墻根從他身邊溜過去,誰知卻被燕十三一把抓住,摔落謝曉峰身旁。
“解開!”燕十三低聲道。
跑堂不懂他在說什么,滿嘴亂求,只是往后退。
燕十三又把他拖過來,指著謝曉峰的衣服說:“給我解開!”
跑堂這才明白是燕十三手力不穩,所以要他解開死者衣物,雖然這說上去怪異非常,但保命要緊,只好哆哆嗦嗦去解這青年的衣服。
燕十三順著青年脖頸往下摸去,沿膚尋找那個可能并不存在的易容術痕跡。上一次這樣近的接觸尚是在謝家酒窖,兩人飲罷“情動”,果然動情,當時種種,如今想來,仍然如同剛發生一樣。燕十三魂不守舍,一路摸到那個致命傷口處,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那傷口并非一個被劍刺入的下凹血洞,反而浮于肌膚表面。
燕十三心神大震,正要掀開再看,驀地覺腹中一冷,已被人深深刺了一刀,而刺他的人,不是別人,正是方才還死的十分透徹的謝曉峰。
燕十三一掌揮出,借力站起,搖搖晃晃向后疾退。他劍不在手邊,又被偷襲致傷,實在是情形危急,可他望著那個滿眼殺意的“死者”卻很想大笑——他也的確帶著嗆咳笑出聲來。劍客全身心如此欣喜,不知道的人或許以為他剛剛遇到一輩子最幸運的事情。
“你不是謝曉峰。”燕十三說。
少女的笑像一聲抽泣,她掌中赤尾癱軟似得被血融開一塊極小的裂痕,從那之中露出黑珍珠般的真面目——原來那紅色的表面僅是障眼法。少清清把刀尖對準謝曉峰的胸口,將丹藥放到靠近刀柄的刀中凹槽上,替謝曉峰扶住刀身,輕聲道:“赤尾我已留給了燕大俠,黑尾而今就在這,只是需用你的心頭血濯洗——用你的命來換燕十三的,對你而言豈非是再合意不過的買賣?”
“用償還來毀掉自己——你一直都在等著這一刻,是不是?”少清清溫柔地發力,將那柄短刀的刀尖一點點頂上謝曉峰身體,穿透他的白衣,推入他的血肉。
謝曉峰望著離他極近的那枚丹藥,一時竟想不起來用手去拿,只是怔怔地看著它慢慢碰著了蜿蜒爬近的血流,慢慢隱沒到那之中去,露出漆黑的模樣。短刀冷冷的白光如同從他胸口的血衣里長出來一樣,居然十分合襯。
是痛的。謝曉峰想,但他向來擅忍。
可他又覺得自己在死死地抓著什么不愿放開,不愿借由這股冰冷渡到無聲無光的虛空里去——因他想要緊緊抓住的什么恰巧在虛空的對面。
在這個充滿了哀哭,嘆息和痛楚的世界里。
謝曉峰忽然深深吸了一口氣,短刀因他胸膛的動作猛地又沒入半分。蘇摩香除卻迷神致幻的功效,本就常用作安神鎮痛,所以此前的刀傷并不刺激,不足以驚醒一個噩夢。但這一下刀鋒刺入人體的疼痛遠比之前強烈,少清清見青年的瞳仁竟因這銳痛猛地一縮,心中大驚,咬牙出掌,聚起全身力氣急將那短刀往謝曉峰胸前推去。
這瞬間短刀又進半寸,謝曉峰已劈手把黑尾連同刀身握在掌中,然而此刀不知是什么做成,或許又因為鮮血滑膩,竟然像一棱細冰般去勢不歇,難以止住。
少清清尖聲笑道:“你怕了?!”她的笑容仍舊艷麗,但急怒憎惡皆有,便如灼人烈焰,恨不能把謝曉峰裹挾燒盡。她料定謝曉峰剛脫開蘇摩香迷障,不該有力氣躲開這已經發動的致命一擊。
只聽一聲極輕的碎裂聲響起,就像結冰的湖面在面對第一縷春風時的破裂。少女向前刺去的阻力忽然消失了。與此同時,謝曉峰臉色先是一紅,而后又恢復了失血的蒼白,他松開握住刀的手,那里除了分毫未損的神藥黑尾,剩下的竟不再是浸在血中的鋒刃——薄而透明的冰已然被內力激得片片碎裂,隨著謝曉峰揚手,盡數散落地上。
少清清暗恨自己行事太過順遂,竟忘了謝曉峰是何樣人物,此人雖然心性純澈,易為自己的思慮所纏,但究竟內功高深,劍術通神。她心下不甘,仗著極為近身,化掌為刀,續攻對方心口。
謝曉峰發呆一樣仍在看手心丹藥,他目光絲毫未轉,抬手格住少女皓腕,變招拍上她右肩。這一擊輕捷無比,少清清正身體前撲,避之不及,整個人被震飛退后,撞到旁邊的木桌才停下來。
謝曉峰抬頭,看她皺著一張臉去擦嘴邊血跡,又去看自己心口傷處。他眼神還是茫然,直愣愣地,居然還回答了少清清上一句話的問題:
“我不怕。”他似乎輕微地搖頭:“我只是……不舍。”
少清清大笑起來——是她算漏,是她忘了:對自身存在的動搖能將人推入地獄,而能將一個人從自我毀滅的深淵邊緣拉住的卻是這一點超脫自身的不舍,這一點被世事,世物,世人所挽留,最終回歸到自身的存在。
謝曉峰神情看上去仍怔忡,但他聲音已很清晰:“你方才說,赤尾已經留下……留在哪里?燕十三在哪里?”
少女笑得愈發難以自控,絲毫不見受了內傷的痛苦,宛若正在看世上最好的一出戲:“燕十三?燕十三恐怕正因你的死而傷心欲絕呢。”
謝曉峰臉色劇變,逼近少清清,但少女全身心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兀自笑個不停:“你不去死,實在是出乎我的意料,可燕十三見到的那個你,卻是已經死了——兵器衣物樣樣齊全,就連樣貌也挑不出半點毛病,若還有人不信,我也無話可說。”
“第一局你再開殺戒,是我贏了,第二局你沒如我意,是你贏了,可無論你是死是活,第三局已經發動。”
“我不喜歡沒把握的事情,從頭到尾,我只賭了一件事,便是燕十三到底會不會得知訊息來找你,既然他已追來苦海鎮,我如何能夠辜負?”
“你猜,看到你的尸體而失魂落魄的燕大俠,到底能不能擋住來自你自己的殺招呢?”
燕十三竟就在苦海鎮。謝曉峰茫然地想,自己獨身赴局,存心瞞他,未想到仍是不能如愿,還是把這人牽扯進來。
他傷不算輕,所幸少清清也力竭,不像再有什么伏招。然而這并不能使他松一口氣,因照方才所說,燕十三正十分危急。他心頭仍疑惑對方言辭中不太合理之處,但見少清清眼中妖光,知她抵死再不肯吐露,干脆轉身便走。
謝曉峰步子快卻不穩,少清清含笑看他消失在視線里,不過片刻,謝曉峰又匆匆轉回,他氣息微亂,眉頭緊皺,神色比之前更沉幾分:“這里究竟是何處?!”
曉月樓正門大開,可門外不是苦海鎮最繁華的那條石街,而是嚴實層累,堵住整個大門的亂石巖泥。這一幕著實出乎意料,謝曉峰怔了一瞬,想起去看窗外:原來連封窗的木板外都是這等景象。他江湖經驗單純,一時沒搞明白究竟少清清做下什么樣的手腳,但眼下門窗都不可出,也非人力能破,只能回頭來找她。
少清清不發一語地眨眨眼,清水眸子并長睫,在謝曉峰看來卻很像是面無表情的水鳥那一閉眼間翻出白色瞬膜,冰冷又殘酷。
謝曉峰屏息,他仰頭遙遙掃視所處的全部空間,良久才出一口氣道:“這里不是曉月樓。”
“我可從沒有說過這里是。不過……兩個曉月樓,哪個是真哪個是假,倒也并不重要。”少清清嬌聲道。她說的不錯,自謝曉峰醒來,她所有話里都未講明地點,謝曉峰認定這里是曉月樓,她也不置可否,只順著話說下去。
謝曉峰遍體生寒。他原以為少清清只是設局騙燕十三,現在看來,她極大可能是在真正的曉月樓完全復原方才引他自盡的這局,若是他果真赴死,想必便是燕十三所見場景,而現在他險勝,竟也不能撼動另一邊半分。
他既不知道如何離開這里,也不知道就算離開了這里,還能不能趕到曉月樓去見燕十三。
自遇到少清清后,謝曉峰首度從心底生發幾可滅頂的絕望。
慕容曾嗔他不解風情,燕十三曾稱他為傻瓜,謝曉峰不是不清楚,自己并非精明機敏,大智大慧之人,他所有的天分仿佛都用在了劍術一道上,留給自身的只有固執和誠摯。若是經多識廣的燕十三經此危機,或許能有什么更好的法子,但他沒有。
他只懂劍,劍在此刻全然無用,可即使無用,他也總要試一試——絕望有如空蕩荒原,他唯有以己身生火。
謝曉峰的血仍在緩緩洇透衣服,他傷雖不致命,無奈傷口頗深,失血驚人,撐到現在憑的也是將他拉回來那股不舍,此刻身體發沉,眼前空蒙。若是平常人,該是內憂外患,更加無計可施,可謝曉峰又有不同:他劍之通神,終究是蘊于澄心通明之中,如此恍惚間,居然有一點神思飛掠過去,放他來借這一縷清明——如果少清清這一連串局是一套劍法,他要如何抵擋?她這朵朵殺招中,到底是哪里有半寸破綻?
少清清所說的話盡數在謝曉峰腦中飛旋:燕十三在何處收到消息?如何知道要去苦海鎮?到底是何人在那里等著他?
……她曾說過,“既然他已追來苦海鎮”。
謝曉峰霍然睜大眼睛。那一盞使天地為之和的劍心幽然驟亮,捉住連少清清都脫不開的言外意——這里雖不是曉月樓,但確實是苦海鎮,不僅如此,按時間來算,燕十三來此絕不會超過半日。
這是她那毒蛇的劍招里,未出手便先不由自主轉去眼神的一個錯處。然而要尋燕十三,單一個錯處并不足夠。
門窗外土色渾然一體。如此說來,并非先埋上大概再填住入口,但這樣的工程,難道會是等他們來到這后再挪來泥土的嗎?如果不是,少清清到底是從哪里帶著自己進來的呢?
謝曉峰凝視著眼前的紅粉佳人。從他為了燕十三的病而去尋劉何開始,每一步無不中她下懷,如果她所用武器不是言辭機心而是一把劍,或許將成為令天下聞之色變的最毒那把劍。但他從幼時便已知道,無論什么樣的人,始終逃不開自身的禁錮。說書人說得精彩的只有那么幾個故事,長輩翻來覆去無非幾種道理,而他的對手攻出百千式也好,遲早劍招用老,鋒刃差著一條命半寸,那便這輩子都差這半寸。
人的確會變,但也始終會蹈那冥冥之中的覆轍。
也正是此時,謝曉峰忽然覺得這局面似曾相識。他幾步邁到燭火邊,伸指往焰心一探,指尖還未燒到,急著使出的氣息已壓得火焰撲地滅了。少清清以為他是發現燭火中藏有蘇摩香,趕快瞧去,但見青年緩緩抬頭,目光追著燭火熄滅后那一線白煙上移。
白煙過頭一尺仍不消散,又過一尺才略有散亂之象,直到快要觸頂,還能看出濃淡煙氣。
謝曉峰探指又滅一燭,仍是如此。他再滅一燭,卻未看燭煙,去望少清清。少女到第三回時已懂他為何這么做,目中除卻恨意,驟滿了沉沉的不甘。
謝曉峰收回目光,便毫不猶豫地往二層而去:沿階而上,那里并沒有裝扮好或沒裝扮的房間,而是在視線死角處開始以一層木板封住。原來這曉月樓非但不是真的,甚至不是一個完整的假貨。而那層木板之后,便是入口。少清清布置這個曉月樓不知到底花了多少時間,費了多少心思,可任她籌劃如何,仍是用了同樣的“劍招”——這里并非被別物埋堵,而是干脆挖在了地下。而地下氣息流動自然有所不同,所以通常半途便散去的燭煙到了高處仍清晰可見。
木板堅固,謝曉峰用了實勁,無法推開。少清清卻先行穩不住神,尖聲嘶喊起來:“三少爺!你既承天物,卻不珍惜!該當有千百劫難,害盡身邊所愛之人!杜鵑啼血,方為天道,待你見著燕十三尸首,可千萬記得是誰將他拉到這境地的!”
謝曉峰恍若不聞,輕抬右手食指點了點那出口處。他手指又白又長,練劍的繭子自然是少不了,可骨節并不像很多劍客那樣粗大。木板發出有點悶的篤聲,聽起來仿佛乖巧回應。謝曉峰微一點頭,也不知道是在心里問了自己什么,又答了什么。他一掌拍出,神色起手都有一點飄渺,手下的聲勢卻轟然:焰火仿佛一停,木板粗看毫無動靜,隨他后續用力,竟已顯出縱橫六道裂痕,宛若被劍劈砍般紛紛落下。
少清清與他隔著一旋樓梯,并不能看到謝曉峰的臉,但她瞧見青年腳下忽然踉蹌,腰腹一縮,身體往墻邊挨過去,似乎忽然受到什么極大的痛楚。少清清知道是針毒幫忙,唇邊冷笑還未浮起,又化成驚妒:青年的步履幾近潰不成形,身影卻停滯了僅僅一個呼吸,便匆忙決絕地往上縱起,如一片將融的雪花,沉重地消失了。
一片昏暗中,謝曉峰無法站定也無法看定,只好伸手去扶身邊,卻碰翻了什么東西,連帶著好大一片容器碎裂之聲。他往后仰去,撞上木頭架子,借這沖擊穩住身體,深吸了帶血味的一口氣:瓶罐打碎的余音,酒藥混合的香氣,門外透進的光線,略顯冷冽的空氣,五感所借托之物這才紛紛涌向謝曉峰,將他拖回現世。
謝曉峰恨不能縮緊身子,在這漫長一夜里睡過去,但他又抓住旁邊的木架站住——這靜悄悄,亂騰騰的出口所連之地,恰是真正的曉月樓后廚。
而燕十三,就在曉月樓里面。
燕十三獨對強敵。
那個原本死的很徹底的“謝曉峰”已抹臉起身,他的人皮面具竟是直連到胸口,難怪臉側毫無破綻。出奇的是,即使除去面具,這人的面容也與謝曉峰有五分相似,加之身形同樣高大挺拔,若拿上謝家神劍,到江湖上走一圈,大約十之八九會被人認為是三少爺。
燕十三不在那八九之中。他左手捂著傷口,右手隨便扯下披襟纏在腰間——這一刀正在他心神動搖之際,捅的很深,血流的很快,如此處置只能爭取到一點時間,并不能有什么大的幫助。對方仿佛也是看出這點,偷襲得手后并不急著進攻,反而把著手心短刀,好整以暇望住他笑。
燕十三看他笑容和架勢,眼神一冷,殺氣傲意俱起,心里想的卻是:這冒牌貨的風采姿態比起謝曉峰不知道差了多少,笑起來更連他好看的零頭都不到,全怪自己為追這偷跑的小王八蛋太過著急,不然實在不該認錯。
那人不知燕十三心中所想,面上得色一現:“幸會,在下謝有雙。”
燕十三嗤笑一聲:“你學謝曉峰?”他往左邊走去,似乎要彎腰拾起地上的劍。
這個“學”字刺到了謝有雙的痛處,他面孔微微扭曲:“可惜我還未死,他卻已經是死人了。”刀芒一漲,已變作一柄軟劍,隨又快又毒的破空聲撲面而來:“你也很快要陪他一塊死了!”
燕十三矮身一躲,伸手將地上的劍撈在掌心,擋下謝有雙緊接的三招:“劍枯無靈,快而不當,說你學他,倒是高看了你。”
謝有雙臉色鐵青,他雖恨燕十三說話“惡毒”,但這幾招雖快,已覺出兩人差距,實在無法將燕十三立時格殺。然而依他所想,這無非是時間問題,燕十三身帶重傷,他就不信這人能一直這樣支持。
燕十三并不打算一直支撐,他的十三劍可蘊千鈞之勢于動指之間,在片刻內以一往無前的劍勢潰其神,破其形,在神劍山莊敗謝家劍陣時,用的正是這一戰術。所以他決定全力出手,制住這個人,才能問出謝曉峰的下落。
旁邊那個跑堂見了地上的血,已經嚇得發不出聲音,縮在一邊哆嗦。謝有雙不知怎么想的,沒朝燕十三出劍,反而劈手揪著那跑堂衣領,把他整個人用力朝燕十三扔過去,似乎想要借此擾亂視線,再尋致命機會。
燕十三原本打算閃身躲避,但謝有雙毫不顧及這人死活,力道猛烈,若任他跌落,恐怕難逃一死。燕十三猶豫一瞬,終究縱身去接,然而他剛抓住跑堂腰間衣物,已知道自己錯了。
因那個原本恐懼得恨不能將頭埋進地里的男人,竟朝他笑了。
謝有雙不過是一個畫虎類犬的用劍人,而這將他引入局內的人才是真正伏兵。
燕十三獨對強敵。
曉月樓大堂燈火通明,空空蕩蕩。謝曉峰往里走去,先看見的是墻上一副暗紅牡丹,他視線恍惚,走到跟前才發現艷色原來是血,墻前的地面上,血更是匯成了河。
謝曉峰沒有那個功夫細看,只把地上的忘歸名劍撿起——這把劍是他從山莊里拿的,暫替神劍陪他來此,如今掉在這里,又見血流成河,想必是少清清趁他在邱宅昏迷,取走用以布曉月樓之局。
劍在手里,至少多了個可以支撐的東西,謝曉峰以劍持地,朝寂寂無聲的樓內喊要尋的人:“燕十三!”聲一出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音色暗啞不說,氣息聽來虛浮。這口氣從針毒發作一直死死按到現在,如此泄出只覺得痛楚如江潮拍岸,胸口就要裂開一樣。若是燕十三在此,或許要氣他先行露了聲色,若有強敵埋伏,便是大大的不智。
意料之中的毫無回應。謝曉峰停也不停,沿走廊開始查看每個房間,以少清清所說,燕十三是被誘入局中,但他不是輕信易騙的人,總該有些打斗痕跡。
推開第八間房的房門時,他忽然有一種奇妙的預感:那是歷經殺場多年對于襲擊的敏感。這種敏感在昏沉時尤為清晰,更不要說推門的一瞬,隨氣流涌動竄出的那股新鮮血腥氣——他握緊了手中的劍,但速度絲毫未減,反而更快地撞了進去:即使遇到敵人,也總比找不到絲毫線索的好。
屋內果然有人。
燭點了兩三支,謝曉峰看不分明,但的確有個男子倚在門旁,黑漆漆地一團里分不清面目。光在謝曉峰踏進門時忽地一亮:是這人出劍了。劍勢狂且舒,卻有點不穩。謝曉峰的劍也已起手,可他在這時終于認出了這人的劍。
認出了劍,也就認出了人。
謝曉峰猛然收勢,一步邁到那人身前——劍光自然是沒有的了,因這個黑衣的劍客也認出了他。
不僅認出了他,甚至還伸手來碰他肩膀。謝曉峰任他動作,低聲急道:“十三!你沒事吧?”就要去摸燕十三身周。
他至此真正松了口氣,一時松懈下來,再也支撐不住,順著燕十三抓住他的胳膊歪過去,被對方撈在懷里。
燕十三方才見到謝曉峰的劍,便好像從一場噩夢中驚醒,驚喜慶幸狂涌而來,待看到謝曉峰的樣子,卻覺得噩夢又回來了:上一次見面還是神劍山莊的步道上毫發無損的青年,如今同他見到的那具“尸體”一樣,臉色慘白,胸口上一片血紅,再細看竟有一處可怖刀傷,握著的手更是冰涼一片——他沒想過自己的手也并沒有什么溫度,兩個人均是一身傷,誰都沒有比誰更像活人一點。
謝曉峰落在燕十三懷里,恰一手摸到他腹間,那處刀傷雖然被黑色衣物遮住,但終究浸透出濕意,他微微要合的雙睫驚顫著分開,右手想要隔開兩人的身體好去仔細瞧瞧:“你受傷了!”
燕十三也正壓著怒氣開口:“是誰傷的你?!”
謝曉峰潦草回道:“是我對少清清太過大意……你傷太深,不宜再動,我帶你去鎮上包扎!”他只顧查看燕十三傷口,又想起什么似的抬頭道:“少清清說她留了赤尾在這里,你可看見?”
燕十三面無表情攤開手,那里面一白一紅兩顆丹藥珠圓玉潤。
謝曉峰大喜過望,掏出黑尾獻寶似的給燕十三看。黑尾是他從刀心奪下,放于血跡斑斑的掌心別有驚心動魄的蕭索:“藥王谷三尾已齊,回到山莊我便為你護法服藥,這次一定有轉機。”
燕十三再也忍不住,一把抓住青年手腕喝道:“謝曉峰!你究竟要這樣到什么時候?!”
謝曉峰怔怔地看他。
“…這刀傷未歪分毫,絕不會是敵人你無法抵抗,而是你根本沒有抵抗!你怕我死,所以瞞了我前來,又做下這樣的事,要我活下來,可你當我是什么?你當我…不怕么。”燕十三說到后來,聲音忽地一啞,似乎情難自持。他不是畏于示弱,只是話說出來,也就憶起以為謝曉峰已死那刻的感受——他從來不信天,只信手中的劍,可唯有那個時候,他的劍無能為力,而除了握住那雙冰冷的手,他沒有別的事情能做。
謝曉峰凝視著燕十三,他想說些什么來開解對方的怒意,但這怒意十分奇妙地,居然讓他感覺到安全。他想起少清清用來刺傷自己的問題,又想到自己說——
“他絕不會那么想。”
完全不合時宜地,謝曉峰眼中涌起熱意。他已經好久未流過淚,能流淚的時候,似乎總是面對死亡或無法逃避的巨大苦痛,唯有這次,是伴著將苦痛暴露在日光之下的話語:“十三,我想死……但是,我舍不下你。”
燕十三的目光依舊通澈光明,堅定無比,僅僅一瞬,他痛快應道:“如此,我便做你的心魔就是。你若哪天舍得走,又打得贏我,再去赴你想去之地。”
謝曉峰忽然知道了。
他知道自己從那間被罰跪的屋子里探出頭去,看見外面大雪初停,萬物明亮,有個人在叫他的名字——他原本是不知道自己的名字的。但那個人真的在叫他。謝曉峰又怕他不等自己,又怕自己出去找不到這人,只好躲在背光處無休止地望著外面。那個人一直在叫他,他終于走出去。雪灌進他的鞋子里,好涼。冬天正在覆蓋一切生命,萬物悲傷,卻又期待復生。
而天光,好通澈。
他不需要無望地等待春天了,因冬天也有了跟他風雪里前行的人。
謝曉峰似乎笑了笑:“我可一直打得贏你。”停了片刻,他又道:“是心,不是心魔。”
他說:“是我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