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贏家去世
我爹的老干媽去世了，享年95歲。
以前在農村，拜干媽是很隆重的事兒，不是嘴皮子說說，要經過一系列儀式見證，類似歐洲傳統的教母。這次我爹也要披麻戴孝的參加葬禮，屬于干兒子的本分。
我奶奶很傷心，我爹的親媽和干媽是堂姐妹，一個嫁到相距不過三四里外的鄰村，一個一輩子都在出生的村里生活，二老來往頗為親密，從小相伴成長婚嫁老去，九十年的老閨蜜啊~~
傷心歸傷心，但也很淡然，奶奶都這個年紀了，對生死多少也算看透了，沒誰能萬壽無疆，慈禧太后權傾天下，不也才七十出頭么？
對于一位出生在1920年代的農村老太太而言，能夠子孫滿堂，風光大葬，絕對算是笑到最后的人生贏家。
其實也不光是在村里，全世界都一樣，至于人生意義這個東西，你說有他就有，你說沒有也真沒啥，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終正寢少受罪，說走就走才是真福份。
比如這位老奶奶，二三個月前我去村里時還扯過幾句家常，耳聰目明中氣十足，半個月前聽說病倒了，下面一群子孫忙做一團開家庭會排值班表，打算持久作戰，結果沒幾天就傳來報喪的消息。
親朋故舊聞訊，都沒有太多悲傷，80歲之上的老人燈枯油凈無疾而終，皆可稱之喜喪，是亡者之幸，亦是家族之幸。
2、散花解結
農村里的婚喪嫁娶紅白兩事，從來就很熱鬧。大多數普通人的一生，成為大型活動主角的機會，大概只有三次，一次是滿月剃頭，一次是結婚，一次是葬禮。福氣好的，還能做幾次大壽吧。葬禮流程最為紛繁復雜，不是專業的根本搞不懂里面花樣繁多的講究，于是道士就有了用武之地。
說是道士，其實和普通人沒啥分別，性質是民間信仰的操作者，并非出家人，也無國家注冊頒給的戒牒或營業執照，是老百姓們認可的灰色職業，飲酒吃肉，娶妻生子，并無不妥。這個職業蠻有前途，五千年來長盛不衰，盡管有種種不足，卻也是民間傳統的維護者。
這次的道士是百官請來的，村口停著一輛很引人注目的現代suv，白色，貼著風水大師和太極八卦圖的車貼，服務內容包括婚喪嫁娶，風水擇日等等百余字，還有聯系方式，手機號、扣扣號、微信二維碼一應俱全。
天色微暮，晚風徐來。老奶奶居住了一生的小村莊山清水秀，前兩年村里整體改造升級，路面硬化，環境整治頗見成效，村口的黨員活動中心兩個大音響震耳欲聾，露天電影正準備放《湄公河行動》，村民不多，有年紀大的搬出凳子準備乘涼聊天，更多的人還是選擇留在屋里吹空調。
這是普通到了極點的一個夜晚，即便是村中最為年長的老人去世。即便她曾見證了這個村子在數千年里變化最迅速的一百年。無論世界如何變幻，生老病死終究是人類永遠都擺脫不了的宿命。
超度的法事，俗稱做道場的儀式，差不多進行了一天，我以前對上虞的民俗比較感興趣，做過些田野調查，對超度的過程比較熟悉，但真正參與其中，是頭一次。
全部流程很復雜，跟方言差不多，即便相距十數里，細節上也會有所不同。但主要的幾個環節是一致的。
比如拜懺，是超度的主要內容，一些半吊子的民俗研究者認為拜懺是給閻王買路錢，這是不對的。字面的意思很明顯，懺者，懺悔也，由道士引領，亡者在經十殿閻羅的過程中，懺悔一生所造的惡業。道士舉著引路幡上下揮舞，堂前白帽白披風的孝子賢孫嘩啦啦的跪著一大片，每此引魂幡的起落，皆需叩首，全程拜懺下來，也是個體力活。
拜懺之后，乃是散花解結。很有詩意的名字。
人生在世，總有怨結孽債，總有所喜所恨，皆是執著，人死之后，是是非非一筆勾銷，無須貪戀也無須記恨，道士用散花來化解怨結，故乘散花解結。告訴亡者，冤家宜解不宜結，來生莫記此生仇。
唱詞內容皆是俗世凡花之名，比如草子開花滿天星，油菜開花如黃金，大豆開花黑良心，蠶豆開花如花燈~~以花之多樣，形容世人之千姿百態，善惡不定~~
3、破獄鬼戲
超度的重中之重叫“破地獄”，民俗中是糅合了佛教和道教的諸多死亡觀念，并敷衍出來的儀式。
地獄是亡者魂魄在陰府的滯留之處，經十殿冥王拜懺，暫得安息。道士會在靈堂之外點燃紙錢元寶，道士引領孝子賢孫圍著火堆誦經，以此功德法力破幽冥之黑暗，使亡者猛然醒悟，放下執迷，從沉淪處超拔，不再受地獄之苦。
破獄之后暫且休息，道士換了唱戲的行頭，咿咿呀呀的用著耳麥和擴音器，聽調子是紹劇，嘶啞而高亢，至于唱了啥子內容，只有道士自己才能聽得懂，各地習俗不同，靠近紹興那邊一半唱的是《目連救母》，靠近余姚這邊又是另一套折子戲。
邊上的樂隊搖頭晃腦的敲鑼打鼓，聲音驚天動地。幾個好奇寶寶在戶外遠遠的張望，靈堂前冷冷清清，無人觀看，因為這本來就是唱給亡者和兩位無常爺爺看的~~
所謂鬼戲是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