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時候的東北秋天,就像是定好的時鐘。到了某一天,家家戶戶都開始買幾十斤的大蔥,白菜,準備過冬。那時候沒有四季大棚,也沒有隨時開放的超市。囤積的食物,就是一家人過冬的口糧,雖然單調,但還是想盡辦法變出花樣。
囤積冬糧,是整個家族的事情。所有勞動力都要去幫忙,常常是我爺帶著我爸和三叔,搬個小板凳,坐在單元門口。先把大蔥上泥土拍拍干凈,然后兩三根大蔥一捆,在蔥葉的根部打一個死結。最后掛在窗外的護鋼窗上。大蔥被這秋日的陽光和風一洗禮,最后表皮變得干燥皸裂,內里卻是柔軟多汁的。哪怕是天寒地凍的三九天,大蔥已經被凍得硬邦邦的,回屋暖和暖和,味道也是一樣不會變。但是我小時候,頂頂討厭吃大蔥,也討厭有人吃過大蔥湊到我跟前說話。直到自己會做飯了,才懂得欣賞蔥香是種多美妙的氣味。
大白菜有兩種處理方法,一種是放在陽臺或冷倉的陰涼處,因為氣溫低,可以新鮮的保管很長時間。白菜的性格很溫順百搭,很多東北菜里都有白菜打底。白菜很善于吸收湯汁,和土豆一起燉,白菜甜絲絲的,像個小家碧玉。燉好的土豆外面有一層硬的殼,里面確是軟綿綿糯糯的,像個內心溫柔卻硬裝堅強的小伙子。總之兩者是配的一塌糊涂,就米飯最好不過。白菜還可以生吃,東北飯包就是兩三張白菜葉,錯落有致的攤開,抹上大醬,再依次放上米飯,土豆,豆角,紅燒肉也可以。最后撒上大蔥。堆成小山似的一坨,用白菜像裹娃娃似的裹好,要兩個人協作才能舉起來。吃的時候,只能兩手緊緊握著飯包的底部,端坐在飯桌前,否則會掉的哪都是。東北人是分成會吃飯包,和不會吃飯包兩種的。會吃的,姿勢端正,手法精確,能吃到最后飯包也不散架。不會吃的,沒吃兩口,飯包就從底下漏了,最后只能用勺子崴著吃,沒了混合的口感。我是屬于不會吃的那一伙的,但又饞,就等著老爸吃的時候,讓他把著,自己上去咬兩口。
白菜的另一種處理方法,是腌成酸菜。把放置幾天的白菜洗凈切根,碼在缸里,碼一層,撒一大把鹽,最后用大石頭壓好,隔兩天早上,倒上涼水沒過酸菜。腌酸菜的溫度很重要,要冷,但是又不能上凍。東北的陽臺都分前后。前陽臺沖北面,沒有陽光,冬天就是天然的大冰箱。什么冰棍啦,凍餃子啦,都往里面放。后陽臺向南,又和有暖氣的大屋只隔一扇窗子,冷但是可以保持不上凍。是腌酸菜的好地方。腌好的酸菜有很多種吃法。我最愛的是和土豆一起燉,做酸菜湯。我是頂頂喜歡吃酸的人,每回奶奶家做酸菜燉土豆,我都一定要先只盛上滿滿一碗酸菜湯。這時候如果有爺爺烤的辣椒就最好不過了,小辣椒在火上烤的黑紅黑紅的,直接剪碎,撒在湯里。又酸又辣,十分開胃。酸菜也可以和土豆絲炒著吃,尤其是我爸爸炒的,他刀工好,一個酸菜幫子也可以片成幾片,土豆絲更是不在話下。另外酸菜也可以包酸菜豬肉餡兒餃子,但這個見仁見智,我媽愛的不得了,表姐卻連想想都要反胃。
在東北,家家戶戶都有一個大缸,秋天腌酸菜,春天下大醬。下醬要在農歷的四月,但是醬塊得在臘月或者農歷二月準備。如果想要醬味道重一點,就在臘月,清淡一點,就在二月。我奶奶家喜歡重口味大醬,每年過年前幾天,一家人也要湊在一起做醬塊。我們小孩子是最最喜歡做醬塊的那幾天了,因為有豆子可以吃。煮好的黃豆子抓的滿滿一把,黏黏糊糊的往嘴里送。我更喜歡等豆子碾碎成豆泥,團成小球,吃一口,滿嘴的香。我能連續吃好幾個這樣的豆泥球,要家里的大人打住才停止。奶奶家有專門碾豆子的機器,一個人用小勺放豆子,一個人在旁邊轉手柄,搖啊搖,豆泥從機器的小眼跑出來。我常常能盯著小眼看好久,豆泥像木偶動畫片里的小蟲子,爬啊爬啊,一會就跑滿一盆。
碾好的豆子要先做成醬塊。爺爺會抓起一坨豆泥,大致捏成個方形,再在面板上摔打,直到醬塊成為完美的長方體。做好的醬塊要先放在后涼臺背陰處,摞成一個小矮墻,讓它慢慢發酵。等到春暖花開的農歷四月,就可以把醬塊敲碎,放在大缸里,注水,蓋上一層白棉布。這時的大醬一定要曬太陽。等它們吸飽一個月的陽光,就可以吃了。很多東北菜里都要放大醬才香。大醬可以生吃,配著蘸醬菜吃,比如說黃瓜,大蔥,小辣椒。我的姑姑和叔叔們每次回奶奶家都嚷著吃蘸醬菜,說還是媽家的蘸醬菜最好吃。蘸醬菜大概就是他們童年的味道,我卻不大吃得慣。我最愛的是醬茄子。用大醬燉新鮮的小茄子扭。小茄子里面嫩嫩的,挑開沾點外面的醬汁,一頓可以多吃一碗飯。
秋天還可以曬各種菜干,最常見的是蘿卜條和地瓜干。地瓜就是南方的紅薯,我跟南方的同學說地瓜,他們大都還得反應下。地瓜要先煮熟了,再切成條晾干,直接就可以抓著當零嘴吃。地瓜干非常有嚼頭,而且吃起來嘴里是清清淡淡的甜。我一頓幾乎可以全吃地瓜干。現在超市里可以很容易買到成包的紅薯條,但多多少少少了等待地瓜干在陽光下成熟的心情。蘿卜條大多是腌蘿卜條咸菜,配料每家都小有差別,但都少不了蔥姜蒜,再加上醬油,放在冰箱里可以好好吃一段時間。也可以做成辣味的拌蘿卜條。用油過一遍蔥姜蒜辣椒,趁熱澆在蘿卜條上。不管哪種蘿卜條咸菜,配粥和白米飯都好吃的不得了。
韭菜花也很適合配飯。初秋的時候,爺爺常常買回來一捧一捧的韭菜花。雪白的小花,一簇簇的,很是惹人憐愛。做的時候,只取花的部分,洗凈晾干。爺爺家以前有個磨子,是長條形的一個凹槽,要用腳蹬著磨子在凹槽里來回滾。這磨子是專門用來磨韭菜花的。我最喜歡看爺爺磨韭菜花,他技法嫻熟,好像踩著小火輪演雜技。但我是使不來的,蹬一會就煩了。爺爺把磨好的韭菜花交給奶奶,奶奶拌上鹽,放在陽臺陰涼處。等上幾天就很好吃了。韭菜花可以直接吃,也可以用韭菜花拌小黃瓜。奶奶家的習慣是韭菜花配煮包米,秋天田里剛掰下的包米,清水煮熟,用根筷子插著,或者直接把著包米葉子,啃一口包米,就一口韭菜花。包米的香甜,間雜著韭菜花的濃烈,很是種特別的味道。
秋天的時候,我媽媽也會做一種家常的腌菜。是用黃瓜,小辣椒,還有蔥姜蒜腌的,也是醬油口。黃瓜腌的脆脆的,比蘿卜條更能吸收湯汁。這款咸菜,一度是我們家的最愛。早中晚三餐都要用它配飯,家里來了客人,吃一口也是贊不絕口。有一年我媽擴大了生產,大概泡了五六大瓶,放在冰箱里,可惜用錯了醬油,不好吃。我爸一個人還勉強每頓吃點,我和媽媽幾乎沒有碰過。剩下的幾瓶也被倒掉了,后來我們家就再也沒有泡過這種咸菜了。
說起做多存儲食物的故事,我媽媽還有一個。那時候很流行自己家做香腸,因為怕市場上賣的香腸肉不好。除了香腸也做臘腸,有點像廣東那邊的燒臘,但是是辣口的,還放了很多的花椒。把辦好的肉餡灌倒腸衣里,掛在陰涼處,吃的時候上鍋蒸一蒸,直接就米飯就很好吃,或者和蔬菜一起炒,也很有味道。做臘腸的肉一定要是肥瘦相間的,我平時不吃肥肉,但是臘腸里的肥肉卻更像塊兒透明的瓊脂,少了它,臘腸就太干不好吃。我媽媽第一年做的臘腸大獲成功,分給親戚家好多,誰都喜歡。第二年媽媽又想著擴大生產。那時候我在讀高三,爸媽在學校附近陪讀,借住在親戚家的空房子。那天下了晚自習到家,媽媽準備了兩大盆的肉餡,剛灌了一半的臘腸。家里處處彌漫著豬肉的味道,好幾天都久久不散去。爸媽大概也是被那年滿坑滿谷的臘腸頂住了,從此再也沒有做過臘腸。
以上寫的是我記憶中東北冬天儲存食物的故事,都是從小看著家里人做的,自己卻從來沒做過。寫的時候怕記憶出錯,還要上網查查菜譜,問問爸媽。想著家里流傳的菜譜,沒能繼承下去,是愧疚而又唏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