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孤帆心下著急,隱約知道她要去做什么,但苦于穴道被制,動彈不得。他運氣沖穴,但遲曼使上了家傳冥河派獨門指力,一股陰柔內力透到他四肢經絡,如何沖得開穴道!程孤帆躺在那里,百般煎熬,過一個時辰便似十天八日之長。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天色已經放亮,但仍動不得半分。程孤帆不由暗想,遲曼年輕尚輕,這份功力已經不凡,遲磊武功只有在我之上,那日卻也喪在十六里堡。那晚自己當真命在一線。若非遇到遲曼,還能活到今日么?想到此處,心下不由百轉千回,一片煩惱。
直到黃昏時分,程孤帆雙腳一痛,背心諸穴一震,知道穴道解開。他忙翻身起來,看看窗外天色,紅日已經西墜。東邊一輪全圓的明月正掛在天際。他心中擔憂遲曼去向,顧不得手腳酸麻,忙搶出門去。待沖到大街上,他見人流如織,家家懸燈結彩。
今日正是上元夜正日子,城中一片喜慶。這半個月來,總捕衙門與京城中發生了如此多的事情,現在看來,毫無跡象。程孤帆心下嘆了口氣,“一派升平之景,孰知背后有多少見不得之事。卻到哪里去找遲曼?”
他知道遲曼在京城中沒有親朋故舊,就連一個已經翻臉的肖有狐也被貶出京了。她孤身一個女子,能上哪里安身,又意欲何為?
程孤帆不祥的預感越來越濃,顧不上一天一夜未進食水,在街上漫無目的,尋來找去,卻半點不得頭緒。他心下若狂,只差在大街上大喊出來。如此接連找了幾條大街,程孤帆已通身是汗。
無奈、頹然、沮喪,他已不再是去年之前的那個捕快了。他甚至想到了酒。盡管他從不飲酒,只是逢年過節在推托不過去時才硬著頭皮喝上一兩口,換來一夜大睡與頭痛。眨眼之間,他已飲下兩壺酒。
這些酒對豪飲之人來說不過只當開胃,但對他來講已經太多。既然找不到遲曼,自己也無心回總捕衙門和自己的住所。滿街花燈近,看來俱傷心!
他嘆了口氣,又喝光了第三壺中的最后一滴酒,搖搖晃晃地站起,離開,重又走在大街上。人群愈發多了,他在摩肩接踵中抬起頭看,對面一座樓飛檐翹壁,四角都掛著宮燈,樓內的熱度讓他在外面都感受得到。
哦,這是號稱京城九樓之一的聚芳樓!怎么會走到這里?看樓前樓外一片繁華,比平時更熱鬧了三分。樓內人聲鼎沸,一聲聲傳來。記起來了,那天肖有狐曾說,田成佩正月十五在聚芳樓擺酒。
程孤帆渾身涌出汗來,一層層接連不斷,倒是讓自己清醒了些。他腳步雖然踉蹌,心中倒不糊涂,繞著這條街走到聚芳樓后面,從小巷子穿過,再拐個彎,便是總捕衙門了。他在京城十余年,畢竟還是不由自主向著衙門走去。
才走到聚芳樓后面,隱隱見街角幾個人鬼鬼祟祟。幾人顯在竊竊私語,雖然也有人遠遠瞥見程孤帆,但無不當他是個醉漢,并不在意。
他在下風頭處,又內功高深,耳力極佳,只聽到幾句話送進耳中來。
“唉喲,還是個絕色的妞兒!”“廢話,再絕色也是死鬼了。拿著錢,趕快去找個地方處置了。”
先前那人嘿嘿笑了兩聲,滿懷邪意,低聲道,“這么點錢?那兄弟可……嘿嘿”。先前那人厲聲道,“每次不都是這些錢么?告訴你,這是今晚田大人挑中的,你可別打主意。”
說到此處,這人更左右掃了兩眼,接著聲音壓得更低了,“媽的,這妞來路不正,昨天主動投到樓里,老鴇還挺高興,以為得了塊肥肉,今天便獻給田大人。不料她方才與田大人歡好興致正濃時,居然下手行刺!傷了田大人下身。你們知道這事兒就行了!”
旁邊兩個又嘿嘿淫笑起來,“想是田大人身子骨不行了,看他咳嗽不停,這個小妞又這么……嘿嘿,只怕應付不了……”“少廢話!快走!”
程孤帆一身酒氣登時被嚇到九霄云外去了。他只覺得自己通身大汗淋漓,把平生的汗都在一朝出盡了。幾個人已經抬起一個麻袋似的東西,向巷外走去。什么東西掉在地上,啪地輕輕一聲。
程孤帆忙邁步向前,卻一個趔趄,跪在地上。只這一耽擱,那幾人已轉過街角,不見蹤影。程孤帆雙腿直抖,咽喉發干,雙臂軟綿綿地發不出一點力氣,他扒了兩下,勉強爬起來,連跤帶摔趕到方才說話之處,人影都已沒了。
他雙眼發花,胡亂伸手在地上劃來劃去,直觸到一根東西。他伸手抓起,心似被抓了一下,不用細看,也隱約知道,正是那支銅簫,觸手生涼,直順著他的指尖一下子沁到心底里。
程孤帆忽地蹲下身來,倚著墻根,放聲大哭。自除夕夜而至今,短短十數天之事一一掠過心頭,他不知自己為何變得如許脆弱,眼淚一陣陣涌出,將眼前的土地都打濕了一小片。
此時月上中天,已是三更。月色如銀,灑得到處皆是斑斑點點的柔和淡影,映著的是已漸漸稀少散去的煙花璀璨和那萬家燈火,也映著聚芳樓頭的幢幢人影。
昨夜還在月下哭笑談鬧、如月光般迷人的女子,卻看不到今夜的月色了。十幾天前,本不知世上還有此佳人;十幾天后,世上亦再沒有了她。這么多人離自己而去,已使他心神激蕩,難以自持,豈知在這上元佳節,奔忙半夜的結局竟是如此意外地令人心碎。
程孤帆忽地伸出手來,左右開弓,啪啪啪地連連抽打自己的耳光。那晚明明聽到了田成佩要在聚芳樓擺宴,為何蠢得想不起來?居然在街上瘋跑亂跑了半夜,都不知道到這里來尋她。枉自當了十余年的捕快,這世上還有如此蠢的人么?
程孤帆下意識地一握刀柄,碰到腰間那面提調銅牌。他不由笑了起來,這笑聲連自己都這么陌生。昨晚邢戚舞那番話言猶在耳,在此時想來卻象是句句譏刺。原來一切道德律令,只是用來約束遵紀守法之人。
曾幾何時,這面銅牌令自己何等榮耀與威風,今日卻連自己愛的人都護不住!還記得昨晚她去時的那一刻,也記得在自己懷中的一瞬時,為何不肯拔刀與她連袂同來?就算雙雙不敵,多年之后的江湖也會永遠留下一段傳奇。而如今,如今的江湖,而后的江湖,不過會留下一個行尸走肉般的人罷了。
他憤然一拽,已扯斷了銅牌上的絲絳,一把揣在懷里。指尖觸處,也是一陣涼意。哦,那是曾套在小小手腕上的銅手鐲。他輕輕摸去,刻在圈內的那個字燙在心頭。
他昂起頭,見聚芳樓已經熄滅了燈火,身旁的大街小巷也不知何時盡黑了下去。程孤帆冷冷一笑,不再猶豫,向衙門走去。
他此刻神智一片清明,知道自己每一步踏在哪里。在這個京城中,再沒有什么他留戀的東西了,但他不是一怒沖冠、拔劍不顧的莽夫。他要清清楚楚地交待身后之事,了卻與總捕衙門十余年的感情。(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