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趙曙光
隨著年齡的疊加,自己越來越容易囿于回憶的蒼茫之地。每到柳絲抽綠、河岸泛青的早春季節,這種情狀便愈發強烈。近來,30年前在一個偏遠鄉鎮工作時的一些人和事,便時常浮現在自己的腦海里,若隱若現,似是似非。
1986年春天,自己從有著山東金融黃埔軍校之稱的山東銀行學校畢業,肩扛手提著金融報國的理想來到距離縣城60華里的腰站農行辦事處,擔任出納員。當時是行社合署辦公時期,主任是信用社人員,姓y。y主任五十多歲的樣子,平日里言詞刻薄,行為武斷,頗有土皇帝的風范,這也契合了自己來之前對于這個地處兩區三縣、民風彪悍之地的了解。但兩年省城的求學生活,早已使自己變得更像一匹小野馬,孤傲狂放,嫉惡如仇,這與y主任的要求顯然格格不入,單是y對于員工發型和系領帶的要求,自己就難從其令。Y規定,所有的員工只要進入腰站地界一律不準系領帶,男員工頭發不得長于耳輪上沿。自己對于這種無厘頭的命令當然不會服從。于是,自己就成了大會小會被批評的對象。盡管自己具有天生的樂天性格,也通過各種方式進行抗爭,但畢竟強權之下無公理,一時間自己受到精神和經濟方面的持續打壓。精神郁悶而精力充沛的自己,大部分工余時間用在了兩件事情上,一個是發奮練習點鈔技術,一個是騎著父親那輛金鹿自行車沿馬頰兩岸覓樂尋幽。
那時的農村,哪怕是鄉鎮駐地,一到晚上就準時停電。下午下班后,家在本鄉的同事們都陸續回家了,空落落的銀行大院只剩下我和大尹兩個單身漢,一人摟著一桿五六式半自動步槍呆在金庫外面的守衛室里。大尹是銀行會計,和我是高中校友,身高近一米九零,看上去虎背狼腰,高大威猛,其實內心柔軟,是個有內秀的人。尤其他酷愛唱歌,和我本人正對上拍子,于是庫房里常常飄出兩個男人聲嘶力竭的叫喊,宣泄著工作的壓抑和青春的躁動。唱累了,我就練習點鈔。要知道,點鈔是一項挑戰自我生理極限、鍛造個人意志品質的過程,需要練習者報以高度的熱情,全身心的投入。天道酬勤。通過日復一日的練習,我的單把100張小版五元券用時從最初的30秒縮短至16秒,點鈔速度不但遠遠甩下了單位的出納同事,還連續多年在全縣行社出納技術比賽中奪得個人項目冠軍。農歷逢一排六為腰站大集,柜臺前面常常從早到中午積滿了人。據大尹說,也有一些人來銀行并不辦什么業務,而是專門來看我點鈔的,以女中學生居多。其中就有一個小女孩兒幾乎逢集必來,他同來趕集的父親常常過來喊幾次才肯離開。
一晃到了秋天。鎮農行位于腰站村東邊半里路左右的一條小河的東岸,兩條平直交叉的村道將村子一分為四。村子中間的十字路口,生長著一棵古槐,因歷代官衙在樹上張貼告示,故也稱“千層槐”。古槐樹冠直徑超過11米,朝西南方向有一枯干形如“龍頭”,形象逼真。關于這棵古槐的傳說有很多,其中最有名的當數當年秦始皇東巡病逝途中曾停尸樹下,從此樹下夏天無蚊蠅。我曾在夏天去看過究竟,確沒見到蚊蠅的影子,對此始信不疑。
古槐往西約一公里,馬頰河自南而北迤邐流過。秋天的馬頰河蘆花蒼蒼,草樹斑斕,更兼有魚肥蟹美。河谷像一塊”U”形磁鐵吸引著我孤獨的心。秋天,像是一個頑皮的孩子,把溝邊河沿一望無盡的茅草染成火一般的顏色,去點燃秋野上野兔的尾巴。
一個黃昏,我騎著那輛破單車,穿過岸上那片火紅的杜梨樹林,沿一條羊腸小路進入一片一望無際的蘆葦蕩。小路越來越窄,天色漸暗,四周秋蟲呢噥,我感覺離前面的主河道應該不遠了。這時,我突然發現蘆葦叢中有豆兒大的亮光忽明忽暗,并伴有某種猛獸的低吼聲,不由地一陣心悸。但隨著一聲沙啞粗壯的呵斥,一切復歸平靜。待我定下神來慢慢靠近,卻發現是一位老漢蹲在河邊抽旱煙,身旁并排放著三支土搶,槍把子在星光下閃著熠熠亮光。他的身后趴著一條黑色猛犬,警覺地注視著我的一舉一動,但還好,并沒有襲擊我。
經寒暄得知,老漢叫朱瑞峰,是三里之外高唐縣朱樓村的。他常年在這里捕魚、打獵,每天夜里都來這里看護他用魚網布的“迷魂陣”。我問他用這些槍打什么,他說打野鴨子。我說水面上并看不到水鴨子呀。他說,等一會兒月亮升起來,野鴨子就會紛紛游出蘆葦叢,然后成群結對地貼著水面飛,等到那個時候,左右開弓兩槍打出去,肯定有收獲,最多的一次打到過4只。我說,水這樣冷你還得下水去撈嗎,他把煙袋鍋子在鞋幫上磕打一下,將煙灰踩滅,然后指了指身后說,那是大黑的事兒。談到那條狗,老頭似乎來了興致,說大黑很通人性,平時十分聽話,也非常忠誠。家里有農活兒什么的,大黑就獨自在這里守著漁網,絕對不敢有人靠近。剛才如果不是我在這里,你恐怕就慘了。這時,我才感到一陣后怕。
當他知道我是在銀行上班的,沉吟了一會兒,不緊不慢地說,“我的小閨女小芹每到集上就來看你點票子,老半天也不肯回家,你點的真快啊,你的腦瓜子能跟趟嗎?”我笑著點了點頭。
盡管和老朱很談得來,因對那只狗的忌憚心理,此后很長一段日子里,自己并沒有再去找過他,直到那年冬天。那天也是一個大集,雪后初晴,柜臺外銀裝素裹,這樣的天氣,客戶往往較少,我便出神地欣賞起外邊的風景。這時,門上突然停下一輛嶄新的紅色嘉陵摩托車,只見老朱走到柜臺前,從手里舉起一只脖子上有血痕的野兔對我說:“昨天下午剛打的,給你們伙房改善一下伙食吧”。我說你買摩托了呀,他也不理會,自顧自地說,昨天在棉花柴雪地里看見一只兔子,我朝著兔子逃跑的方向開了一槍,大黑不超過半袋煙就把兔子叼回來了,言談之間透露出得意的神情。
此后,我和老朱的交往便多了起來。公休日的白天就幫他看“迷魂陣”。這時才看清,原來他在河岸上一個林間的空地還搭了一個窩棚,旁邊挖了一個水池子,里面都是他的“迷魂陣”俘獲的戰利品,有鯉魚、草魚、鯽魚和鯰魚等等,不大的水面上,不時地有魚兒躍出水面。也有鱔魚和甲魚,但數量相對較少。他說甭看這兩樣東西少,可價錢好,一斤頂別的魚五六斤還供不上賣,城里開飯店的買這東西從來不還價。“迷魂陣”對水中的魚類大小通吃,但對于達不到一定尺寸的魚兒,老朱都會當即放生。中午開飯時,我和老朱就來個雜魚大餐,我帶去的饅頭,都犒勞了大黑。這樣,一來二去,大黑和我也熟絡了起來。每次去,大黑都搖著尾巴跑出去很遠迎接我。
轉眼到了1990年,經過幾年的“較量”,y主任發現我這個人除了說話直筒子,不懂得逢迎,干活還是蠻拼的,開始和我的關系有所緩和。幾年間,因為我點鈔方面的小名氣,縣行領導多次想調我到支行營業部都被y主任秘密卡了下來。有一次縣行甚至調令都簽發了,我也沒能走成,畢竟y是坐地虎,又有老資格,縣行領導也忌憚幾分。
1990年6月4日,我和妻子在這樣一個特殊的日子里結婚。那天,我們并不知道在遙遠的北京發生了一件后來震驚中外的歷史事件。也許是我的埋頭苦干感動了y主任,也許是縣行對他施加了更大的壓力,那年秋天我調到了縣行營業部。從此,腰站也永遠地走進了記憶。
時間一晃過去了二、三十年,雖然期間我到馬頰河岸也找過老朱,但窩棚只剩下了一個孤零零的空架子,在見證著一段美麗時光的存在。河水早已因為上游造紙企業的亂排亂放變黑變臭。河里沒有了魚,野鴨子也已絕跡。我原本想和老朱見面后勸他,不要再打野鴨子了,那生靈多么可愛啊,要吃肉多打些野兔便好。這樣一個想法,也成了多余。
后來聽說老y死了,自己并沒有生出些許悲情來。倒是老朱的下落不明,一直讓自己牽腸掛肚,徒增了對于那段歲月的感嘆與悵然。如今中國農村城鎮化進程走得這么快,老朱如果還健在,日子也一定過得很滋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