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黎明宮變
那一盞小小的燈籠帶著一抹暖暖的亮光,越走越遠,漸漸消失在夜色里,也帶走了我的眷戀,我的不舍,我的寄托。
珍兒,就此珍重。
打量著這夜色中的紫禁城,熟悉又陌生,從四歲進入宮里,就懼怕這深深的庭院和冰冷的夜色。沒有額娘,沒有阿瑪,沒有當(dāng)年醇王府里的美好記憶。
已近黎明時分,很難入睡,我翻看著近期的奏折。當(dāng)下最重要的已不是變法的推進,而是如何轉(zhuǎn)變太后對變法的態(tài)度,以及彌合因我罷免禮部六堂官和召見袁世凱而與太后之間產(chǎn)生的裂隙。
我單獨給康有為的密詔,也主要是出于此意。維新變法諸人士之中,數(shù)康有為名聲最著,也最為各守舊頑固大臣所憎惡。據(jù)說,在我僅有的對康的一次召見中,他在宮門口遇到了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榮祿,榮祿問他,人心守舊,這法如何變得。而康有為卻直接答復(fù)到,殺他幾個守舊的一品二品大員,則諸法皆可變。
這話傳的沸沸揚揚,估計也早已到了太后的耳朵。我督促康有為離京赴滬,不僅是對康有為人身安全的考慮,也是為了息事寧人,平衡守舊大臣與維新人士之間的裂隙,算作是對太后表達一種姿態(tài)吧。
不知康有為是否已經(jīng)啟程,楊銳等維新諸同志是否有良策,既可推進變法,又不忤逆太后,惹她老人家生氣。
想著想著,手頭忽然翻到榮祿關(guān)于日本前相伊藤博文已抵天津的加急奏報。這從天津到京城也就一天的時間,等他到達北京,我就抓緊先召見他吧,咨詢一下日本國維新變法的各項經(jīng)驗。
但,這卻不是當(dāng)下最要緊的事。最要緊的還是太后。
思索著,已近黎明時分,天已麻麻發(fā)亮。忽然聽得外面一陣嘈雜之聲,貌似有人進宮了。這個點還早呢,“是誰?”我剛叫帳外的太監(jiān)出門看看,何人在外喧嘩。
但聽人聲迫近,已進得宮院。門口的太監(jiān),一聲驚叫,顫栗著嘶啞喊道:“皇上,太后駕到”
太后?!怎么會在黎明時分直入我寢宮?
莫非是有人告密珍妃昨夜在此?不可能啊,太后在頤和園里,誰肯半夜去告這個密。
來不及深思,太后已帶著總管太監(jiān)一干人等闖入寢宮內(nèi)室。
“兒臣不知親爸爸駕到,有失遠迎”。我跪倒迎接到。
“逆子,你這個逆子!大逆不道,竟敢謀我!我看你是個糊涂蟲!”
聽得太后發(fā)得這么大的脾氣,用語又是如此惡重,我一時有點發(fā)蒙,不知到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
“都是你干的好事,我才在頤和園呆了幾天,你就被康有為攛掇著要害我!”
冷汗頓時從我額頭冒出,我匍匐在地,不知事情原委,只覺得太后說“我謀她”,肯定是發(fā)生了什么大事。語無倫次道:“親爸爸,兒臣沒有啊”。
“住嘴!不是你,他小小一個康有為還能翻了天。癡兒,今日如果沒了我,明日豈能留得你。看你干得這些好事,我且不予你理論,即刻著在京二品以上大員及宗親大臣入宮,上朝!我要動用祖宗家法治你這個逆子大逆不道之罪!”
我跌坐在地上,汗滴已經(jīng)迷住了雙眼,該來的總會來,但沒想到,這么快。
但這之間肯定有誤會。
太后氣呼呼地讓人卷走了我寢宮御案上的所有奏折文本,并讓李蓮英帶我去乾清宮。
交代完,她便帶著一干人走了。
李蓮英是太監(jiān)總管,早年因梳的一把好頭而為太后寵幸,為人又謙虛謹慎,行事低調(diào),漸漸成為太后的心腹。
他帶著我一路慢慢從寢宮往乾清宮走去,就像一個官差帶著一個囚犯。而事實上是,我是皇帝,他是一個太監(jiān)。我的身后還跟著很多太監(jiān),但仔細看來,都已不是我身邊原來那些老人了。一個個陌生的面孔,頓時讓我沒有安全感。
“李俺答”我怯怯地問道。
“太后這是怎么了”。
“皇上,您就別問了,奴才也不清楚她老人家為什么發(fā)這么大的火”。李蓮英聽見我招呼他,慢慢側(cè)過臉來,微微低著頭,機靈而世故的不緊不慢說道。
“哎,皇上,您慢點,小心腳底下”。
我心里清楚,這個節(jié)骨眼上,沒有人為我多說一句話,哪怕是只言片語。
從養(yǎng)心殿到乾清宮,這不遠的半截路,好似我的半世人生,我從這里出發(fā)上朝,從這里出發(fā)主持變法,從這里走向大婚的儀典,從這里走向帝王的寶座,昭告天下。
而如今周邊是黎明前的夜色,重重地包圍著這白天金碧輝煌的宮殿。身前身后是陌生而冰冷的太監(jiān),我被這黑色的夜和冰冷的心裹挾著一步步走向命運的審判臺。
進入乾清宮里,太后已在昔日我坐的御案上坐定,下面黑壓壓跪著在京二品以上大員和宗親大臣。四名太監(jiān)抬著從太廟里面搬出來的家法棒,直溜溜地杵在那里。
氣氛壓抑,沉悶。
我進入殿門,悄悄抬眼打量了一下太后。她因憤怒而張紅了臉,怒氣仍未消,臉色很難堪,但雙目仍然空洞地盯著前方。
我看到地板上已經(jīng)跪滿了人,給我預(yù)留的應(yīng)該就是家法棒下面那塊空地了。
我知趣地上前,跪倒,“兒臣給親爸爸請安”。
“我不是你的親爸爸,我是你的仇人。你今日被康有為攛掇著要謀我,可曾想到我是你的親爸爸。”
“我究竟是哪兒礙著你事了,我一個60來歲的老太太躲到園子里,也要被你們算計。你這個逆子啊!”
太后因為激動而在朝堂之上放聲大哭,甚為悲戚,大臣們把頭低得更低了,腦袋后一根根頂戴高高翹起,側(cè)面看去整齊的一簇簇斜插著,好像一支支箭頭。
忽然一聲高昂而激動的聲音打破了沉悶。“太后,臣請廢帝!”
好熟悉的聲音啊,循著聲音看去,我看到了大學(xué)士剛毅。他直立著腦袋,仰面看著太后,很是鶴立雞群的樣子。
太后顯然被這一聲廢帝給驚著了,停止了啼哭,看著剛毅。
空氣一時就像凝結(jié)了一樣,眾臣把腦袋又往下壓了很多。
我孤零零地跪在家法棒下。廢帝,呵呵,我原本就是你的提線木偶,是大清名義上的一國之君,在這里,我只是可廢可立的,可上可下的一個小丑。連一個臣子都能提出這種建議。
嘎吱吱……。忽然,緊閉的宮門被推開了,甚至聽見兵勇跑步發(fā)出的鞋靴聲,伴著這聲音踉踉蹌蹌連滾帶爬進來兩個人。
眾人都被這突然的一幕驚呆了。慌亂中只聽的兩個聲音喊到,“太后,臣等救駕來遲,請?zhí)笾巫铩薄?/b>
定睛一看,闖進來跪在地上的兩人,正是榮祿和袁世凱。
想必是他們帶了軍隊來的。
我看的更迷糊了。這是早朝,又不存在什么危險,何來救駕一說。何況,他們要救的正是坐在寶座上雷霆大發(fā)的太后。
朝堂上又恢復(fù)了平靜。
太后正了正聲音,說,“要是等你們來救駕,我早被殺了”。話鋒一轉(zhuǎn),厲聲說道,“是吧,皇上?”
我又急又氣道:“請親爸爸明查,我實在不明白您說的是何事”。
“這—是—密—詔!”一個富有磁性的男中音低聲說到。一字一頓,字字誅心。
我看到是剛剛進門的袁世凱。幾天前,我剛提拔過的直隸提督領(lǐng)兵部侍郎銜。我并未為他下過任何詔書。
太后顫抖著站了起來,接過李蓮英從袁世凱手里遞過來的那份所謂的密詔。
空氣里開始彌漫著不詳?shù)臍庀ⅲ巳似磷『粑蒙弦欢↑c的聲音都沒有。
“哇哇……”,太后猛然放聲大哭。
“癡兒,我二十多年養(yǎng)出個仇人!你是得多想殺我啊。”她因為憤怒而整個身體都站不穩(wěn)當(dāng)了,手扶著龍椅渾身猛烈得抽搐著。
我不解地看著這荒唐的一幕。
“臣請?zhí)笤缦聸Q心,下旨廢帝!”還是剛毅。
接著戲劇性的一幕出現(xiàn)了,埋頭于地的群臣忽然都豎起身子,高呼:臣等請下旨廢帝。
我只感覺眼前金星蹦出,我并不留戀帝位,于我來講,這身龍袍與戲袍并無二致,或者說它更像一副枷鎖。
我留戀的是我的大清。曾經(jīng)我和它一起呼吸過,一起心跳過。它于我來講,不僅僅是一個空虛的概念,它是天壇的蒼天,是帝王廟的牌位,是太廟的列祖列宗。它是心心相惜的忠良和舉子,是貧困掙扎的億兆子民,是紫禁城里的莊嚴肅穆,是四書五經(jīng)里的溫良恭儉。它是萬里河山,是萬載千秋。
這與權(quán)力無關(guān),和內(nèi)心相連。
我四歲入宮,翁師父教給我的,都是如何做一個好皇帝。我已經(jīng)和大清融為一體,我希望它富足,希望它強大,希望四海升平,人人安居樂業(yè),希望它與諸列強平齊,立環(huán)球之上而受各族類平等待之。
如果能以我的帝位換取一個富強的大清,我絕不足惜。
可是變法不成,我不知大清將走向哪里?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想起珍妃昨夜的話,可是這青山能在嗎?
我抬頭向上看去,恰好太后也在看我,那雙眼睛不似平日那樣空洞,淚水遮掩不住它里面的憤怒,怨恨,殺氣和一貫的威嚴。
那是我最怕的一雙眼睛,從四歲開始,我就怕。
我趕緊收回眼光,緊盯著眼前那塊地磚。
我在恐懼與憂思中,倔強地在這個深宮掙扎生長這么多年。我所拼命要掙脫的,終究束縛我越緊。
我等待著一切,所有一切的一切。無論它是什么,都算是一種解脫吧。
我無奈地看著這場大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