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謝與書相伴
戴建東
十七歲那年,我中學畢業。沒考上大學,只好回到生我養我的故鄉,當了一個農民。
低矮的瓦房,苦澀的井水,泥濘的小路,枯燥的生活,一切的一切,都與我理想中的日子,相差甚遠。
當時的感覺,有點灰溜溜的。
十年寒窗,沒有求取功名,卻被打回原形,和父老鄉親一起,下地刨土過活。我從上小學開始,就壓根兒沒想過,這就是我最終的歸宿。
村里人譏諷我:都到過城里讀書了,怎還回鄉下來啊?這十年書讀得,不就白白浪費了嗎?
沒考上大學,書就白讀了嗎?
好在慈祥的父母寬容了我,中國有十億農民呢,只要手里鋤頭柄捏緊點,不信土里刨不出吃的來。
在父母心里,活著就是為了掙口飯吃,運氣好的話,還能蓋三間大瓦房,蓋了房就能討一房媳婦,從此生兒育女,在鄉下平平安安,和和美美過完一輩子。
幸福,在父母眼里,就這么簡單。
偏偏我不太安分,在城里讀了兩年書,回到鄉下,依然夫子氣十足,張口閉口都是普通話,害得不識字的生產隊長啥也沒聽懂。
“遠上寒山石徑斜,白云生處有人家。”“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一閑下來,我不喜歡扎堆打鬧,獨自一人坐在大柳樹下,吟誦只有我自己聽得懂的風花雪月。
生產隊里的人,都不喜歡我,說我孤僻,不合群,是個十足的書呆子。
對于我的做派,隊長很生氣,見天罵我,說我不長進,不務實,每天嚷嚷一些不著調的詞。
我不想待在村里,我要離開,離開土地,離開鄉村,離開被人恥笑的氛圍,離開不受人待見的生活。
讀了十年書,仍然回村當了農民,這就叫: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做夢的事,還是不要了,你省省吧。
這是村里人對我的忠告。
這話雖然很刻薄,也很殘酷,但很現實,現實得容不得我反駁。
隊長安排我干農活時,他費老大勁,我也不得要領,氣得他一跺腳,說:這娃魔性,干啥啥不行,嘴皮第一名。講起話來呱啦呱啦,也許只有牛才能聽懂,你就給隊里放牛去吧。
隊長的一句話,我便成了生產隊里的牛倌。
隊里有三頭大水牯,個大,腿粗,長犄角,圓眼睛,叫一聲,哞,哞,哞,勁兒特足。這三頭牛牯,一直都是隊長心中的寶貝。
養牛,活兒雖然輕松,但地里的農活卻沒機會學,在農村里,耕田犁地是頭把好手,插秧鋤地,是二把好手,沒有過硬的田頭本領,工分就掙不過人家,年底分紅就大相徑庭。
父母覺得,養牛絕對不是長久之計,還得想個法子,再尋一條活路。
我這人,個子小,力氣薄,書生氣十足。雖然十七八歲了,個頭還不到一米五,手腳雖不殘疾,但與殘廢也沒多大差別。
在生產隊里,靠的就是掙工分,掙得工分,才能分到糧錢,否則,年年超支,辛辛苦苦干一年,到年底,不但沒有一分錢分紅,還得找補生產隊一筆錢,用于派分口糧和柴草。
而掙工分的前提,就是要有一膀子力氣,能挑會推,一二百斤的擔子,一上肩就能跑二里地。
而我這個不爭氣的東西,五六十斤挑著,就氣喘吁吁,累得腰彎成蝦弓了,挑擔走路,還沒歇的時間長。
除了隊長,隊里的組員,也全不待見我,覺得我在生產隊里,完全就是靠別人養的廢物,干活拖后腿,啥忙幫不上。
其實,我生性并不懶,我做夢也想著像他們一樣,五大三粗,腰圓臂寬,這樣,在生產隊里,就能與正勞力平起平坐,就能與他們一樣,大聲喧嘩,大聲呵斥,再也不需顧忌他人恥笑的眼光。
可是,事與愿違,生活中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我這人個子小,力氣薄,手勁腳力沒人家大,鋤頭生活沒人家好,靠掙工分,看來是不行了。
人活在社會上,吃喝拉撒,衣食住行,都得花錢,總得有條路適合自己走才是。
既然田頭農活干不好,哪就學一門手藝,有手藝就不愁吃穿。父親從小挨饑受餓怕了,他擔心兒子走他小時候的老路,總想給兒子找條活路。
學木工?學泥瓦匠?這些都是力氣活,父母說我個子小,力氣單,看來沒機會了。
學篾匠?這個要蹲功,要十一二歲就學才行,十七八歲,骨骼長定了,蹲不下來了,也不行。
后來,父親七轉八轉找關系,托人在鎮上尋了一個剃頭師傅,讓我去跟班學剃頭。
我當時也覺得,沒一門手藝,以后很難養活自己,也很難在村里立足,更不用說抬頭做人了。
我沒多大考慮,屁顛屁顛就去當學徒了。
在鄉下,剃頭可不是什么好行當。
從事剃頭的,都有外號,剃頭松,剃頭敦,剃頭老李,總歸不是什么雅號,調侃中帶著輕視。
天下三樣低,剃頭洗腳點水煙。看看,剃頭的名聲也不好聽。甚至在罵人時,對輕浮的人,也說他“剃頭骨”,受人輕蔑。
還有,鄉下學剃頭的,基本上都是腿腳不利索的人。父親為我尋的師傅,人稱“剃頭癩痢”,一條腿是跛腳的,走起路來,一個肩膀高,一個肩膀低。
“剃頭癩痢”自己沒有頭發,是個癩頭。年幼的我,心里嘀咕著,真搞不懂,他自己沒有頭發,怎么選了這么個職業謀生。
“剃頭癩痢”相貌平平,但為人和善。初學第一天,就讓我學洗頭。
以前拜師學藝,都得從基礎學起,木匠學搓砂皮,裁縫學釘紐扣,篾匠學剖毛竹。
剃頭,當然就從學洗頭開始。
開門第一個顧客,也是個癩頭,頭頂沒幾根頭發,進門嚷嚷著,要洗頭,修剪。
他看到我,眼睛盯著我四周轉了轉,說:“剃頭癩痢”,帶徒弟了?這小徒弟,看上去腿腳沒啥毛病啊?怎么學上剃頭了?
“剃頭癩痢”一聽,沒好氣了:“誰規定學剃頭就一定要跛腳打拐?手腳好的,利索的,就不能學了?要剃頭就低頭洗頭,不剃滾蛋,別在這里瞎咧咧。”
我一時語塞,沒想到,學剃頭要被人誤會腿腳不利索,這活看來不能干,還得早早謀劃,另尋活路。
洗了一天的頭,晚上回家,父母問我,學得怎么樣?我無言以對,就說不想去了,這行當不適合我。
村里人看我學了一天剃頭,就跑回來了,就調侃我說,這娃兒去學剃頭,第一天就洗到三個癩頭,嚇得跑回來不敢去了。
不管人家怎么說,剃頭是不想學了,活人還能被尿憋死?一根草也有一根草的露水沾著呢,我就不信,會沒有活路。
路,都是人走出來的,手藝,也都是人學起來的。這世界上,還能有別人能干的,我卻干不了的事?我就不信這個邪了。
說我力氣小,干不了重體力活。我偏偏選一個體力更重的事做做,省得你們門縫里瞧人,把人看扁了。
于是,我跑到水利建筑工地上,找了一份石匠的活。
石匠是個力氣活,四磅錘,八磅錘,一天掄到晚,剛學的頭幾天,手臂酸得筷子都夾不起。
凡事都有個過程,習慣成自然,錘子掄久了,手臂麻木了,也就不知道酸痛了。
再后來,掄著掄著,錘子在手里也就得心應手,運用自如了。
剛開始的時候,沒有人覺得,我能在石匠行當里堅持下來,大家心里都這樣想:這小個子肯定是不見高山地不平,湊個熱鬧,圖個新鮮而已。用不了三天,準跑!
但是,人的毅力,往往超乎個人感受。在石匠行業,我一咬牙,堅持了十多年,從水利渠道,到橋梁工程,很多建設工地,都流下我的汗水。
習慣成自然,堅持久了,就沒有人說閑話。村里人覺得,我也就是個敲敲石頭,摸摸泥巴的命。
以前的滿嘴普通話,不說了吧?張口閉口的唐詩宋詞,不見了吧?好高騖遠的心態,被修理平和了吧?
人嘛,還得認命,還得看清楚自己是哪塊料。沒有金鋼鉆,你就莫攬瓷器活。心高只能摔得更痛。
村里人一錘定音,把我鑒定得徹徹底底。
然而,燕雀安知鴻鵠之志?世上千里馬常有,而伯樂難尋。
我,是千里馬嗎?
這話問得,別說他們不信,我自己也不信。
這十多年的打工生活中,我沒有扔下過心愛的書本,輾轉工地中,隨身攜帶的,肯定有書本,字典,筆記本。
每到一地,安頓下來,我首先要尋一個光線好的,靠近燈光的床鋪,這樣才方便我閑下來看書。
世上的事,往往都是:無癡不成圣。對一個事情癡迷了,你就會去鉆研,去探索,去尋找方向。
書看多了,我就試著給報社投稿,偶爾也會有“豆腐干”給編輯填補一下報屁股。
看到刊發自己心聲的文字見諸報端,我整個人可以在工地上莫名得地興奮好一陣子。
一邊打工,一邊看書,一邊投稿,心中還夢想著有朝一日,能像姜子牙渭水垂釣,八十歲遇文王,碰到真命天子,救我出農門。
然而,命運卻與我開了一個大玩笑。十多年的與書為伴,到頭來依然是:孔夫子搬家——盡是書(輸)。
后來,我也認命了,結婚,生子,農忙回家種地,農閑外出打工,過著與村里人同樣的生活。
唯一不同的事,他們一空下來,就喝酒,打牌,賭錢。而我,依然捧著唐詩宋詞,與古人對話,沉浸在風花雪月之中。
因為興趣愛好,我依然一邊看書,一邊投稿。十幾年下來,錢沒賺到多少,刊發過的樣報倒是剪貼了好幾本。
我覺得,這樣的日子,也挺好的。
就在我安心農村,不再奢望有奇跡出現時,命運之門悄悄為我打開了。
一位山區校長在尋找代課老師時,發現了我,校長翻閱了我的剪貼樣稿和獲獎證書,又與我長談一番,驚呼:可惜了,你不應該待在農村里。
第二天,校長把我從水利工地,轉換到山區小學任教。
原本赤腳沾泥的兩腿,突然換上干凈的棉布鞋,原本挖溝敲石的雙手,突然捏起了粉筆,生活角色的轉換,讓我感覺有點像做夢。
呼吸著山區清新的空氣,感受著校園獨有的氣氛,這與我以前在工地上的生活,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我突然一下子找到了自己奮斗的目標,每天與書本為伍,與文字打交道,這,才是我要的生活。
離開了土地的束縛,我馳騁的空間突然增大。以至于后來,我從學校任教,轉行到報社當記者,拼搏的世界越來越廣。
古人云: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與書相伴,才能讓我離開農門,找到自己鐘愛的事業,與書相伴,才能讓我實現心中的夢想。
如今,我從事記者職業也有二十多年了,從業余,到專業,從記者,到編輯,最后成了新聞單位的副總編輯。一步一個腳印,延伸著自己的夢。
這一切,都讓我有一個很深的感悟:感謝與書相伴!
作者簡介
戴建東,男,浙江金華人,1965年8月出生,浙江省散文學會會員,金華市作家協會會員。中學畢業后回鄉務農,曾從事石匠、泥瓦匠、代課教師、新聞記者等職業,在中央、省、市報刊發表作品100多萬字,后通過自學獲中國人民大學漢語言文學專業本科學歷。現供職政府機關新聞中心。曾在中國文聯出版公司出版詩合集《九峰派詩選》、文匯出版社出版散文集《星星落進了小河》、中國言實出版社出版散文集《行走田園》。
微信號:djd1024wx,歡迎聯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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