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熱火朝天地響著信息提示音,成苒手忙腳亂地回著,一邊還得分神有一搭沒一搭地應一聲一旁聒噪的聲源。直到眼角的余光偶然瞥見他淚流滿面,成苒才默默收好手機,為自己太過投入網絡世界完全沒聽見他說了什么而懊惱地咬了咬下唇,歉然地望向這年過半百的老人。
太陽躲進一片烏云里,空氣中還飄著它散發出來的熾烈熱氣,榕樹上聒噪鳴叫的知了這會兒也暫停了。
海邊長夏無冬,他的慣常裝束是光著膀子穿一條紅色運動短褲,每天的活動是在單元樓前打理自己開墾出來的這一片菜地,皮膚褐紅發黑,一頭短發已經全白了。這會兒他把棋譜擱在躺椅上,撈起水壺灌了一大口茶。
作為一個剛開始在心理學專業打醬油的學生,成苒決定還是不要貿然搭腔的好。
“小成,人活著太痛苦了,”他把玩著水壺,“周圍的人都不知道我經歷過什么,是什么來歷,說了也沒人會相信,不過是給他們提供茶余飯后的笑談而已。這些人……見我住在這個窩里,都以為我是乞丐或者收破爛的,那種眼神我很久以前就能讀懂。前幾天后面那棟樓開麻將館的女人問我這房子多少租金,我反問她的房子多少,她說300一個月,我說我的500。我不會告訴她這棟樓有兩套房是我的,步行街還有一套跟這里一樣三室兩廳的房子,但也不能忍受她那種語氣。”
成苒順著他的視線望向單元樓一樓那個不足十平方米的雜物房。由于房子沒有窗戶也不開燈,只能借助門口照進去的短促光束看見里頭,有雜亂堆放的鍋碗瓢盆等生活用具和四面墻上系著的麻繩上掛滿的衣服。成苒心想,要是我有這么多的房子,不管是誰命令我在這個窩里住一晚都寧死不屈。
消息提示音不停地響,成苒偷偷打開看了一眼。臨近中午是這幫夜貓子們的起床高峰時段,群里正熱烈地討論TFboys的新歌。
“我16歲就離開父母到碼頭做工,當時身上一分錢都沒有。除了管船只進出的導航這份正式工作之外,搬運工、水手、電工、木工,哪里有活兒我都去干……”他放下水壺,不停地用手背擦臉。
成苒摸摸口袋,除了鑰匙,并沒有紙巾手絹這樣的東西。本打算下樓曬好被子就繼續回家看緩沖好的電影的,沒料到“坐下來聊聊天”會發展到這個地步。
“我每天的工錢3角,牙膏1塊5角一支,我得做幾份工才能維持一個家庭?那時候年輕吃了很多苦。左鄰右舍相比,我掙的錢并不比誰少,夠她用的,房子夠她住的。做那么多份工,每天回到家,做好所有的家務,煮好飯,她連不回家吃飯都不說一聲。一個人對著一桌子菜,心寒嗎?還不止是一次兩次?”
“呃,”成苒將手機調成振動“您有沒有試著跟她好好說說呢?”
“根本說不聽。這二十多年來,她就沒有一點家庭觀念。下班就和一幫酒鬼走了,根本勸不住。一個人最多能喝多少酒?一般男人最多也就喝三斤吧?一斤一袋的米酒,她喝了六袋,每天半夜三更才醉醺醺的回到家來,還怎么好好溝通?我說,跟你喝酒的這一桌子的人,沒一個比得上我。”他哽咽著。
“過去的就算了吧。”成苒試著阻止他漫長的回憶。
他擺擺手:“兒子出生以后沒有奶吃,我用米糊一點一滴喂他,把他養大。她根本不管。結婚二十多年,我生過兩次病,都是感冒。有一次很嚴重,39.8°體溫幾天都降不下來,她根本不管。我自己去醫院掛水,回來做家務,照顧兒子……”他的眼淚滴落到地上,已經成了一個印,好像要溶出一個深坑似的。
成苒揪了揪大腿,控制想奪路而逃的雙腿。“清官難斷家務事”,沒處理過這種糾紛的成苒更沒資格評說。
“這樣一個連自己都管不了的人,我和朋友出去一次就吵吵鬧鬧,鬧到雙方父母兄弟那里去……最嚴重的一次,凌晨三點她還不回來,我把外頭的鐵門鎖了,第二重木門開著。后來,她在外面怎么拍門我都不開,透過鐵門的鏤空,我很平靜地看著那個披頭散發歇斯底里的女人。最后,她把跟她喝酒的一幫人都叫來,吵吵嚷嚷的,兒子在房里哭。我做了一件也許很早以前就該做的事情,我拿起一根木棍用力打在桌子上,把門打開,問誰敢進來?”他舉起水壺灌了口水。
“那時候抽煙抽得兇,兒子耳濡目染,也跟著酗酒抽煙,不好好上學。我發現以后,決定戒煙。我同兒子說,爸爸能做到的,你也能,煙不能抽,酒要少喝一點。不管你成績多爛,也要讀到大學畢業,爸爸高中畢業,你比爸爸強一點就行。這些年,擺在我面前只有三條路,死、離婚、分居,”他用右手把一直握拳的左手拉直三根手指,“我最先想到死,但兒子還需要我,離婚她不愿意,所以兒子考上大學我就搬出來,在這里住下。”
成苒順著他的視線,重新審視那個狹窄的小屋,不由想起課文里學到的那種容膝之安的環境,沒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人自是不能淡然長住的。何況還有一層,這位父親想為兒子留下更多東西吧?“您是位偉大的父親,”成苒說,“受過的苦,吃過的虧,不幸的人生軌跡不希望他再重復嘗試一遍。您為您的兒子做了很多。”
他搖搖頭:“我是失敗的。她勸我回去,我說除非她能在世界上找到另外一對像我們這樣相處的夫妻,我才回去。如果她不能忍受分居,只要她拿來,我看都不看協議就會簽字離婚,她要什么都可以,我只要一套房子跟兒子住。如果不離婚,這幾套房子出租的錢她一分也拿不到,以后房子全歸兒子。兒子畢業以后也不愿回來。我都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錯了才導致了妻離子散的下場。在這里住的幾年我總在想,要是一開始我就用暴力解決,在她第一次不事先說要出去應酬的時候,或者發現她一點家務都不愿做的時候,發一頓脾氣是不是不會淪落到現在這樣妻離子散的結局。問題是,人不是一開始就那樣的。沒結婚之前你根本就不知道有什么問題,更不可能知道人會變得越來越過分。人很固執,這種固執只要不過分就沒事。就好像我們樓后那群人打麻將,偶爾和朋友打個一回,沒有什么,但是發展到不顧家庭事業,也不管是不是影響到其他人,沒日沒夜在那里賭錢,一下手就是成千上萬就讓人忍無可忍了。她也一樣,真是悲哀。我只祈禱小成你不要碰上這樣倒霉的人和事。”
成苒想到一起畢業出來工作了一年的同學,再相見時有些已經端著啤酒肚兒出門,談論的都是升職加薪,汲汲營營于蠅頭微利,不復當年那文質彬彬又灑脫磊落的模樣。也許以后再也見不到那樣的他們了吧,不禁嘆了口氣,心有戚戚地點點頭:“也許我沒有資格說這樣的話,您對您太太的感情很深,對家庭的責任感很強烈,所以相比較之下您覺得她并不像您這樣盡職盡責,您累了。”
聞言,他再也支持不住,淚水滾落下來,三步并作兩步奔回那個狹窄的小屋。
傍晚的陽光收斂了銳氣,傾斜的光線直直照進單間最深處,寧靜柔和。
成苒收好被子,輕輕地抱上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