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3病房1號床,等會兒記得再過來登記一下。”護士把單據交給了面前站著的婦人。
“好的,謝謝您了。”拿著繳費單的婦人禮貌地道謝,往大廳走去。
護士的目光追隨著她,只見婦人在廳內拐角處的輪椅前停下,和坐在其上的少年交談了幾句,兩人便一前一后往病床方向去了。
方桓,16歲,病癥是車禍導致的肌肉萎縮。護士想著剛剛看到的病歷單,不由得嘆了口氣,滿是惋惜。
方桓還記得6個月前,接到華立高中的錄取通知書時,全家人的興奮勁兒。華立高中是a市一所國家級重點高中,每年國家重本的錄取率超過80%。為了慶祝,方桓和幾個男生約好一起去沿海城市b市旅游。然而誰能想到,就在他們騎車環行途中,出了那場車禍……
頭部胸部軟內骨手術,臥床三個月,方桓錯過了學校的報道時間,只能申請休學。這些,他都能承受,直到那天,他被醫生告知說,“左腿的肌肉萎縮癥狀比預期的嚴重,可能永遠無法根治。但只要積極鍛煉……”后面的話他沒有再聽,耳邊只重復回響著“無法根治”四個字。這意味著,哪怕他好了,也可能要跛著腳過一輩子……
從那之后,方桓明顯消沉了許多。這次轉院回來,他也沒有和任何同學聯系,總是自己默默看著窗外發呆,一坐就是一天。
新病房,恰好是靠窗的床位,這大概是符合方桓心意的。
他雙手扶著輪椅邊,靠著右腳撐地,挪坐到床邊。旁邊的婦人把輪椅收好,放置在墻角,說道:“媽去幫你登記一下,你先休息會兒,等會兒我出去買午飯回來。”
“嗯。”方桓輕輕答了一聲,目光便轉向窗外,發起呆來。 說發呆似乎也不合適,他在仔細觀察著窗外的景和人。院里的兩棵大槐樹即使在冬季依然挺拔地生長著。偶爾院中會走過幾個病人,或家屬。幾個小孩兒在互相追逐打鬧。還有一個女孩兒……
女孩兒吸引了方桓的注意力。她端坐在槐樹旁的長凳上,手捧著書。書名方桓看不清,但他認為一定是本精彩的書。不然她怎么會讀得如此專注,毫不在意身邊的喧鬧呢?院子里,樹蔭下的她自成一方天地。她是如此寂靜,寂靜得如此美好。
二
十二月的某天晚上,a市迎來了冬季的第一場雪。在住院部呆久了,對白色或多或少會有些厭煩。但一夜醒來,這鋪天蓋地的雪白,還是讓病人們歡呼雀躍起來,大家都振奮了不少。不論老少,都樂意走出病房,掬一把雪。年輕人更是嬉鬧著打起了雪仗。醫院頓時成了樂園,一副和樂融融的景象,真好啊!
方桓似乎也被這氣氛感染,望著窗外,嘴角掛上了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
方桓看了看墻上的掛鐘,八點三十。還差半小時,他心里默念。住院第六天了,女孩兒每天都會在九點準時出現,今天應該也不例外吧?要是她來……方桓又搖搖頭,來了又怎么樣呢?方桓還沒去過那個院子,即使他很想去看一看。每天除了做康復訓練,方桓基本都不出病房——他害怕別人投來惋惜的眼神。在病房中的日子是單一的,方桓的娛樂活動也只有看看院子里的風景和閱讀放在床頭的書。 “桓桓!”對了,今天是周末,父母不用上班。于是,方桓的媽媽一大早就起來煲湯、燒菜,匆匆忙忙趕到醫院看兒子。一進病房,她就忙著整理起從家帶來的換洗衣物、日用品。
“媽,你先休息會兒吧。”方桓微笑著看母親忙活,感覺心情又好上了幾分。
“沒事,我不累。”方桓的東西本來就少,母親也沒花太長時間。整理完之后母親詢問了方桓這一周怎么過的,其實也沒什么特別的,方桓簡略地回應著母親的噓寒問暖。突然,母親小心翼翼地問:“想去院子里走走嗎?”
方桓一怔,下意識看了眼窗外,那個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簾。
“好。”這一聲彷佛是自己偷偷溜出喉嚨的,還沒等方桓反應過來,母親就已經把輪椅準備好了。他輕輕吐了口氣,看來是木已成舟,不得不行了……
三
推著輪椅,方桓慢慢朝院子的方向前進。手心微汗,離大門還有十幾米的時候,他甚至感受到了略微加快的心跳。再往前幾步,母子倆停在正對著院子的門口。方桓微瞇雙眼,雖說在病床上也能看到院內的雪景,但在室外陽光的直射下,純白的雪花顯得更加晃眼。
讓雙眼熟悉了光線后,方桓才真正進了院子,打量起四周。雖然是每天都看的風景,但視線僅局限于病房的窗戶。一旦身臨其境,便感覺更加開闊、更有生氣!
母親恰好遇見了方桓的主治醫,兩人在門口聊了起來。方桓推著輪椅慢慢往前,人們都沉浸在初雪的歡愉中,似乎也沒人注意到他。不知不覺中,他離槐樹越來越近……
彷佛是感受到什么,女孩兒突然抬起頭。方桓躲閃不及,剎時兩人目光相對。一秒、兩秒、三秒……兩人又不約而同地移開目光。方桓裝作環顧四周,余光卻不自覺地捕捉著女孩的側臉。
“桓桓,醫生說你最近恢復的不錯呢。”不知什么時候,母親已經站在他背后。方桓似是受了一驚,臉色微微泛紅,“嗯,可能是因為最近一直有堅持做康復訓練吧。”他答道。
“一定要這么堅持下去!照這么下去,媽媽相信你很快就不用輪椅了!”母親鼓勵道。
方桓點點頭,不知道是不是院子里的景色影響了自己,內心好久沒有這般充滿活力了,有那么一瞬間,他甚至忘了自己是個坐在輪椅上的病人。對于母親的鼓勵,他也不似平時那般置之一笑,而是憧憬起來……
四
之后的一周,方桓的作息并沒有太大改變,但的確是更積極地做康復訓練了。訓練完,換下被汗水打濕的衣服,回到病房,他還會按照醫生的囑咐,給左腿做按摩。他甚至能感覺到自己的腿部神經在一天天覺醒。
同病房的病人們和護士似乎也感覺到了方桓的變化:雖然這個清瘦的小男生依然不愛言語,但最近幾天,他臉上的笑意明顯增多了呢。
初雪過后,方桓不再排斥走出病房。所以當周三早晨護士問他想不想出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時,他沒有絲毫猶豫就點了點頭。
雖然冬季的微風多帶涼意,但方桓在圍巾的包裹下,倒也覺得舒適。院子里比上次清凈了許多,四周除了偶爾幾聲鳥鳴,就只有風刮樹葉聲。方桓突然想到了最近看的一篇文章——歐亨利的《最后一片常春藤葉》,那篇文章不知給予了多少絕望的人以溫暖和希望呢。想著想著,他不禁推著輪椅,來到槐樹下,似乎是想感受些什么。
可惜這個時候是不會有狂風暴雨的,槐樹也不似常春藤,依然那樣堅強地挺立著。方桓笑了笑,自己真是有點犯傻。他低下頭,卻撞上了一道目光。坐在另一棵槐樹下看書的女孩兒,現在正望著他。方桓這次沒再躲閃,而是推著輪椅,慢慢朝她靠近。等到能夠看清女孩兒的臉后,他停下了。
恬靜。這是方桓腦海中閃現的第一個詞。臉型清瘦,膚色略顯蒼白,卻不失生氣。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一雙眼睛,干凈澄澈,蘊涵著讓人靜心的力量。他順勢看到了女孩兒放在膝上的書——《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這本詩集方桓也讀過,她喜歡的是哪一篇呢?
一時沖動來到女孩兒面前,方桓并沒有想好要說什么,做什么。但就這么一直沉默下去,難免會落入尷尬。于是,他用了最老套的方式來自報家門:“你好,我叫方桓。”
女孩兒依然靜靜地看著方桓,直看得他快不好意思了,才微微一笑。方桓剛想開口問她姓名,耳邊卻傳來護士的聲音:“方桓,午飯來啦,快過來吃吧!” 方桓回頭,護士姐姐正站在門口等他。他撓了撓頭,對女孩兒略帶歉意地笑了笑,說:“明天再見!”便往回走了。
“那個小姑娘挺不錯的是吧?”大概是看到了剛才那一幕,吃飯時,護士姐姐打趣道。
方桓有些害羞,不知道怎么回答。這時候,不回答也是更明智的選擇吧。
“長得就很討人喜歡,氣質也好,就是可惜……”
“可惜什么?”方桓不禁出聲問。
護士姐姐怕人聽見似的,小聲說道,“可惜她不能說話的。”
方桓沒明白。
然而下一刻,他懂了。
他想到剛剛女孩兒微笑著看著他的場景,想到他開口那一瞬間女孩兒臉上似乎閃過的一絲慌亂,想到她靜謐如水的氣質…… 方桓無言了。
五
九點,女孩兒一如既往地出現在槐樹下。方桓卻猶豫著要不要去院子里走走。
不知道她還記得自己那句“明天再見”嗎?自己見到她又該說些什么呢?該裝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樣子嗎?
終于,他還是下定決心,“護士姐姐,麻煩幫我把輪椅拿來好嗎?”
女孩兒低著頭,翻讀著手上的詩集,似乎沒有注意到方桓的到來。
方桓也沒有說話,銀白的世界里,只剩下女孩兒輕柔的翻書聲。
“我喜歡你是寂靜的,好像你已遠去。”
聽見方桓的聲音,女孩兒抬起頭。
“你聽起來像在悲嘆,
一只如鴿悲鳴的蝴蝶。
你從遠處聽見我,
我的聲音無法觸及你。
讓我在你的沉默中安靜無聲,
并且讓我借你的沉默與你說話。”
方桓一字一句地念著,女孩兒靜靜地聽著。
“這是聶魯達的詩作中,我最喜歡的一首。”
女孩兒看著他,久久地,看著他。 然后,她笑了。
方桓又有些不知所措了。
女孩兒突然從口袋里掏出紙筆,寫了些什么,遞給他。
方桓猜測著會是什么內容,手略微有些顫抖。
展開字條,是一行清秀的小字。
“Una palabra entonces, una sonrisa bastan. 你好,我叫安然。”
明明是十二月,方桓卻感覺吹來的風帶著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