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于吾輩門人,諸生須當敬聽;
自古人生于世,須有一計之能。
吾輩既務斯業,便當專心用功。
以后名揚四海,根據即在年輕。
(一)
四歲的時候開始學國畫,每次畫的畫都被老師拿走,貼到幼兒園的走廊櫥窗里展示。所以現在手里也沒有一張自己的作品。
六歲的時候開始學舞蹈,整個舞蹈班里就兩個男人,一個是我,一個是我的舞蹈老師。后來舞蹈老師扎起了辮子,我理了光頭。
八歲開始學習曲藝,除了習得一技之能外,還認識了朱老師。
朱老師說,她的師傅是劉蔚藍。劉蔚藍是何許人也?山東快書的創始人高元鈞,曲藝界的人都應該知道,德高望重的老前輩。他收了十九個徒弟,其中只有一個女徒弟,所以別人稱他們是“十八羅漢一枝花”。劉蔚藍老師就是這一枝花,朱老師就是她的徒弟,我就是朱老師的徒弟。所以每次跟別人說起這些,就覺得自己根正苗紅。
(二)
三年級的暑假,我跟家里人說想去學曲藝。因為當時特別喜歡相聲和小品,喜歡到什么程度?電視機里面播放的任何一段小品或者相聲,聽到第一句臺詞,我就能說出下一句來。而且對這些節目百看不厭,在電視機前面坐著,幻想著自己有朝一日也能上臺去給別人表演。
小時候我就有一個怪癖,就是當電視機里面放著相聲、小品的時候,我特別希望別人跟我一起看,我看見別人笑,我才會笑。我覺得別人被電視機里面的節目逗笑的時候,我才是真正的感到快樂。每到大年三十的春晚,只要有語言類節目我就傻傻地看著電視機前的爸媽,看他們笑不笑,他們要是不笑,多好笑的包袱我也不會笑,他們要是笑了,我就很覺得心里特別舒服。后來我管這個叫做“后天下之樂而樂”,看到別人快樂自己才會快樂。現在回想起來我還是很有情懷的,一直替相聲、小品“嚴把質量關”,從別人的反饋中反思語言類節目的未來。
那個暑假媽媽帶我去了少年宮,我推開曲藝教室的門,看到兩個比我還小的孩子在說相聲,朱老師過來問我:“你是來學曲藝的嗎?”
我說是。她遞給我一張紙,上面印著二十四段繞口令,時至今日,我都能清楚地記得那二十四段繞口令的先后順序,還能一字不落的背出那二十四段繞口令,因為那是基本功,之后每次上課前半小時,我們都會對著墻練繞口令:
“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
一盆平面烙一盆平餅,餅碰盆,盆碰餅。
出西門,走七步,拾塊雞皮補皮褲,是雞皮,補皮褲,不是雞皮,不補皮褲......”
看到這些繞口令,估計你現在嘴上已經跟著讀起來了,不過本書并不是《繞口令》大全。朱老師讓我讀了幾個繞口令之后,說我還不錯,可以跟著學,于是我就留下了。后來朱老師告訴我,當初之所以一眼看中我,是因為我長得比較“搞笑”,站在舞臺上即使一言不發,觀眾也會樂,所以我天生就具有喜劇天賦。我也不知道聽完這句話我是該高興還是該難受。
那時候我第一次知道曲藝界里面“論資排輩”,我要管那些比我年齡小的人叫“師兄”,第一次聽說“臺上無大小,臺下立規矩”。我第一次接觸到很少在電視上看到的山東快書。我第一次知道原來學曲藝這么辛苦。第一次知道做喜劇的人都是痛苦的。
(三)
曲藝的上課方式跟其他課不一樣,每個人輪流展示節目,每次上課一個人也就能展示兩次。我剛開始學的時候還沒能學山東快書,因為基本功不夠,就只是站在臺上給老師背繞口令。
從一開始的“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到后來的“打南邊來了個喇嘛,打北邊來了個啞巴。”再到大貫口《報菜名》:”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兒、燒花鴨、燒雛雞、燒子鵝,鹵豬、鹵鴨、醬雞、臘肉、松花、小肚兒、晾肉、香腸兒,什錦蘇盤兒、熏雞白肚兒、清蒸八寶豬、江米釀鴨子,罐兒野雞、罐兒鵪鶉、鹵什件兒、鹵子鵝、山雞、兔脯、菜蟒、銀魚、清蒸哈士蟆!燴腰絲、燴鴨腰、燴鴨條、清拌鴨絲兒、黃心管兒,燜白鱔、燜黃鱔、豆豉鯰魚、鍋燒鯉魚、鍋燒鯰魚、清蒸甲魚、抓炒鯉魚、抓炒對蝦、軟炸里脊、軟炸雞......”再寫下去我就餓了。每次說繞口令的時候,朱老師總是反復糾正我的發音和腔調,雖然我覺得自己說的已經很好了,但每次都能被她挑出毛病來。
說了大概三個月的繞口令,才開始學習山東快書。
山東快書用的是鴛鴦板,俗稱”銅板“,兩個半橢圓形的銅片。當老師拆開一副金光燦燦的銅板給我的時候,我拿在手里摸了好久,感覺比十三四歲小姑娘的肌膚還光滑。恨不得立馬把帶它帶回家里藏起來。
朱老師告訴我最好用砂紙打磨一下,我就在想,這么漂亮的東西用砂紙打磨它干嘛呢!一個師兄突然過來,把他的銅板遞給我,告訴我讓我用他打磨好的,他回去給我打磨那副新的銅板。雖然他當時是好心,但是我當時特別恨他,把這么漂亮的東西拿走了。回頭再看他的板:簡直是月球表面。不過后來用起來真的覺得特別好用。
朱老師先從打板開始教起,告訴我運用手腕的力量,轉動著讓兩個板左右碰撞發出聲音,上完課就讓我們自己回家練。小時候都貪玩,回家也不怎么練,所以朱老師每次上課就訓我們,我們就老老實實的聽著。訓過幾次之后實在受不了了,回到家就狂練,因為是銅板,所以每次練完左手上都是綠色的銅銹,當然沒有今天綠巨人的左手那么夸張。中指和無名指的根部磨出了繭子,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中指可以罵人,無名指要留給愛人。
學的第一個段子是《老鼠摔跤》。當時也沒有打印機,所有臺詞都是我們自己拿著一個本子和一支筆一個字一個字抄下來的。
朱老師還是總會給我們挑毛病,這次動作做得不到位,下次表情沒有出來,要不就是臺詞的力度不夠,最狠的就是說:“給我感覺不好。”
哎,多年之后我還是被這五個字困擾,跟女生表白的時候她們竟然也用這五個字拒絕我“對不起,給我感覺不好。”我現在都不明白感覺到底是個什么東西。
《老鼠摔跤》是一個三分鐘的小段,說了大概有一千遍之后,朱老師終于同意我學下一個段子了。當你把一段三分鐘的話反復說一千遍之后,你就體會到什么叫做說到想吐的感覺了。
第二個段子是《小香》,故事的大體意思就是一個哥哥給妹妹出了四道題,全答對就給糖吃,答不對沒糖吃。妹妹為了吃糖,就把這四個問題的答案按順序全記住了。結果哥哥提問的時候把問題換了一下順序,小香還是按原來答案順序回答的,鬧了笑話。單純的這樣說出來其實沒有什么意思,但是用山東話說出來就不一樣了。到現在為止,我除了會用山東話說山東快書,其他的任何情況下都不會說山東話。這也給了我一個啟示:只要在國外呆一年,比參加任何英語培訓班都管用,絕對能說一口流利的英語。讓你天天聽山東快書,不用學就會了,英語也是如此。
暑假的時候天氣特別熱,我們還總是在課間休息的時候到處亂跑,弄得滿頭大汗。朱老師看我們太熱,經常會請我們吃冰糕,有時候還讓我們給她買一根,她只吃黃桃味的”冰工廠“。我是曲藝班里面吃冰糕吃的最快的,別人還沒吃完一半,我一根就吃完了。朱老師覺得我吃完之后只能看著他們吃怪可憐的,每次都會再給我一塊錢讓我去再買一只,我很不好意思的接過錢,飛快地跑到樓底下去買冰糕。回來之后她問我:“你怎么沒買啊?”
我告訴她:“我吃完啦。”
她說,以后我們考上大學記得回來請她吃冰糕。我們答應了。她笑的特別開心。
(四)
后來少年宮因為制度的原因關門了,我們沒有地方學曲藝了。朱老師就決定把我們安排到她家里上課。
朱老師家的客廳只有三面墻,剩下的一面墻掛了一個跟墻一般大的鏡子,是我們表演的時候觀察自己的動作和表情用的。
自從有了鏡子我們就開始特別注重自己的形象,動不動就跑到鏡子跟前擺個Pose,整整發型。說山東快書的時候每次表示“吃驚”都要瞪眼,一瞪眼就要提眉,一提眉皮膚就向上收。所以我現在已經有很多道抬頭紋了。在我十七八歲上高中的時候,很多人就說我像三四十歲的成功男士了。我當時只在意了“成功”二字,沒有在乎“三四十歲”。
老師的家里還放了一臺古箏,課間休息的時候不能到處亂跑了,我們就去彈古箏,瞎彈一通,只要能彈出音我們就覺得自己彈得不錯。
當我要學第三個山東快書小段的時候,我跟老師說:“這個不用教我了,我聽他們說的已經聽會了。”朱老師不信,讓我給她說一遍看看。我說完之后,她說她確實不用教我了。
其實之前兩個段子聽他們說了很多遍我也早就學會了,不過一直沒好意思跟朱老師說不用她教了。我甚至懷疑自己在曲藝方面是不是有過人的天分,一個段子聽一兩遍我就能把所有的臺詞全記下來。這可能跟我小時愛看相聲小品也有關系吧。
幾年后我欣賞了高元鈞老師的《武松打虎》,我發現我自己需要學的還有很多。
“閑言碎語不要講,表一表好漢武二郎。
那武松,學拳到過少林寺,功夫練到八年上。
回家去時大鬧了東岳廟,李家的,五個惡霸被他傷。
在家打死李家五虎,那惡霸,這位好漢武松難打官司奔了外鄉……”
這段14分鐘的評書,不知道聽過多少遍。
(五)
山東快書學了足足有三年,之后朱老師開始教我們說相聲。
不久之后第一次上臺的機會來了:在我們那里最大的一個電影院會場有一臺晚會,我們要上去說一個群口相聲,當時老師給我們選的節目是馬季老師等人的經典作品:《五官爭功》。朱老師請晚會導演來看我們演了一遍,之后導演就把朱老師叫出去了。
老師回來跟我們說:“你們表演的不錯,但是導演那邊還不滿意。你們再好好練練,我好說歹說才把你們的節目推上去,別讓我白辛苦一場。”
當時我們五個聽完了立馬斗志昂揚,那天曲藝課結束誰都沒有回家,我們的家長在旁邊多等了我們一個小時,看著我們一遍接一遍的排練。
臨近演出,我們一人領到了一身演出服,我的演出服上身是紅色的唐裝,下身是一條白褲子。這套演出服現在還放在我的衣櫥里保存著,雖然再也穿不上了,但是每次看到這身衣服,都會想起自己曾經說相聲的日子。
演出當天我們在吃盒飯。朱老師當晚也有節目,所以也領到了盒飯。怕我們吃不飽,把盒飯里的菜全夾給我們,知道我愛吃粉條,還特意多給我夾了點粉條,自己在一旁就著菜湯吃米飯。我們吃的特別香,可是誰都沒注意到朱老師。
化了妝,準備上臺。朱老師告訴我們:“都打起精神來,注意表情,別走神。”
我演的是“眼睛”這個角色,第二個上場。還是排練過幾百遍的劇本,所以我跟“腦袋”對答如流,觀眾也傳來陣陣歡笑。也許這就是經典的魅力所在吧,不管聽了多少遍,觀眾還是會哈哈大笑。
就當一切順利地進行的時候,突然臺上就沒人說話了。后來他們告訴我,他們準確的數了一下,臺上我們五個傻傻的站著,沉默了十三秒。原因是我走神,忘詞了。
結束了表演之后,朱老師在臺下等我們,告訴我們演的很棒,都很棒。當時我特別想哭,但是忍住了。想哭是因為我的失誤連累了其他四個人,給朱老師丟了臉。忍住了是因為不想讓朱老師看到我哭,我知道她會更難受。在同伴們的抱怨聲中,被媽媽騎著車帶回了家。現在回想起來,那是我第一次在臺上說相聲,也是唯一一次。后來參加了那么多演出,不是說山東快書,就是打快板,亦或是演小品,沒說過相聲。大概是那時候留下陰影了吧,不過最主要的是沒有固定的搭檔,我又不愿意說單口相聲。
一周之后,我們一個人領到了一大包“西瓜太郎”的學習用品,那時候“西瓜太郎”的文具,就相當于現在皮包界的LV。
(六)
有一天我們說完相聲,朱老師說你們把手伸過來,我看看你們的手。我覺得特別奇怪,朱老師還會看手相?那個時候還不信手相,不信星座,更不信命。
看過我們的手之后,朱老師拿了幾副快板給我們,告訴我們現在我們用手拿快板應該夠長度了,不會掉。
原來是要看看我們手的長度,我們拿到新的“家伙”,激動地一陣亂打,朱老師實在聽不下去了,教我們基本的節奏,說每一個節奏回去要練五百下,下次上課檢查。
我回去把每個節奏練一千下,所以每次老師上課的時候都夸我悟性好,練五百下就能打的很熟了。其實哪有什么悟性,所有的成功都是天賦乘以努力,起碼我自己認為,自己的努力還沒到可以拼天賦的時候。
后來有很多晚會找我們去演,每次表演完都會有二百到三百的酬金,可是我們那時候不在乎給多少錢,因為不需要擔心用錢,都是花家里的,掙的酬金當然也和大多數孩子的壓歲錢一樣交給爸爸媽媽。
本以為可以這樣一直演出,一直掙錢。突然有一天,學完快板,下課的時候朱老師跟我說:“好啦,你出師了,以后不需要來學了。”
我當時整個人就懵了,什么叫“出師了?”
朱老師說:“能教你的我已經全部都交給你了,我十五歲開始跟我師父學藝,十七歲開始上臺演出,后來當了曲藝老師,你是我帶出來的第二批弟子,只能陪你到這了,以后的日子,如魚飲水,冷暖自知,有空記得常回來看看。”
很多年后,每當我想起這段話的時候,我都特別想哭。
這些年當過很多次學生,認識了很多個老師,但師傅,只有朱老師一個人。雖然我一直把她稱作“朱老師”,因為我覺得師傅只是教你技能,而老師才會教你做人。
(七)
之后我離開了曲藝班,但每個寒暑假我都會回去看朱老師。也許在一起的時候看不出來,離開很久以后,每個假期回去看望朱老師的時候,都看得到她的臉上總會多幾道皺紋,頭上多了幾根白發。雖然很心疼,但是還是依然夸她很年輕,就像當初那場不完美的相聲演出,她鼓勵說我我很棒一樣。
來大學以后,我因為會打快板,直接被藝術團免試錄取了。后來又接管了一個曲藝的社團,當了社長。因為有一技之長,還經常被各種晚會邀請。大學真正想靠演出掙錢的時候,卻演了一場又一場的“友情演出”。
大一下學期的時候,我接到一個電話,聽說朱老師得了癌癥。
當天晚上我怕吵到舍友,自己蒙在被子里哭了很久很久。等到我不再流淚的時候,看了一下手機,已經凌晨兩點了。我想趕緊趕回家去看望朱老師,也許還能見到她最后一次。可是我不敢給朱老師打電話,也不知道該對她說什么,當天晚上我在日記本上寫道:“希望每個人都把今天當做余生的最后一天,為你祈福。”
很久之后我跟我媽媽問起朱老師的情況,托她打聽一下。她告訴我朱老師身體好些了。我立馬給朱老師打了電話,聽說她剛做完手術,身體沒大礙了,但是需要休息一段時間。
我特別感謝今天的醫療技術,癌癥不再是不治之癥了。現在,朱老師已經可以去正常上班了。
(八)
寫了這么多,其實最觸動我的還是最近我去曲藝班看望朱老師的時候,所有的孩子們都在練著快板和相聲。我問朱老師:“他們沒有學山東快書的么?”朱老師告訴我:“他們都不愿學那個,說練那個太苦,而且聲音也沒有竹板聽著好聽,所以就不教他們山東快書啦。山東快書我沒教過幾個人,你就是其中的一個。等以后你一定要把快書傳下去,別讓它消失了。”
朱老師跟我說這些話的時候,我已經二十歲了,她已經將近五十了。帶了那么多徒弟,我明白她為什么要跟我說這些話。
很多我們老一輩傳承下來的傳統藝術,被我們一天天的忽視,聽過山東快書的人越來越少,會說山東快書的人更少。朱老師說:“原來山東快書都是在地攤上說的,上不了舞臺,高元鈞老師正式把它帶上舞臺,演化成一種藝術表演形式。雖然山東快書落寞了,但是我希望一直有人能夠把它傳下去。”我見過朱老師唯一一次在舞臺上的表演,就是說的山東快書,節目的名字是:《豬的恩怨》。
八歲學藝,直到現在,參加過上百場演出,說過無數個段子。但是令我印象最深刻的表演,還是山東快書。當了這么多年學生,拜了這么多老師,和我感情最深的,還是朱老師。
現實中,人總會消失,而技藝會一直傳承。如果可能,我希望用自己的技藝換回朱老師的青春。接觸曲藝十三年,朱老師老了十三歲。但愿山東快書能一直傳下去,但愿曲藝能一直傳下去,希望夜晚不再有司機師傅趕路,希望大雨中不再有人披著衣服。
我還記得曾經我們拜師的時候,我們一起說的:
“傳于吾輩門人,諸生須當敬聽;
自古人生于世,須有一計之能。
吾輩既務斯業,便當專心用功。
以后名揚四海,根據即在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