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 年? 4月2日? ? 星期一? 晴
藍洋河位于坊前村的正中央,四周毗鄰人家,水質(zhì)清冽,南北寬五十多米,猶如一面橢圓形的大鏡子。河的北邊有兩棵高大繁茂的枇杷樹,樹下鋪著大青石,下面緊連著長方形的石階。這里是整條河最熱鬧的地方,村民在此洗衣,淘米,挑水,周而復(fù)始著日常。
常坤家的院門正對著藍洋河,兩棵枇杷樹是他二十年前種下的。而今每年碩果累累,他把吃不完的枇杷上街去賣,換點煙酒錢。平時他最喜歡坐在樹下,瞅著鄰居老韓家,河西岸的那塊菜地。
老韓的大媳婦杏兒,秋種蘿卜,冬收白菜,地上一年四季綠油油。中間又穿插了幾棵果樹,給菜地增加了顏色。此刻,黃澄澄的柿子壓彎了樹枝,隨著河面上吹來的風(fēng),搖搖欲墜。瑩瑩的河水,倒映著綠樹白云,成了村里最別致的景色。
然而,今天立冬后,常坤情緒低落。他蹲在河邊的枇杷樹下抽了會兒悶煙,慢吞吞地進了院子給老婆做飯。常坤老婆今年七十八,入秋以來身體一直不好,兒子帶她上了大醫(yī)院檢查,確診為血液病,已經(jīng)不能醫(yī)治根除,余下的時間靠藥物維持。
日子慢慢過去,常坤的老婆吃藥,掛點滴,病卻一直沒有起色,她開始吃齋念佛,祈禱自己能早日康復(fù)。
每月的初一和十五,她會到吳王廟燒香。七月,她在廟里踫到了后村的李神婆。那個李神婆據(jù)說有雙陰陽眼,洞悉陽間一些不明事。剛進廟,坤婆灰暗的臉色,無精打釆的樣子引起了她的注意。左右打量一番后,她不露聲色地對坤婆說:“半年來是否身體不適?我看到你身上沾了不明物。”
聽她說中自己身份的情況,坤婆惶恐地點頭問:“啊?是不舒服,那個不明物有辦法消除嗎?”李神婆看了看四周,悄聲道:“要清楚是什么東西,才能幫你消災(zāi),明天準(zhǔn)備好香燭來找我。”
第二天,坤婆去了李神婆那里。李神婆供了一尊佛,她拿出坤婆的香和蠟燭點上。嘴唇翕動卻不出聲,一會兒,她放了個響屁,接而連三地打嗝。隨后,雙目半寐,嘴里念念有詞,聲音由低而高。手里的佛珠,不停地在指間轉(zhuǎn)動。
突然,她停止了手里的動作,睜大雙眼,瞪著坤婆大吼一聲:“原來是你這家伙!”坤婆受了驚嚇,瑟瑟發(fā)抖。李神婆沒理會,拿來神臺上的鈴鐺,神叨起來。等到第三柱香燃盡,她額頭冒汗,嘴巴停止了蠕動。
看到癱坐椅子上的坤婆,李神婆莊重地說:“附在你身上的是個水鬼。你家旁邊是否有條河,曾淹死過人?”坤婆穩(wěn)了穩(wěn)神,仔細想了想答道:“哦,聽我家老頭子說過,他兒時有個同伴下河游泳,沒再上來,那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
“這跟時間沒關(guān)系,這家伙專挑人陽氣最弱的時候,趁機而入。小鬼容易打發(fā),花錢消災(zāi),我這兒有誦好的經(jīng),專治水鬼用的。你拿到河邊用火化了,保你平安!”坤婆猶豫一會兒,疑惑地問:“李神婆,我也是個虔誠吃齋念佛的人,平日里祭祖先拜土地,送灶神、迎財神、敬門神,細心又周全,怎么會攤上這水鬼呢?”
李神婆翻了翻白眼,打了個哈欠問:“你家門前是否有大樹?”常坤老婆說:“有,種了二十多年的枇杷樹。”“這就對了,你敬門神也沒有用,那水鬼就是爬上樹,跳到院墻,翻窗進入了你的房間。”李神婆盯著她道。常坤老婆倒吸一口氣,退靠在墻壁上。
半晌,她回過神,在口袋里摸索一會兒,打開用手帕包起來的錢,取出一張的大鈔遞給李神婆,李神婆沒有接又打了個哈欠。這時,只聽“吱嗄”一聲,一陣狂風(fēng)推開了半掩的門,吹滅了神臺上的一支蠟燭。坤婆渾身哆嗦,索性把手帕里的錢全抖在了神臺上。
李神婆睜著那雙混濁的陰陽眼,瞄了瞄神臺。起身拿出用黃紙包好的經(jīng),塞給了坤婆。坤婆連恩帶謝地拜別,踉踉蹌蹌回了家。
她一刻也不敢停留,把李神婆那里買來的經(jīng),燒在藍洋河邊。關(guān)于自己祭水鬼的事,坤婆不敢到處聲張。可不知怎么的,竟讓村民們知道了。藍洋河里有水鬼,越傳越神乎。河周圍的人家,不敢再去河邊洗衣,淘米。往日熱鬧的藍洋河瞬間寂靜下來。
而院門口的枇杷樹,成了坤婆心頭的一根刺。她對常坤說了好幾次,把樹砍了,常坤沒搭理她。村里人見了她遠遠地避開了,怕沾上晦氣,這更讓她傷心難過。以前,鄰居老韓家她常去串門,可他家的院門緊閉,似乎也在避著她,她不敢去敲門。
初冬的黃昏,坤婆一個坐在堂屋的走廊上發(fā)呆。透過院門,瞥見鄰居老韓拿著喂雞用的飼料盆,在河邊清洗。她回到房間拿了件外套,想出去跟他聊聊天。在房間里耽擱了一會兒,坤婆出了門。河邊的老韓不見了,韓老太匆匆趕來,嘴里念叨:“老頭子不中用了,洗個盆也磨磨蹭蹭的!”
這時,韓老太大驚失色地叫起來,她發(fā)現(xiàn)滑入河的老韓,手指緊摳河岸,試圖掙扎著上來。所幸河邊水不深,剛到他的胸口,但八十多歲的老韓,年老力衰,爬不上來。常坤聞聲出來,和韓老太手忙腳亂地拖老韓上了岸。
老韓本來身體狀況不好,估計在撲騰中嗆到水,再加上冰凜的河水刺激,他臉色蒼白,氣息微弱,背回家就斷氣了。韓家上下悲傷不已,韓老太更是心存愧疚,后悔讓老韓去河邊洗盆。說來也巧,老韓家后面的嬸子,臥病多年,在老韓走了的一個星期,也撒手人寰。韓家一下走了兩人,村民悄聲議論是不是水鬼又出來作祟,轉(zhuǎn)移到韓家了。
十一月初一,吳王廟熱鬧非凡,有了年紀(jì)的村民都來拜過年懴(一種佛經(jīng)),祈求一家平安。李神婆轉(zhuǎn)動著她的陰陽眼,嚴(yán)肅地告訴居住在藍洋河旁的村民,河里的水鬼還不消停,會殃及周圍的人家。上次,幸虧坤婆用了她的經(jīng),才逃過一劫。大家聽得心驚肉跳,爭先恐后地買了她念好的水懴,用來消災(zāi)。
雪一場連一場,今年的冬天讓韓家感到分外地冷。老韓的突然離開讓家人還沒緩過神來,一場災(zāi)難又降臨在他們身上。一個月后,老韓家的大兒子突發(fā)腦溢血,搶救無效拋下妻兒,追著老韓去了另一個世界。
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受到連續(xù)打擊的韓老太懵了,陷于悲痛中不能自拔。她燒香拜佛祈福三十年,如今心灰意冷。而坤婆覺得水鬼找到了替身,自己可以松口氣了。她膽子大了,把自己包得嚴(yán)嚴(yán)實實,去河邊晃悠了一圈。
新年到了,坊前村的村民在炮竹聲聲中,探親訪友,感受著新氣象。李神婆卻中風(fēng)了,她耷拉著一只陰陽眼,嘴巴歪斜,說話含糊不清。至于她到底是真病,還是被鬼附了身,這個她自己最清楚。
而藍洋河上,常坤家的幾只鴨子在水面上戲嬉撲騰。岸邊的柳樹抽出新芽,杏花吐蕊,春天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