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不要忽視言語的力量,
哪怕只是一句話。
它能讓人追隨成信仰,欲罷不能,
也能傷人于無形,直至萬劫不復。
一
有人說上輩子一定是殺父仇人,這輩子才成了母女,大抵說的就是林清和林蘭英。奈何橋的路一步三回頭,所以這輩子相恨的記憶總是多過相愛。而在妹妹林霄看來,上輩子,她或許也是姐姐的殺父仇人,或者是同伙,或者是幫兇,所以這輩子她成了她的妹妹。
消失了兩年的林清,知道自己懷孕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林宵。她和林霄隔著一條江的距離,卻足足有一年多沒有見過面。林霄滿懷期待想要漂洋過海去見見自己姐姐,卻吃了兩次閉門羹,之后就徹底打消了見面的念頭。林霄心里是清楚的,除非是林清提出,不然縱使是親妹妹,林霄也很難見到她。
這次也是,盛夏的太陽驅散了許多人出門的熱情,但林清事先沒有任何通知就出現在林霄租房的樓下。這種出其不意的會面跟二十幾年來每次出其不意的離別一樣,林霄早已經習慣。她即將要大學畢業,正忙著應對實習階段各種新規秩序和焦頭爛額。一方面要應付作為一個實習生該面對的各種不適應和刁難,一方面還要完成與畢業相關的紙頭任務。每天的日子看起來很忙碌,但令人分身無術的踏實。
等林霄從學校趕回來的時候,街上飯后散步的人已經多了起來。一群搖著蒲扇的大爺大娘,在談天說地,林清坐在路邊的長條凳上,不放過路過的每一個人,她時而站起來,又時而朝自己的房間望去,那種焦慮,讓林霄想起來遙遠記憶中的一個人——她們的父親。那個喜歡不停奔走的人,容不得半點的安定。周遭是陌生方言堆砌起來的語境,也讓林清強勁的交際能力無用武之地。
林霄是妹妹,但因為不大能惹禍,所以常常是惹事的姐姐逃難的去處。姐姐的突然出現讓她又喜又憂,但歡喜總要占據大半,只是她沒想到這次的憂愁幾乎定下了她往后一生的生活。
除了慣例的問一句回去看過媽媽沒,林霄再沒打聽任何關于姐姐的事情。只要她想說,她不問,她都會說。但如果她不說,她就是再強求,也問不出什么。
“沒有。你媽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要是一個人回去,非把我掃地出門不可?!绷智逅^的掃地出門無非就是先在隔壁鄰居家暫住一晚,再偕同林霄一起。倒不是林媽媽有家庭暴力,真的會大打出手,而是有妹妹在,林清不用面對兩人相對無言的尷尬,那種冷漠比起吵架,要更令人難受的多。
出乎意料的反常,林清這次一來就開始過上了家庭主婦的日子,每天變著法兒給林霄做各種不一樣的菜,賣相和味道已經遠遠超出林媽媽的水準。在這方面,林霄是怎么趕也趕不上。林清聰明,從小到大,學什么東西都特別快。倘若能把林霄的性格和她勻一勻,也許林清所謂的不向命運低頭,就不會那么次次的徒勞無功。
在沒有林清和媽媽參與的生活中,林霄能很好的掌控,一旦與兩者有一絲一毫的聯系,林霄就完全像提線木偶,方寸無存。如若是她一個人的生活,無論那兩個同住的姑娘表現的冷或熱,她都會退避三舍。但是,這次還住上了自己的姐姐,那她就不能再置身事外。
三個房間住著三個女生,平?;靖鞴芨鞯?,下班回來門一關,基本抬頭不見低頭也難見。林宵為了打造大學時代那種和諧的宿舍關系,使出了許多她也覺得不可思議的招數,比如自費買各種,假裝是公司福利。但很顯然,這位初出茅廬的小姑娘低估了這個世道不以利益為紐帶確立的關系都不牢靠的強大,時代正流行的價值觀不是靠小恩小惠就能更改過來。終于有一天,其中一個姐姐實在無法忍受一個小單間多出一個人對廁所、廚房等公共區域的使用量,對林宵攤牌了。
“我說小姑娘,當初租的時候說好就你一個人,你現在又多出來一個人是怎么的呢?”
“她就住兩天,不長?。 ?/p>
“誰說我不長住。你別慫,也別怕,姐姐在!”這下把林宵驚訝到了,盡管從小到大,林宵十分貪戀姐姐的依賴,但林清從來就是能甩開就甩開,像林宵這種生活比較無趣,與三番五次要到外面的世界看一看的人通常是不在一個頻道。
“因為我懷孕了?!?/p>
青年們的憂愁大多源于無知,而又對未知卻趨之若鶩。林霄從未想過一個孩子對她們來說意味著什么,卻開始著眼眼前的利益,重新找個房子。
“這事你跟林蘭英說過嗎?”
“就是因為不知道怎么跟她說,所以才到你這里來。”林清一直覺得林蘭英像世間的所有媽媽一樣,對妹妹都有偏愛的。所以哪怕是自己犯的錯,只要通過林宵嘴巴認錯,懲罰通常都要降低很多。雖然對兩姐妹來說,媽媽的角色一直都不重要。
林清從小就喜歡跟林蘭英對著干,林蘭英說往西她肯定直接就往東去。爭吵和沖突如同埋伏在空氣中的可燃氣體,連明火都不用,說爆就爆。二十幾年的低氣壓后來造就了林霄軟弱性格的重要組成因素——沖突恐懼癥,無論占不占理,只要發現有沖突存在,林霄立馬就繳械投降。所以她處理人際關系都是以不產生沖突為前提的完全付出。
一個生命的降生本不應該這么草率,林霄甚至問都沒問就把林清當孕婦養著了,她很了解自己的姐姐,如若不是想要當一個年輕的未婚媽媽,她應該在見到自己之前就當孩子只是一個過客。因此,去醫院咨詢打胎事宜,總是問林霄該不該把孩子留下來等等,諸如此類的打探,不過是林清日后為自己現在的這個選擇多找幾個借口罷了。
二
小鎮還是原來的樣子,不閉塞,從外面流行的新事清總是能變個更加通俗的更加簡單的方式,快速的在小鎮流行起來。有時候林霄很鄙視這個地方,它沒有自己的原則,或者說沒有靈魂,人盡可居。但真的又如同宿命一般,怎么逃也逃離不了。
林媽媽在姐妹兩的過往人生中是缺席的,因為她把全部的時間和精力都耗在了麻將桌上,并以此為事業,供養兩個女兒,又將小女兒送進了大學校園。但是當在為林霄交完最后一年大學學費之后,就很少自己上桌打麻將,而是選擇開了個棋牌室,憑借自己這些年在牌桌上積攢的人脈做起了小生意。雖然沒有之前豪賭來錢快,但那種一分一角填滿抽屜的真實感,又讓人擺脫了行尸走肉的輕浮。所以,當兩姐妹回到家,林蘭英表現出了一個老母親急盼久離子女歸家的溫情,這在倆姐妹的印象里,還是父親離開之后的第一次。
為了不顯得過于隆重,林蘭英把特地從菜市場買來的雞鴨魚肉交給林清,而不是自己動手。林清主勺,林霄打下手,姐姐總是嫌棄妹妹的笨手笨腳,妹妹則故意在姐姐的拿手菜里倒進去鹽半罐,小時候分工做家務,而誰都不愿意多做一點的記憶一下子又回來了。
林蘭英一邊假裝看電視,一邊觀察兩個女兒的舉動,或者更多的注意力是在久不見的大女兒身上,那種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欣慰眼神,完全是一個再正常不過的普通人家。三個人各自懷著一種自欺欺人的小感動,彼此對即將來臨的變數心照不宣。
接下來的好幾天,林蘭英都把兩個閨女當成自己的媽一樣供著,他把棋牌室開成了一個朝九晚五的工作,到點兒了就關門。有一天,她終于把林霄單獨叫出來談話,和以往每次林清惹事之后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不同,這一次,林蘭英好像是要一同共患難。
“你姐姐這次回來是不是又惹了什么事?”
林霄沒有說話。
“她是不是懷孕了?”
林霄還是不說話,但多了驚訝。
有時候林霄真的會覺得這個看起來十分開放的小鎮禁錮了自己的媽媽,她心思縝密,可以看透世事,麻將打的那么好,要用在正經事,肯定也會是縱橫捭闔的料。她對自己兩個女兒有超出常人的了解,卻又不能像別人的母親那樣留有媽媽的樣子,甚至把身邊的人推的更遠。
林霄對于林蘭英發現這一現象并沒有感到十分意外,但因為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裝的十分詫異,就好像有個秘密被看穿。
“孩子的爸爸是誰?”
和自己媽媽博弈,像是彌補了另一種缺失的親情,林霄還在思考該怎么把秘密被發現之后的爭端降到最低,林蘭英已經把前后路都鋪好了。
“明天我帶你們去醫院阿姨那,這孩子不能要。”
林霄還是沒有說話,并不是她不想回答,而是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林霄從來不當他們倆的傳話筒,因為不知道該幫著誰。但是林清打定主意要把孩子生下來。這個決定很大一部分是因為賭氣,希望有個人能出現,改變自認為已經注定了的命運。
因為林蘭英的反對,林清未婚先孕的事情很快就被自己傳播的人盡皆知。林蘭英的表姐,也就是醫院已經退休多年的護士長,也特地趕到家里來。她劈頭蓋臉指責當媽的不負責任,把好好的兩個女兒教育成這樣。這位帶點學識的親戚是林清唯一認為這個家有價值的一點存在。曾經有一段時間,護士長阿姨就住在離自己家十分路路程的地方,林清喜歡往他們家去,因為那個家里有小鎮最新派,看得到外面世界的彩色電視,有她從未見過的小裙子以及林蘭英只在爸爸離開第二天買的白色巧克力。
護士長沒有要跟林清商量的意思,就直接告訴她,手術的時間和地點。即使是這樣一個,經歷了科學教育的人,也逃不脫倫理的侵蝕,堅決不允許沒有持證上崗的孩子出生。做好打掉孩子的決定,林清開始整夜整夜的睡不著覺,感受著肚子里孩子的活躍,開始痛恨自己原來同林蘭英一樣,不負責任。
孩子最終還是留下來了。護士長阿姨依著自己的一些小特權,把所有詳盡的術前檢查都做了遍,準備上手術臺的前一刻,醫生把兩個家長都叫了出去?;貋?,林蘭英不發一語,讓林霄收拾收拾東西,準備回家。后來林霄才知道,這孩子并不是姐姐的第一個,但有可能是最后一個。因為第一次類似手術進行的不徹底,所以如果這一個孩子也選擇不要的話,那也就意味著將永久剝奪她做媽媽的權利。
所以,這些年,她到底經歷了什么?
回到家的林蘭英開始瘋狂的摔東西,她沒有質問林清為什么這么不善待自己,因為從小,自殘就是這個女兒對付媽媽和妹妹的伎倆,這種方式,比任何報復都來讓人絕望。
林媽媽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但整個身體都在發抖,林霄過去抱住了她,林媽媽愣住了兩秒,繼而放聲大哭,變的語無倫次。
“是媽媽對不起你們。不該趕你們爸爸走??墒悄銈儾荒苓@么對媽媽啊,媽媽心里也有苦......”
林清心里有個雷區,那就是早已印象模糊的父親。因為她始終認為是妹妹和媽媽剝奪了她跟隨爸爸,擁有一個至少和現在截然不同人生的權利。所以,林媽媽夾雜著過往的柔腸換來的卻是林清的冷眼旁觀。
“媽媽,別怕,我在!”
林霄把媽媽抱得更緊了。
三
林清有過一段作為家中第一個孩子短暫而幸福的童年時光。那時候爸爸還在,大概自從那個所謂的爸爸離開之后,“爸爸”就成了林清最喜歡的一個詞,一個只能在心里偷偷練習的稱呼。這個詞聽起來特別的有溫度,但是她已經不記得自己的爸爸叫什么名字。這些年從來沒有人提過。
可是,從林霄降臨在這個家庭開始,林媽媽和林爸爸之間的爭吵就未停止過,口角變成直接動手。他們從來都沒考慮過孩子在不在場,只有什么話對他們有利,就毫無顧忌的傾盆而出。如果孩子們能正常成長,那么是她們的幸運,如果因為父母無意識早就的成長環境而形成性格缺陷,那么,很遺憾,這是你的命。
后來,男人開始整夜整夜的不回家,回來也是為了告訴林蘭英,他和另外一個女人組建新家庭的最新進展。他說只要她答應離婚,他會給她一些錢,然后跟另外女人結婚。這些都沒有讓林蘭英最后崩潰,直到他說女人已經懷孕。
“孩子怎么辦?”
“我帶老大走,老二歸你?!?/p>
走到這個地步的夫妻,孩子如果共有財產一樣,都變成了物品。
男人背對著林英蘭,地上是一堆煙蒂,此前,不管如何的累,他都不抽煙。林蘭英發了瘋的為自己的存在找最后一絲憐憫。凡是家里目之可及的東西都被成了發泄的工具。
林清那時候很有姐姐的風范,拉著同病相憐的妹妹,拼命地往外跑。當然,這一跑,就進入了媽媽的視線之內。林蘭英此時已經完全忘了兩次十月懷胎的不容易,抓住兩個小姐妹的手就往爸爸的面前拽。
“你們倆要跟這個王八蛋,還是跟媽媽?你們自己選?!?/p>
林霄幾乎是藏在林清的后背上,怎么都不敢直面這兩個失敗的父母。
“別怕,姐姐在。”
一瞬間所有的不安和焦慮都隨著這句話變成了平靜。如果說,非要給它定義一種關系,那么也許,自此之后,姐姐,或者說是這句話變成了她的信仰,讓她在往后的人生中,屢次站在懸崖邊上,都能泰然應對。
我要跟爸爸走。
林清的回答徹底撕開了林蘭英的絕望,她甚至順手操起桌上的水果刀對準自己的親生女兒。但這一切都嚇不到同樣倔強的林清。她拉著林霄要求爸爸帶她們走。林爸爸滿面愁容,他知道自己不能一下兩個都帶走,未來的家,不是自己一個人說了能算。
“滾,你們都給我滾!都給我滾!”
林蘭英的精力似乎已經用盡了,無論是肉體上還是精神上,站在她面前三個至親的人,一刀一刀刮在心里。
這樣的媽媽讓林霄心疼,她終是背叛了自己的姐姐,選擇留在媽媽身邊。
“林媽媽,我不走,我要跟你在一起。爸爸,別把姐姐帶走,好不好?”
蘭英的哭鬧,全然沒有林霄這句話來得有意義。因著這句話,兩個大人終于也理智了下來。即將決絕離開的林爸爸,讓林清帶著妹妹去睡覺。他和林蘭英有協議要商量。
那個晚上林清和林霄相擁而眠,醒來林英蘭和林爸爸都已經不在。林蘭英自這一天開始,開啟了自己的麻將事業,林爸爸自這次之后,去過姐妹倆所在的學校,送去了一大堆吃食,從此之后便再沒見過。
也許是慣性逃避,也許是心有不甘,林清后來把自己不能跟爸爸走的原因都歸結在林霄身上,但又或許,她自己心里也明白,只有這樣,靠著這種精神綁架,才能讓妹妹更長時間的留在自己的身邊。
若干年后,林蘭英告訴林清,林爸爸那次是做好兩個女兒都不要的準備,即使沒有林霄那句話,林爸爸也沒有要帶走林清的打算。不然不可能爸爸、、會那么的決絕,這么多年,一次都不曾探望,一次都不曾入來林清的夢里。又或者,林爸爸是出于自己所為的愧疚,再不敢直面逃避所帶來的不安和指責。
四
林清一門心思要離開這個地方,所以在還沒得及上大學的時候,就去走了一遭外面的世界。她的成績在學校里算中等偏上。無論老師怎么挽留,怎么跟林蘭英做家訪,也留不住。
出乎反常,林清就這個問題從來沒跟林蘭英有任何的爭吵,后來想想,她采用了另一招曲線救國的道路——離家出走,拿走了林蘭英準備給林宵準備報輔導班的兩千塊錢。
林蘭英沒有去找她,女兒的離家出走,卻當做什么事情也沒發生過,該打牌打牌,好像她也想到林清會這樣做,兩天時間她又在牌桌上湊足了林宵報輔導班的錢。說來也是諷刺,就連離婚,那些年凡是需要錢的時候,林英蘭的牌運都出奇的好。
只有林宵卻像是驚嚇住了,拼了命的到處打聽消息。但終究一無所獲,她才知道林清一直說的外面的世界,原來真的那么大。終于有一天,姐姐的男同學帶來了林清在外面世界的聯系方式,并一次又一次欲言又止的告訴林宵,你姐姐之前還借了我一百塊錢,什么時候能還他。
林蘭英每天沉浸在東南西北風的世界,又好像什么事情都知道,她把該給林清的錢都給了林宵,其實她已經知道,大女兒一心想要往外跑,但錢用完,她就得回來?;貋砝^續過原本的生活。林宵替姐姐清了她能知道的債務之后,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錢,媽媽給姐姐的,媽媽給自己的,都給了林清。
林清始終不告訴她自己的具體地址,直到有一天林宵拿生活費相要挾。
原來林清離家之后去省城報了一個學彩妝的課程,和從全省來的學生住在學校的宿舍,林宵到的時候,她正和大家一起說笑打牌。這樣的林清,林宵也只有在外人面前才能看到。在家里,面對媽媽和自己,永遠是一副要撇清所有關系的狀態,見不著和顏笑語。
“看過了就趕緊回去學習?!?/p>
如果說這些年林清對妹妹還有一點點姐姐的樣子,大概就是學習這件事。能出個愛學習的孩子不容易,更何況,學得還不錯。
林宵從小就屬于那種特別缺乏存在感的孩子,無論是生活中四平八穩,還是學習上從不偏科。因為不愛說話,習慣的拿頭埋進桌子,所以所有人都以為這個孩子喜歡學習,但也只有她自己知道,學習,可能只是她對“存在”這件事感到手足無措時的一種掩蓋方式。
見姐姐一面不容易,林霄便偷偷在林清的學校附近,說是學校,不過是一個從理發店走出來的洗頭妹,租了兩個房間,收了一群不經世事的小妹妹,無資格無證書的辦起學來,的賓館住了下來。她得知道姐姐到底在這個外面的世界過得怎么樣。
學校每天日上三竿的時候上課,連同林清在內,大約有十幾個學員,所有人畫著恨不得把所有顏色都展現在巴掌大的臉上的妝容,像極了偽劣廠出來的煙花,雖然同樣綻放的炫彩燦爛,但總感覺哪里不對勁,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炸錯了方位。
她們上課的地點正對著大馬路,老師拿著一個話筒,連著擴音音響,音箱的質量不足,她每說一句話就會傳出拖沓冗長的回響,幾乎穿透了街頭和街尾。于是,不斷有懷揣夢想的小姑娘加入其中,隊伍不斷的在擴大。
林霄不知道這種學習的意義所在,但至少她知道姐姐不是在外面無所事事,所以她觀察了兩天終于決定回去。而就在她收拾好東西準備辦退房的時候,對面忽然熱鬧了起來。好幾輛警車一槍頭一起指向對面的學校。
等林霄跑過去的時候,已經有好多警察開始搬東西,除了校長這個相關人之外,包括林清在內所有不相關的人都被帶上了警車。林霄抓住個警察就問,到底發生了什么事,但是沒有人理她,只告訴她要問就去派出所。
“姐,我怎么辦?”
林清被銬著手押上車,林霄在后面大聲的問。
“你怎么還不回去?!?/p>
大概是自己的如此難堪的樣子赤裸裸的展現的林霄面前,林清有點憤怒。她一下子想到的不是叫林蘭英過來保人,而是不能讓林霄看到自己的難堪。但當警車啟動馬上要駛向她也控制不了的地方去時,她開始崩潰了。
“你趕緊回去找媽媽來,讓媽媽救救我,聽見了嗎,霄霄,快點去?!?/p>
等林蘭英趕到派出所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晚上。其實從這兒到鎮上的距離并不遠,但是等林霄跟林蘭英描述完事情經過再到林蘭英去搬救兵,就耗去了大半的時間,這段時間林霄一直守在派出所門口,陸續有家長過來把自己的小孩領走,而她也斷斷續續的聽人家講述里面的情況。有些人悄悄了買了煙送給警察同志,目的只是讓他們把里面的空調溫度不要打的太低。林霄想學他們一樣去里面打個招呼,但怎么都邁不開腳,偶爾一兩次“幫忙照顧下我的姐姐”之類的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林媽媽帶來的救兵,林霄不認識, 她不知道一直以麻將為生的怎么會認識看起來從腳踏實地生活狀態走出來的人。他一來就跟里面的警察了解情況,再就是不停的打電話,之后就是讓母女兩安心的等,等處理公事的所長空下來。
“不是什么大事,放心吧,教育教育就好了。”
其實林蘭英和林霄一樣,對于這種事情是缺乏認知和處理能力的。那個林霄被指引叫陳叔叔的男人,一會兒出去打電話,一會兒又說出去看看情況,回來手上拎著給林蘭英母女帶的晚飯和水。林霄突然意識到,在自己已經完全沒有印象的爸爸離開之后,這個男人突然讓她知道什么是有父親在的感覺。
林蘭英很默契的接過東西,再張羅給林霄吃,這一系列展現出來的不客氣,林霄突然意識到,他們關系的不尋常。只是,她還沒往深入想,林蘭英就被通知進去接人。
看見陳叔叔林清并沒有很意外,相反,她用一種極其不耐煩的神情,就像她慣用于面對自己的媽媽和妹妹那樣,一直盯著他看。這個男人,她是知道的,她有好幾次深夜起來,看見他徘徊在家門前,繼而迅速的走進媽媽的房間。直到有一天,又有一個陌生的女人上門來,她是從麻將桌旁看完林媽媽之后來的。她問林清,你的爸爸呢?那種外面世界來的人,一直對林清有著無盡的吸引力,她想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一切都告訴她,她告訴她爸爸媽媽已經離婚了,因為爸爸有了別的女人。沒等她告訴陌生阿姨,自己對她的溢美之情,陌生阿姨卻失望的離開了。留下一句話:你們的媽媽也不容易。
后來,她就再沒見過深夜里出現的叔叔,今天,是時隔多年之后的第一次。
蘭英,我給你們前面定了兩個房間,今天晚上先好好休息,這個事情現在開始就算全都處理好了,有什么別的想法,我們明天再說,你看怎么樣?
“聽你的?!?/p>
這簡單的三個字,藏著很多事。
派出所一進一出,林清被責令重返學校,留級一年等跟林霄一起參加高考。她不敢去見之前的同學,因為曾經豪言壯語撒出去,現在是這個狀態回來,多少會讓這個少女感覺難堪。也因為這樣,這段時間,妹妹就替補成了她最親密的朋友。
盡管曾經的底子還在,但外頭走過一遭的內心已經不安于教科書描繪的世界,所以高考成績出來,林霄被省里的重點本科錄取,而林清只有大專的分數線,她義無反顧的選擇了外省的學校,開始了新一次長時間的不回家。
五
學校的畢業答辯一結束,林霄就把實習公司期望她能留下來的機會否決了,這對很多實習生來說都是夢寐以求的,她就輕易的放棄了。她要回到她的小鎮去,和她的姐姐媽媽在一起,照顧她的小小小。這個是姐妹倆在一次偶然的聊天中,給還在肚子里的小朋友起的名字。林清希望是個男孩,這樣,長大之后就可以照顧她們三個女的。但林霄覺得是女孩,她喜歡女孩。
若不是因為要去給林霄送飯,孩子可能還會在母親的肚子里多待兩天。真如林霄所愿,是個女孩。因為有點早產,加上新生兒黃疸,剛抱回去沒兩天的小小,又被送進了醫院的保溫箱,接受藍光治療。
看著小小小小的身體,林霄想要做她一輩子的守護神。
姐姐做月子,媽媽要照顧姐姐,所以基本上小小就一直是林霄在處理,辦住院手續,規定的時間探視,都是她一個人。以至于醫院的醫生護士以為她是孩子的媽媽,包括后來成了她男朋友的唐高原。
唐高原是新生兒科的實習醫生,他時常為這個堅強的“媽媽”感動,為她總是一個人忙前忙后的堅強。他開始以溝通小小的病情為理由,頻繁地和林宵聯系,甚至上門家訪。
林霄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林小身上,打疫苗、洗澡、醫院復查,唐高原只要有空,身影都會在。在一次推著小小曬太陽的樹下,他吻了她,她變成了他的女朋友。
林媽媽知道這個事情的激動程度甚至高于那年林宵高考放榜。一個一直活的備受爭議的人,這次可以用醫生女婿的名義,光明正大的反擊世俗的眼光。她努力操辦小小的滿月酒,在南方的小縣城,通常情況只有誰家生了男娃才會這么大陣仗的舉行,更何況是一個來路不明的女娃娃。但是林媽媽依舊樂此不疲,她要頻繁的要求唐高原的幫忙,尤其是在人前的時候,更是一個丈母娘的身份,把唐高原指揮來指揮去。好像,她要把這些年別人的低眉冷對一次都還回去。
但是她忘了剛剛生產完的大女兒,這個一直玩命折騰,得到的卻總是不及妹妹十分之一。她默然的看著自己的媽媽對唐高原的殷勤,看著她對自己的妹妹展現出的舐犢情深,曾經被爸爸拋棄的那種報復念頭又強烈的出現。
她的脾氣變得反復無常,以理所當然的產后抑郁折騰身邊的人。林媽媽和林霄可以忍受她的任性,因為已經習慣,但令她們無法容忍的是,是她執意要把孩子生下來,卻把生活的不滿撒在了孩子身上。
這是林霄所不能忍的。她盡可能的把孩子帶離林清的范圍,可是她也要上班,于是,唐高原被臨時叫來救場。
林清總是會問他喜歡自己妹妹什么,細數當自己妹夫未來將面對的是什么,還有這么一大家子的累贅。
多數情況,唐高原只是笑笑,他知道林清的心思,你越是說的多,她越是勇往無前。但是你如果無回應,帶來的就是,行動上的無聲抗議——摔東西。
“如果你當她是你的妹妹,你就不要再那么對她,她是個那么重感情的人,把你們置于她生命之上,我現在也不強迫她遠遠的離開你們,那樣,也許她會過的更不好,我只是希望盡量不要說傷害她的話,她會往心里去?!?/p>
唐高原的這些話,林清不在意,卻被門外的林霄一句一句的聽進去了,她從來沒想過原來有個人這么了解自己,為自己著想,可是正如姐姐說的那樣,真的和自己在一起,將來意味著什么,那種精神上的壓力,自己最是了解。她覺得自己有點自私,或許,她該做點什么。
她把小小交給她的媽媽,定了一家唐高原很喜歡的飯店。下了班在醫院值班室等他,整整幾個小時,都沒見他停下來過。如此忙碌的工作狀態,還要被自己的一家子人折騰。一想到這,林霄更覺自己配不上他,相反,還會給他的生活和工作帶來更多的反作用。
所以,林霄提出了分手。
我不大會說話,我也不懂得照顧除了我姐姐媽媽和現在小小之外的其他人,這樣,對你來說不公平。我一直在想,像我這樣的人,是不配有愛情的。我會把你也拖入一種不安的境地。那是我不希望看到的。假若以后我們在一起,也許會幸福,但我也會終日活在自責之中,這樣的日子對于我們兩個人,都不是最好的。
當然,這些話,她都沒有說出口,只說了兩個字,謝謝!
“或許,你該去看看心理醫生。還有,我會等你!”
分手這件事是林宵自己做的決定,她以為這些年自己一個人可以的,但是真正看到唐高原轉身離去的時候,突然像失了魂,一下被掏空。當她以還有媽媽和小小有照顧的緣由說服自己,不過一個晚上不睡覺,這一頁就很快的翻了過去。
可是當她回家的時候,小小被獨自放在鄰居家,林清和林英蘭都不在,她突然發現自己在為一些覺得值得的東西所做的犧牲,都變的毫無意義。
她把小小抱回來,小東西在她的懷里睡的很安穩,呼吸勻稱,還有不時的笑意彎起的嘴角,要是生活只停在這一刻,該是多么美好。
林蘭英知道林霄分手之后就一直是冷空氣的狀態,她知道林霄敏感脆弱,不敢過多細問,也不敢過多提及。只是她隱約感覺這件事和林清,或者說和林清的孩子,脫不了關系,條件那么好的人,誰家愿意攤上這么個麻煩。
所以,她把怨氣集中的壓在了林清身上。直到有一天,還在哺乳期的林清,帶著滿身酒意回來,徹底挑破了林蘭英的底線。
“你給我滾,我這些年供你吃供你穿已經仁至義盡?,F在你別指望我還要幫你養這個來路不明的孩子?!?/p>
林蘭英的咆哮幾乎也把林清積攢許久的不平衡數以千計的挑起來。
“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跟那個陳叔叔的事,你以為你就有多干凈。你讓我滾我就滾啊,這房子是我老爹留下的,你們倆都離婚了,子承父業,要滾那也是你滾。”
林清最大的武器就是她的那張嘴,憤怒的時候簡直極盡諷刺之能事,用言語傷的人體無完膚。
等林霄回家的時候,家里已經滿目狼藉,這次沒趕上大爭吵,趕上了林英蘭抱頭痛哭,無論是在最艱難還是最孤獨的時候,林霄都沒見過林英蘭這樣。
“你為什么總是這樣。”
“你給我閉嘴。我他媽受夠了你的軟弱無力,一副隨時都跟人掏心掏肺,你是不是缺心眼。為什么不管我怎么努力,都躲不開這命。你卻能隨時輕而易舉的就得到我想要的。為什么?”
林霄有點意外,所以藏在林清骨子里的憤怒,是因為自己?
這場風雨之后,林清又逃了。
六
兩年,像是一個小小的輪回,高中時候離家出走,是第一次兩年。出去上大學,在發現自己懷孕之前,幾乎是跟家里斷了關系,也是兩年。生下林小,一去不回,又是兩年。兩年之后回來,一切都沒有變。這或許就是林清這么肆無忌憚離開的原因,因為她知道,什么都不會變。
最后的這這兩年林霄都沒有去找她,那些年疲于奔命的尋找,仍舊一無所獲,足以讓她吸取教訓。而看著小小邁出人生第一步,見證她成長的每一瞬間,都讓她覺得生活有此就足夠。偶爾,唐高原也會來,每來一次,林蘭英的心情就會高興上好幾天,但繼而是雙倍的憂愁籠罩。對未來,尤其是對林霄的未來,她滿是迷茫。
林清穿的幾乎是整個暴發戶的行頭,直接去了林蘭英的店里。所有人都在提醒林蘭英女兒回來了,但她就是不愿意去看。只要她回來,可能就意味著風平浪靜的生活要畫上句號,這次,又指不定帶著什么更大的不幸回來。
“小小呢,我給她買了很多東西,你看看?!?/p>
“這么關心她,為什么不直接回家,來我這干嘛?!?/p>
那天晚上,林清幾乎快把鎮上最好的飯店的菜都搬回家。但是小小已經完全不認識這個媽媽,林清一靠近,她就開始哭,像極了小時候的林霄,威脅來臨,只會讓自己陷入難堪,不會逃。
“你這次回來又是干嘛來了?”
“我來看看我親閨女,我的媽媽,還有我親愛的妹妹,不行嗎?”
林霄按住了還要繼續打嘴仗的媽媽,極其平靜的給小小喂飯,給她挑她愛吃的菜。
“這次回來,什么時候走?”
“不走了?!?/p>
“不走了?”
“對,不走了。怎么?這房子我不能住?”
“隨便你?!?/p>
兩年,林霄長大了,不再是那個唯自己是從的小丫頭,現在,倒是又多了一個唯她是從的丫頭了。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林清把自己泡在了麻將館里,但是她根本就沒有媽媽的技術,所以一直輸,但是她也不介意。她已經忘了自己小時候是怎么過來的,曾經也立志要擺脫這樣的宿命,但是她依然把小小也帶到麻將桌旁,看她打麻將,餓了就給她點錢,去買吃的,就像她小時候一樣。。
于是,林霄第一次,主動的挑起了一場世紀爆發。
“你自己自暴自棄,求求你放過小小可以嗎?”
“孩子是我的,我的事情不用你管?!?/p>
“這兩年你管過她嗎?你現在要來管會不會有點晚了?”
“我就是管不了也不用你來管?!绷智逭f完這句話,開始用力的將小小往外拽,完全不顧小小此刻因為驚嚇而恐慌的哭泣。
“你要干嘛?”
“你走開,我要把她送人。我就是送給別人,也不用你們來管。”
沒有人能阻止這個女子的瘋狂舉動,包括林清自己,那種固執起來入了魔道的偏執像一場控制不住的毒癮,林霄只有選擇報警。
但是警察來,也仍舊無濟于事,只會把瘋魔的林清往更極端的方向引,她威脅和叫囂著要死給他們母女倆看。
死亡對是的人來說是一種解脫,而對活著的人卻是極大的悲痛。林清是熱愛生活的,她每每選擇以各種自殘的方式要挾,無非是為了獲取更多的存在感,或者說,也有很大的原因,是為了恐嚇林霄。
只不過這次,林霄不愿意賭了。
林清爬上橋的制高點,不讓任何人靠近。扯開了嗓子開始宣揚社會主義好。
“姐,你好好照顧小小,我從來都沒想過要跟你爭什么,從前是,現在是,以后也一樣。媽媽,如果你無法照顧她,那你也不要惹她生氣了。你自己好好的?!?/p>
林霄在林清的正下方,縱身一躍,雨季時期,水流湍急,但是林霄不僅不會游泳,而且特別怕水,這是小時候跟姐姐池塘邊玩耍,不小心掉進河里落下的后遺癥,但此刻,她選擇毅然絕然的跳進去。
林清愣住了。
你不知道這兩年你妹妹多么不容易,你怎么可以那么傷害她。她為了你,愛情也沒了,工作也沒個正經,她盡量不讓小小感覺自己是個沒媽媽的孩子,什么都就著她,為什么你一回來就沒好事,你怎么不去死。
如果說用死亡來換取三個愿望的實現,代價有點大,但總算都能實現。林清接了麻將館的事,全身心的投入到照顧媽媽和小小事情上。而林清現在真的已經無法惹林蘭英生氣,因為自從林霄走了之后,林媽媽生了一場大病,從此智力只停留在三歲。
偶爾林清會帶小小來河邊看她的小姨,跟她講講最近的的事情,她的想念,她的悔恨,以及唐高原對她的關心。只是,她也希望,
在通往來世的路上,愿你投個好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