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暗青色的天際開始泛白,昏黃路燈下江城沉淀一夜的欲望漸漸醒來。
雪還沒化完,出租車碾過濕漉漉的路面,發出黏糊糊糾纏不清的聲響。建成交疊了一下雙腿望向車外,偶爾閃現的一個街口,幾縷縹緲的蒸汽從窖井蓋逸出,倏忽被冬日的冷風撕扯而去,像是被時光吹散的那些日子。
今天臘月二十八,建成還是孑然一身回家。父母的期盼與失落在想象中提前抵達,他無法消解這份無奈,就像不知如何安放自己的命運。畢業幾年來,在江城鋼筋水泥的叢林里,他就像一顆風雨中不停翻滾的草籽,在水泥地上疲憊找尋土壤的縫隙。
街上行人漸漸多了起來,人們把手縮進袖管,腦袋躲進羽絨服夸張的帽子,像一只只臃腫的企鵝,在冷峻灰暗的高樓下踽踽而行。
不一會,一些拉著行李的路人也切入畫面,出租車打了個轉,喘息著在長途汽車站的路邊停下。
建成打開門,再次和冬日冰冷的空氣撞了個滿懷。他抖索著拉緊大衣領口的拉鏈,打開后備箱,拎出行李,咯吱吱踩過混雜著污泥與臟雪的路面,向車站走去。
1.
停車場停滿了終點各異的大巴,它們攜帶著不同的遠方氣息擁擠在這里,像一條條巨型的毛毛蟲。
“中州的乘客跟我走。”建成被聲音牽引著來到一輛棕色臥鋪大巴前。大巴幾乎有兩人高,建成的仰視讓驚嘆與卑微同時抵達。
一位身披軍大衣的中年男子一臉疲憊地從車門跳下,走到車腹處打開了行李箱門,乘客們陸續把裝滿對親人問候的行李填入,像在投喂一條饑餓的毛毛蟲。
建成放完行李,上了車,迎面與久違的鄉音不期而遇。
“老鄉,拿張名片,以后要坐車,直接打我哩電話。”留著分頭,胡子拉碴的中年司機遞來一張名片,上面沒有圖案和色彩,只密密麻麻印滿黑色的漢字與號碼,樸素得讓人心疼。
接過名片,建成扭頭看向車內,空間局促而狹窄,三豎排雙層鋪位間是逼仄的過道,建成艱難擠入,按號碼找到第一排靠窗的下鋪。他把背包放在腳頭,脫掉運動鞋,半躺著舒展了一下身子。腳有些冷,他想拉過薄被蓋住,可被頭的一股酸臭,讓他大腦中憑空長出一雙汗漬漬的臭腳,他皺著眉,抖動著薄被調換了被頭。
那雙汗腳讓他開始留意車內的空氣。即使剛處理過垃圾,空氣中仍隱約彌漫著香煙、方便面、火腿腸、臭襪子長時間化學反應合成的復雜氣味,這種特殊味道在日后回憶中變成了長途大巴不可或缺的屬性之一,將每次的回溯渲染得生動而具體。
乘客們陸續上著車,一位三十來歲的男子在左后方鋪位上放下包,和司機大聲寒暄著,大衣內筆挺的西裝讓他在這個空間顯得有些突兀。他用夾雜著幾絲鄉音的普通話問著:“師傅,咱這車啥時候能到中州?” “快哩話,天擦黑能到家。”分頭司機操著濃重的鄉音回答著。
“那全程跑高速嘍?”西裝男依然用普通話暗示著自己和城市的關系。 “那不一定,到時候還得看路況。”分頭司機繼續著對鄉音的執著。
他們的對話讓建成聽起來有些別扭,像是被搭錯了筋脈。他開始放棄這些對話,扭頭環視起車內。
建成左邊的下鋪空著。上鋪躺著一個四五十歲的男人,穿著毛呢面料的灰黑色夾克,襯衫領子白得耀眼,臉頰上的黑框眼鏡構建著他嚴肅不茍言笑的自我。
夾克眼鏡男和建成之間的過道里,站著一個小年輕,身上的運動衫有些單薄,年輕人的火力拓展著建成對于人類耐寒極限的想象。“這春節的票太難買了,你們都是咋弄到的?”小年輕一邊收拾著包,一邊問他后鋪的兄弟。
“還能咋弄?排隊買唄。總比火車票好買點,我連排了三天也沒買到火車票。”后鋪兄弟樸實地笑著,他牛仔上衣斑駁著幾處機油漬。
“哎,我錯過了學校的訂票,那天四點就爬起來到車站排隊。”運動衫小年輕邊說邊脫了鞋,爬上建成的上鋪。
“這春節車票屬于稀缺資源,沒點關系哪能這么容易弄到。”坐在鋪位上的西裝男適時加入了談話,嘗試著展示社會給予他的智慧。“那,大哥,你的票子咋弄的啊。”牛仔兄弟的好奇心讓西裝男的智慧得以繼續表達。
“我一個原告客戶是運管部門的,弄個票還不是一個電話的事。這社會就是人情關系社會,有了關系就好辦事,說句不好聽的,即使你犯了事,認不認識人,判的結果都是兩樣的。”這份智慧帶給他的饋贈,讓這些敘述聽起來理直氣壯。
“小伙子,公共場合可不敢亂說話……我們是一個法治的社會。”夾克眼鏡男冷不丁嚴肅說出的一句,讓兩人目光有了短暫的親密接觸,而這次接觸誕生的一句表述讓那些理直氣壯的敘述瞬間枯萎。“對,對,當然,法治社會,法治社會。”西裝男尷尬地附和著。
他們的談話不得不擱淺,隨之而來的寧靜中,建成想起專門請假買票的那個早晨。欄桿隔出的蛇形隊伍從售票大廳一直延伸到外面大街,并夸張地沿著街繼續蔓延,幾乎繞了街區整整一圈!那次長時間的站立,讓他腳跟麻酥酥地刺痛,像是被一群螞蟻叮咬著。而大半天滴水未進,最終讓他腰膝酸軟癱坐在返程公交上,一氣睡到終點。
“哎呀,你干什么呀,我不吃!”一聲姑娘的嬌嗔殺死了建成對往事的回憶,西裝男上鋪的富態男子正嘗試遞給對面姑娘一塊蛋糕。姑娘低頭生著悶氣,穿著長統靴的大長腿晃蕩在鋪位邊緣,顯得妖艷無比。
“好不容易跟你回一趟家,你就讓我坐這破大巴。” “這不車壞了嘛,小姑奶奶你就擔待一下,等回來了,給你買個包。”富態男子皺著眉哄著,溝壑般的抬頭紋泄漏出他和姑娘歲月的差距。“這還差不多。”姑娘輕佻地擰了一下富態男子的臉頰,演繹著有別于父女的曖昧。
突然一陣難以抑制的咳嗽在建成腦后響起,牛仔兄弟后面鋪位上,一位頭發花白的老奶奶捂著嘴,身體劇烈抖動著,旁邊的中年婦女幫她拍打著脊背。老人破裂的咳嗽聲和她瘦小的身板讓建成的擔心開始生長,畢竟十幾小時的顛簸對一位孱弱的老人來說,還是比較吃力。
大巴的引擎不知何時發動了,嗡嗡嗡的低頻按摩聲渙散了建成的注意力,清晨過早的醒來讓困意也在此時抵達,建成頭挨著柱子睡著了。
建成醒來之前,隱約聽到一陣急促的上車腳步聲,沒一會,他的臉頰就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他不禁“哎”地叫了起來,這聲呼喊讓這個物體隨著一個身影的轉動再次襲來,砸在了他的鼻子上,他疼得大叫了一聲。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一個女孩不停道著歉。建成忍住鼻頭的酸爽睜開眼,一個穿白色羽絨服的短發女孩站在面前,藍色毛線帽歪扣著遮住了半個眼,透露出剛才趕車的匆忙,背后一個鼓囊囊的米色背包,應該就是那個肇事者。
“你也注意點啊。”建成沒好氣地嘟囔了一句。女孩抽動了一下嘴角,有些尷尬地撓了撓頭,轉過身卸下背包在左邊鋪位上收拾起來。
建成揉了揉鼻子,看向車外,他有些驚詫于車子還沒出站,正想問分頭司機什么時候開車,呲地一聲,玻璃門在液壓桿驅動下緩慢閉合,大巴轟地一聲動了起來,慢慢駛離車站。
街上漸漸熱鬧起來,騎著電動車、自行車上班的人們在紅燈亮時擠成一團,綠燈亮時又蜂涌著沖出,像是游弋在馬路上的魚群。汽車的轟鳴聲,電動車的嗶嗶聲,噪雜的人聲以及間或的幾聲鳥鳴,共同演奏著這個城市的命運交響曲。
建成以一種閑適的角度欣賞著這個城市的忙碌,在大巴的走走停停中又漸漸睡去。
2.
大巴不知停在了江城哪個偏僻立交橋下。建成在一片喧鬧中醒來。
“師傅,你這轉了個把小時還沒出城,啥時候才能到家呀。”西裝男對分頭司機傍晚到家的預言開始懷疑,并繼而生長出怨恨。
“接完這幾個人馬上走。”分頭司機一邊說一邊按開車門,一群拖著大包小包的打工人圍了上來。
“幾個人走?” “到劉集停不停?” “我問你幾個人走?” “六個。” “上來,先上來。” “劉集停不停?” “上來再說!”兩人簡潔精辟的對話將鄉音演繹得抑揚頓挫,悅耳動聽。
六個兄弟把大包放進行李箱,拎著小包上了車,他們仿佛剛從工地趕來,衣服沾滿了塵土。
“往里面走,鋪位下有小馬扎。”一直睡在分頭司機后面的軍大衣起身招呼剛上來的兄弟。
“哎呀,臟死了。”長統靴姑娘一邊尖叫著,一邊躲瘟神一樣往鋪位里側身,避讓過道里的兄弟。
摩挲了一會, 幾人終于在過道小馬扎上坐定。“老板,多少錢一張票?”領頭那個又問道。
“450。” “啥?車站里邊才賣310,你收俺們450?” “車站里邊便宜你咋不在車站買,現在就這價。” “你這也太貴了!” “嫌貴別坐,下去。”
“下去,下去,到處是等著回家的人,你不坐有的是人坐。”軍大衣作勢要趕他們下車。
幾個打工兄弟的堅持和反抗最終在軍大衣的威逼利誘下瓦解。他們從行李犄角旮旯里翻出打著卷兒的紙幣,捋平湊齊一疊交給了軍大衣。
建成靜靜地目睹著這場絞殺,曾在江城的類似遭遇如深海中氣泡般在回憶中慢慢浮起,那些掠奪有的溫柔文明,有的野蠻粗礪,共同塑造著建成對這個世界的認知。
他收回視線,留意到旁邊藍帽女孩居然對這場喧鬧沒有任何好奇,她只是半躺在鋪位上安靜地看著書,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這年頭能靜下心來讀書的人不多了,女孩對這一古老傳統的繼承讓她在建成的世界里獲得了尊重。
建成沒帶書,只能百無聊賴地望向車外,欣賞著風景。大巴已駛離了立交橋,上了城郊的高速。雖說是城郊,但路邊大片的農田早已被廠房占據,城市每年以GDP增長的速度野蠻生長著。
天色有些陰霾,好像又要下雪,路兩旁樹木和草地上還遺留著殘雪的痕跡,斑斑點點像是一幅水墨畫。
路面仍很濕滑,大大小小的車輛都以矜持的速度前行著,大巴偶爾超過一些笨重的大卡,建成聽到卡車引擎艱難的轟鳴,仿佛訴說著常年負載超出能力的委屈。
看得有些累了,建成腦袋斜靠在車窗,隔著發絲感受著冬天透過玻璃傳來的寒意,而正前方擋風玻璃角落居然結出晶瑩的冰花,小草般蜿蜒生長著。
忽然他聽到啪地一聲,旁邊藍帽女孩不知什么時候頭歪著睡著了。手中的書落在了地上。
建成撿起了書,是一本《刀鋒》。他想把書遞還給女孩,又怕把她吵醒,猶豫中不自覺端詳起女孩的面容。白皙的臉龐,眉眼清秀,微閉的眼睛下密匝匝一圈生動的睫毛,臉頰有些消瘦,透露著一絲冷峻的美,他眼神停留的時間有點久。
“咳……赫。”上鋪運動衫小年輕發出不自然的咳嗽聲,建成仰頭看上去,小年輕頭很快縮了回去,不知他是否看到了自己的失態。
當建成視線又回到女孩臉上時,女孩突然睜開了眼睛看著自己,這種意外而赤裸裸的眼神接觸讓他小心臟突然被絆了一跤,瞬間錯亂了自己的步伐,那些異常的跳動讓他顯得慌亂不已,他迅速擺正了坐姿來掩飾這種情緒。
“嗯……那本書是我的。”女孩輕聲對自己說著,用小手指了指,建成發現書居然還在自己手里,再次的意外讓他徹底語無倫次。
“哦,這不是我拿的,真不是我從你身上拿的……我不是故意拿的,嗯……這是我撿的……”
他的慌亂讓女孩噗呲一聲笑了出來。這笑容也讓建成的敘述得以恢復邏輯和次序。
“你剛才睡著了,書掉地上了……我撿起來剛想給你。”建成臉頰有些發熱,邊說邊把書遞給女孩。
“謝謝你了。”女孩笑著接過書放在腿上,一邊把短發捋在耳后。“哦對了,你鼻子沒事吧?我剛才上車時太著急了,包不小心撞到你……”
“沒事,早沒事了,你不說我都已經忘了。”建成沖著女孩笑著。
……
說完這一句,建成大腦里的漢字突然集體逃亡,以至無法醞釀出合適的下一句把難得的對話繼續,就像剛生起了小火苗,卻發現到處找不到續燃的木柴。
短暫的沉默讓氣氛稍微有些尷尬,建成突然又看到了那本《刀鋒》,靈機一動問道:“你喜歡看戰爭小說?”
“嗯?”女孩有些迷惑。建成指了指那本《刀鋒》。“哦,這不是一本關于戰爭的書,講的是一個人尋找生命意義,追求心靈自由的故事。”
“哦,這主題有點兒大噢。”建成不自覺地說。他沒認真考慮過生命意義這類大的命題,也有些詫異這個年齡相仿的女孩為什么會對此感興趣。
“瞎看著玩。”女孩笑了笑。建成知道這是客套話,不過他不在意,因為有了這本書,終于使得對話的小火苗可以畢畢剝剝地繼續燃燒,跳躍。
在后續談話中,女孩在建成腦中的形象被漸漸勾勒得豐滿而具體,她是一個護士,江城求學,畢業后留在江城打拼,這次是獨自回家,她的老家在荔城,中州的前兩站。
3.
半上午的時候,車子越開越慢了。而整個路程才開了四分之一。
剛開始大巴還能以3、40km/h的速度走走停停,后來干脆走上兩米就停了下來。引擎經常轟鳴一下,就很快迎來嗤地一聲放氣,循環往復。
路上的車子連綿擁擠在一起。出江城方向三個車道幾乎被堵成了一個碩大的停車場,而相反的另一側,車況卻順暢得讓人羨慕妒忌。
分頭司機開始打開側窗小玻璃,點燃一根香煙解乏,一絲清涼的微風吹進車里,緩解了車內污濁的空氣。西裝男則顯得越發焦躁,他不時從鋪位上下來,站在靠近駕駛室的位置,兩手搭住上面鋪位把手,往車前張望著,嘴里不時嘮叨著這得堵到什么時候。他到了中州還要轉車,擔心趕不上當天的末班車。
發動機的反復起停,讓難聞的柴油氣味也混入車廂,這引起了老奶奶又一次的劇烈咳嗽,旁邊貌似是她女兒的中年婦女起身掏出保溫杯,打開蓋遞了過去。
建成上鋪小年輕餓了,跳下鋪,找軍大衣要了熱水沖泡面,于是車廂里便再次飄滿了泡面濃郁的味道。他坐在建成鋪位上邊吃邊聊,透露了他是在校大學生,讀經濟,可倒霉的是吃到一半他把叉子弄斷了,他問建成,大哥,你有沒有方便面,我叉子使完了刷刷還你,建成無奈地搖了搖頭,眼睜睜看著他把整桶的湯水喝下去,最后才吃到了桶底的面。
這時,應急車道一輛閃著紅燈的警車穿過,大喇叭嗷嗷叫著前面的車讓開,讓開。這讓大家的心情有些激動,像是看到了黎明前的曙光。可沒一會,一串膽大包天的轎車,接連跟在了警車屁股后面,堂而皇之地行駛在了應急車道,完全不顧忌那六分違章的懲罰。這讓大家的心情又有些憤懣,什么時候都少不了鋌而走險、踐踏規則的人,人們紛紛詛咒著,并想象著英勇的警察突然停下車殺個回馬槍,把后面跟屁蟲紛紛攔下,瀟灑地撕下黃色的罰單,醒目地貼在他們車窗上。
可這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了一會,連應急車道上也堵滿了車,車隊徹底停了下來。有的司機開始熄了火,打開車門走了出來,伸胳膊動腿活動著身體。左邊豐田凱美瑞車窗搖了下來,一只卷毛巴兒狗探出頭汪汪叫著,不一會同樣卷著頭發的女主人牽著它下了車,巴兒狗躥到輪胎旁肆無忌憚岔開腿尿了起來。
右前方標致307司機在車群中到處晃蕩,不時和人聊著天,他走過來時,分頭司機熱情地從車窗和他打著招呼,問是什么情況,307司機帶來的消息說前方三公里處,橋面積冰打滑,造成四輛車追尾,救援車還在趕來的路上,至少要處理一個小時。
車內的人們開始騷動,紛紛要求分頭司機打開車門下去放風,剛才整桶的方便面湯水讓運動衫小年輕沖在了最前面,車門一開,他就以略顯別扭的姿勢翻越了隔離欄桿,夾著腿下到坡里雪地上開始放水。他的附近很快聚集了七、八個同伴,這些人不一會就在雪地里澆出一大片草地。
他們的成果讓建成也站起了身,準備下車。可這時前面車子傳來發動的聲音,四散在路上的人們開始跑回車里,陸續發動了引擎,于是建成只好打消了念頭,又坐了下來。
路邊坡里的那些人開始著急。建成發現小年輕還在放水,他是第一個下去的,他放了那么久。分頭司機也發動了車,引擎轟鳴著,車輪仿佛也開始動了起來。坡里一個人突然哎地一聲大叫,這聲大叫引發了坡里五、六個人爭先恐后的奔跑,他們的慌亂讓建成的笑聲響亮地跑了出來,可建成沒想到他自己也會經歷類似的命運。
小年輕在關門的一霎那上了車,建成笑著拍著他的肩膀打趣道,不錯,跑得挺快。小年輕則用激動的語氣表達著這次驚險遭遇的復雜情緒。他們在車隊的緩慢移動中終于看到了車禍現場,沒有四輛車,只是一輛帕薩特撞上了比亞迪,前蓋完全扭曲翻起,機油滴答著流了滿地。
大巴終于恢復了往常的奔跑,分頭司機開始以播放通俗歌曲的形式來慶祝,他讓車廂飄滿了鳳凰和蝴蝶。興之所致他也會在高潮處展示一兩句嘹亮的歌喉 —— “在你的心上,自由的飛翔……” “親愛的,你慢慢飛……”
在分頭司機的歌聲中建成異樣的感覺不期而來,他后悔剛才沒和小年輕一起下車。現在他像捧著裝滿水的汽球一樣,擔心每一次的顛簸,在他二十幾年歲月中從未像現在這樣期盼過服務區或加油站。
他問分頭司機什么時候到服務區,對方說會在專門服務區停,現在還早。這個回答讓建成感覺那個汽球又長大了一些,他無法找到一個舒服的位置安放它,只好硬著頭皮以奇怪的步伐走到分頭司機旁懇求道,師傅,能不能隨便找個地方停一停,我方便一下。
分頭司機充滿鄉音的拒絕讓建成感到在藍帽女孩前的形象碎成了渣渣。“你剛才弄求啥哩,一車人就你尿(sui)泡小,別人咋沒事哩,真憋不住了尿瓶子里。”
建成的尷尬引起了藍帽女孩的注意,她從背包中翻出一個農夫山泉瓶子遞給了建成。建成有些感動,準備走到車門下面的臺階解決,但后來另一個難題讓建成又走回了女孩面前。
“你有脈動之類的瓶子嗎?” “嗯?”女孩有點沒太明白。這時運動衫小年輕在上面突然發出呵呵的笑聲,這些笑聲顯然拓展了女孩的想象,并讓她的臉龐刷地一下變得通紅,繼而陰云密布,她沒好氣地說:“沒有!愛用不用!”
建成只好再次走向車門,他開始操作一項高難度動作,可缺乏演習讓意外不出所料地來臨,他不禁失聲叫了起來,哎呀,快滿了。
他的叫聲讓小年輕的好奇迅速生長,迫不及待地從上鋪探出頭來看向車門。可看到的畫面卻令他失望,建成已經擰好瓶蓋,把瓶子放到了垃圾桶里。小年輕有些納悶,疑惑地坐回鋪位。
當建成回到鋪位時,發現藍帽女孩厭惡地把背轉了過去,好像他們之間關于《刀鋒》的美妙對話從未發生過。
4.
藍帽女孩的晴轉多云讓建成覺得接下來的旅程索然無味。他不知睡了多久。
他隱約聽到其他司機和軍大衣在打電話,說前面有情況,讓他們注意。不一會,大巴在離收費站五、六百米的位置停了下來。
“前面在查超員,大家幫下忙,后面上來哩六個兄弟,你們四個現在跟我走,剩下的幫忙在最后兩個鋪位上擠一下,蒙上被子,別讓人發現嘍。”軍大衣安排完,帶著四個打工兄弟下車,步行繞過檢查站。
他們的舉動引起了不怎么說話的夾克眼鏡男的不滿。他對分頭司機說道:“你們太不像話了,本來超員就不對,現在又要步行繞檢查站,這得耽誤我們多少時間,你這是赤裸裸地損害我們乘客的利益!”
“就是,還說天擦黑能到家,我看半夜能到就不錯了。”本來就焦慮的西裝男也加入了討伐。
“老鄉,可別這么說,大家都不容易,你們在城里月月掙個萬兒八千哩,我們平時淡季根本沒生意,就指望著節假日多掙幾個哩,大家多擔待點,我謝謝大家哈。”分頭司機邊說邊發動了大巴。
夾克眼鏡男和西裝男嘟囔了幾句也沒再說什么。不一會,大巴就被警察攔下,他上車時只探頭往過道里看了看,沒往里面走,整車乘客無人說話,建成想也許那一刻大家想法是一致的 —— 別再出什么岔子,趕緊回家。
可這個無常世界總是用現實和人們美好的期盼做出反差,在一次次跌宕起伏中考驗著人們對生活的耐心和勇氣。
后來那幾個下車步行的終于上了車。下午三點左右,路程才跑了一半。大巴駛入了分頭司機說的專屬服務區。
說是服務區,其實就是高速下某個偏僻村落里開的私人飯店。
“所有人全部下車,這車要鎖上哩,大家都下去吃飯、休息。”分頭司機停穩車,高聲叫道。
建成隔窗看到這是一個磚墻圍起的大院,里面已經停了三、四輛大巴,幾個五大三粗的人在推搡著把乘客往彩鋼板搭建的餐廳里趕。
他磨蹭了一會,等人下得差不多了才起身,跟在老奶奶一家人后面。臺階對老奶奶來說有些挑戰,她摩挲了一會,想手拽著把手,把腿先放下去。這時已經走出幾步的藍帽女孩跑了回來,叫著,奶奶你慢點,一邊攙扶著老奶奶落了地。女孩這個舉動讓某種溫暖情緒在建成心里復燃,并衍生出一些想象,他胡思亂想地朝餐廳走去。
掛著厚重塑料門簾的餐廳門口,一個壯漢粗魯地把一位剛走出門身材瘦小的兄弟往回拽,“進去吃飯!” 他蠻橫地說。“你干什么。”瘦小的兄弟甩脫了壯漢的手跑了出去。這一幕讓建成感覺進了黑店,他有些驚詫于文明社會還有這樣的存在。
進了門后,建成的感覺得到進一步證實,簡陋的打飯窗口上吊著一塊牌子,寫著快餐三十元,而那些鋁盆里的菜讓人沒有任何食欲,這樣的飯菜,在江城十塊錢都沒人買。
建成轉到旁邊小賣鋪,碰到了運動衫小年輕,他又在買方便面。店主見他過來,熱情招呼著:“方便面要嗎?三塊五一碗。” 他的熱情和門口壯漢的粗魯形成強烈對比,這種反差讓建成懷疑這兩人是否為同一家黑店賣命。
“還可以,我在超市買的也就三塊錢。”小年輕說著。想想自己早晨空到現在的胃,建成于是也掏錢買了一桶康師傅。
“那邊有熱水。”店主繼續熱情地說道,手指著不遠處廁所旁的電熱水箱。建成和小年輕一起走了過去,他們準備在餐廳吃完再上車。
電熱水箱旁站著一個人,建成撕開泡面,剛想接水,那人敲了敲水箱提示著什么。于是建成抬起頭看到了那幾個觸目驚心的字 —— 開水五元。
建成突然覺得環境真是可以塑造人,他那句話竟毫無違和地脫口而出:“我CNM的,良心都被狗吃了。”
他氣憤地拿著方便面扭頭走了出去,現在回想起那個店主偽裝的熱情,竟讓人覺得惡心,有些搶劫真得是可以披著熱情或文明的外衣。
建成和小年輕走到餐廳門口時,門口壯漢正對著藍帽女孩叫:“怎么這么快就出來了,進去吃飯!” 他一把把女孩拽得差點摔倒在地上。建成不由自主地沖上去拉住了女孩,對壯漢吼道:“你TM想干什么!”
壯漢瞪了建成一眼,而建成的怒目回應,讓壯漢沒有進一步的造次。建成扶著女孩往大巴附近走去。
“謝謝你。”女孩說道。“沒事,這家店太黑了,沒見過這樣的。我買個方便面,水都要收五塊,這不是明搶嗎?”建成依然對開水耿耿于懷,雖然他最后也沒買。
“你也沒吃飯吧?”建成問女孩。“沒有,我不餓。” “我這有方便面,要不一塊吃點?”建成把方便面使勁地擠壓著,面餅發出碎裂的聲音。
“就這么干著吃,像馓子一樣,我們上學那會兒經常這么干。”建成壓了會,從桶里面掏出一塊碎面放進嘴里咔吧咔吧嚼了起來。
“大哥,車上有水,到時候可以泡著吃。”運動衫小年輕湊過來說。
“算了,喝一肚子水,到時候車上也麻煩。”建成邊說,邊把方便面桶遞在女孩面前,女孩拿了一塊,也開始嚼了起來。
這句話喚醒了小年輕不太久遠的記憶。他突然想起什么似得問道:“咦,大哥,我想起你車上叫瓶子快滿了,快滿了,后面也沒事嘛,你是咋弄哩。”
建成有些愕然,沒想到小年輕會不分場合地問這么個中二的問題,建成不好意思地咳了兩下,湊近小年輕輕聲說:“我沒放完,放了一半。”
“啥!你剎住了?這都行?大哥,你是怎么做到的?”小年輕笑著驚訝地喊出了聲。
建成的臉有些發熱,瞪了一眼小年輕。
他聽到噗呲一聲,女孩扭過身捂著嘴笑出了聲。
5.
大巴再次上路時,天色已有些暗。遠處公路影影綽綽地蜿蜒進落滿白雪的山峰。
其實剛才乘客吃飯沒花多少時間,等分頭司機和軍大衣倒等了半天。他們和黑店不可告人的秘密讓他們獲得了特殊款待,當他們剔著牙從司機接待室走出的那一刻,也收獲了大多數人的鄙視。
“你不生我氣了吧。”建成看藍帽女孩靜靜地看著前方的公路,想繼續那些美妙的談話。
“我不喜歡那種不尊重人的玩笑。”女孩扭過頭看著建成,表情有些嚴肅。 “我其實真沒那意思……算了,不說了。”女孩的嚴肅讓建成開始尋找下一個話題。
“你們家過年一定很熱鬧吧。”建成開始想象女孩來自什么樣的家庭。
“還湊合吧,我們家人也不多,平時爸媽在別的城市打工,過年了也就湊一塊吃幾天飯。你們家呢?”女孩反問道。
“我們家還是挺熱鬧的,我還有哥哥、姐姐,他們都有孩子了,老的少的加一起,也算是一大家子。初二我姐回門的時候,吃飯兩個桌子都不夠坐。”建成笑了笑,想象著女孩家年夜飯氛圍和自己家的差距。
“真羨慕你,我還是挺喜歡湊熱鬧的。”女孩笑著說,眼里閃著光。女孩的笑容和她對熱鬧的期盼加重了建成的幻想,白日里他做起了夢,夢中他帶著女孩回了家,她和自己的侄女們開心地玩耍著,父母看著女孩笑得合不攏嘴,滿滿地做了一大桌菜。
“劉集哩準備下車了哈。”忽然分頭司機的喊聲打斷了建成的白日夢。
“這咋下啊?你咋不給俺們送到鎮里面。”一個打工兄弟看著外面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荒郊野外說。
“我還給你送到家哩!你問問車上哩人答應不?”分頭司機以代表著大多數人的底氣理直氣壯地說著。
“待會下高速出了收費口,你們就在那邊下,那邊也有到鎮里邊哩車。”分頭司機補充道。
幾個打工兄弟悉悉索索開始收拾行李,相互呼喊著還在睡覺的同伴,大巴沿著弧形的高速閘口緩緩駛下,送達了它此行的第一批乘客。
當大巴再次沿著閘口駛入高速,建成發現藍帽女孩閉著眼睡覺了,這讓他有些懊惱剛才下車的打工兄弟,他們的離去讓建成距離自己的夢境又遙遠了一些。
天真的擦黑了,公路上迎面駛來的車輛已亮起了燈,一道道光柱斜刺里穿透暗黑的天際,一些重型大卡駛來時,呼嘯著發出轟鳴,相會后那些聲音又在耳后漸漸遠去,大巴也打開了遠光燈,在單調的引擎轟鳴中,路邊綠色的路牌,倏忽被照得分外清晰,然后又忽然淹沒在夜色里。
不知過了多久,大巴又停在一個出口閘道的岔路口,上來三個有些沉默的人,沒帶什么行李。
“你們到哪?把票買一下。”軍大衣對他們說。 “等一會。”一個梳著大背頭的人說。過了一會,他和一個小平頭走到了車廂后部馬扎上坐了下來。留下穿著皮衣的男人在建成旁邊過道里站著。
又過了一會,建成發現有些不對勁,因為皮衣男開始動手掏藍帽女孩腳頭的包。“那是別人的包。”建成隨口說了一句。皮衣男猶豫了一下,起身往后面鋪位走去。
他走到了睡著覺的牛仔兄弟旁,右手直接伸入了牛仔兄弟上衣口袋。牛仔兄弟被他的動靜吵醒,抓住了他口袋里的手,結果皮衣男左手一拳打在牛仔兄弟胸口。牛仔兄弟被打得有些懵,皮衣男迅速從他口袋里拽出幾張紙幣裝進了兜里。
他繼續向后走去,從褲兜里掏出一把彈簧刀,啪地一聲彈開,那刀的寒光讓建成的恐懼在體內生長,他扭回了頭,刻意不去看后面發生的事。回頭的時候,他看到西裝男也發現了這些異常,西裝男偷偷把兜里的錢包塞入被子,抽了兩張小額紙幣放回了口袋,然后閉上了眼假裝睡覺。
車的后部也傳來了悉悉索索地聲響。“哎,我那里面還有身份證。”他聽到一個兄弟叫了一聲。
“啊!”他突然聽到長統靴姑娘的尖叫,接著是富態男子顫抖的聲音:“兄弟,就這么多了,好歹給我留點回家的路費。”
建成禁不住又偷偷向后面看去,正看到皮衣男掏著西裝男的口袋,他掏遍了西裝男的所有口袋都沒有把他掏醒。
“咳……咳,你們干什么,還給我!”他看到小平頭和老奶奶拉扯著一個包。老奶奶的呼喊讓藍帽女孩也醒來望向后面。
“TMD放手。”小平頭揚手結結實實打了老奶奶一個耳光。哇地一聲,老奶奶哭了起來。“還給我,那是我媽看病的錢啊。”她的女兒也哭著說。
“你們干什么。”建成聽到藍帽女孩一開始在鋪位上小聲激動地說著。然后她緊攥著手朝后面大聲叫了起來:“你們放開那個奶奶!” 她的叫喊讓建成出乎意料,他驚詫于女孩蘊藏于瘦小體內的勇敢與能量。
這時皮衣男沖了過來,一把拽住了女孩領子把她推倒在鋪位,頭撞在欄桿上。“啊!”女孩捂著頭大聲哭了起來。“你們還是人嗎?你們沒有奶奶嗎?嗚嗚……”暴力與悲憤讓女孩的手不住地顫抖。
建成一把拽住了皮衣男的衣服,想從鋪位上下來制止他,可皮衣男轉身用刀抵住了建成的脖子,刀尖帶來的刺痛與隨之而來的恐懼讓建成不得不坐下。
“老四,差不多該收了,路口快到了。”大背頭從后面過道走過來朝皮衣男喊道。也許女孩大聲呼喊帶來的意外讓他們感到了形勢的復雜。
“都TM給我坐好別動,誰敢動我讓誰死!”大背頭用匕首環指著車內威脅道。
“前面出口閘道靠邊放我們下去。”他又扭頭命令分頭司機道。
幾分鐘后,大巴停在了閘道的三角隔離帶上,呲地一聲車門打開,三個人跳下了車,沿著公路一陣小跑,消失在夜色中。
分頭司機轟地一聲大油門,逃也似地駛離了隔離帶。
6.
車內短暫沉默后最先響起的是長統靴姑娘的哭喊。
“啊啊 —— 劉大強,你家在什么破地方啊,還有強盜,我TM以后再跟你回家我就是王八。”
隨著姑娘的哭喊車里炸了鍋一般議論開來。
“MD,我上衣口袋里的錢全讓他們給我掏完了。”牛仔兄弟哭喪著臉說。
“好險啊,我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事。還好他沒掏我的包。”運動衫小年輕一副受驚的表情。
“他們一上來,我就知道不是好人,咋能坐車不帶行李呢,幸虧我把錢包藏起來了,只留個一二十塊讓他們掏。”西裝男有些炫耀地大聲說著。
“你為什么放他們上車?”夾克眼鏡男大聲質問著分頭司機。
“誰知道他們是強盜啊,再說了,不讓他們上車能行嗎?上次一個兄弟哩車,遇到一伙人沒讓上車,直接擋風玻璃被砸個大洞。”分頭司機竭力推脫著。
建成在一片喧鬧中看向藍帽女孩,女孩啪嗒啪嗒還在默默流著淚,建成想找個紙巾遞給她,可翻遍了包也沒有。“你還好吧。”他輕聲問女孩。女孩輕輕搖了搖頭,不想說話。建成知道她還需要些時間來平復這強烈情緒的沖擊。
“不行,得報警,不能讓他們就這么跑嘍,我錢得要回來。”牛仔兄弟越想氣越不順。“對,報警。”后面車廂有人也附和著。
“報警?你們還想不想回家了。警察來了一車人錄筆供得弄到啥時候?說不定你三十都到不了家。”西裝男早已對車輛延時耿耿于懷。
“那咋弄?就這么放過他們?不行!”后面車廂的人還是堅持報警。兩撥人后來鬧鬧哄哄吵成一團。
“大家安靜一下,安靜一下。”夾克眼鏡男在鋪位上以富有領導力的磁性嗓音叫著。
“我先統計一下,有錢財損失的人先舉個手。” 他開始認真地數起來,“一、二……好,有七個人。這樣,我提議個方案哈,現在這塊呢也屬于中州地區管轄,咱們呢也可以在車輛到中州后再報案,這樣也不耽誤其他人回家,咋樣?”
大部分人在沉默,有些人在細聲討論著。
“這樣吧,咱們還是民主一點,大家都投個票吧,少數服從多數。”夾克眼鏡男的敘述顯示著他對流程的熟稔。
“還是舉手吧,同意的先舉……好,下面不同意的再舉一下……好,我就不報數了,大多數人同意到中州后再報案,那咱們就少數服從多數,謝謝大家。”
夾克眼鏡男在關鍵時刻的領導力讓喧鬧的車廂漸漸歸于平靜,有人漸漸又發出細微的鼾聲。
建成看向前方,公路上的車輛已比較稀疏,有的時候,空蕩蕩的路面上,只有大巴車的兩只光柱孤獨地照出慘白的路面,路中央的白色虛線一段段飛速遁入車底。忽然有一些飛絮小蟲般飛入光柱,漸漸越來越多,有時夾雜著指甲蓋大小的幾片,飛舞翻卷著,原來又飄起了雪。
建成又偷看了藍帽女孩一眼,女孩也和他剛才一樣,怔怔地看著前方的路和飛雪。
忽然一絲細微的啜泣響起,慢慢變成較大的哭聲。“嗚嗚,媽……媽,你怎么啦?”老奶奶的女兒摸著她的額頭哭著。
藍帽女孩聞聲疾步走了過去。“阿姨,我是護士,奶奶怎么了?”?
“我媽剛才說她胸口悶得難受,突然就昏過去不說話了,可能和剛才受了刺激也有關。” “奶奶有什么基礎病史嗎?” “我媽有冠心病。”
“你幫我用手機照一下。”女孩動作熟練地檢查著老奶奶的瞳孔、脈搏、呼吸。
“快,馬上打120急救!奶奶很可能是急性心梗!”女孩神情焦急地對老奶奶的女兒說。
“可這荒郊野外哪去找120啊!”老奶奶的女兒著急地又哭了起來。
建成這時也從鋪位上沖了過來。“阿姨,你先別著急,讓前面縣城醫院的救護車在高速閘口等著。我去讓司機快點開和他們會合。” 建成邊說邊沖到分頭司機旁說明情況。
車廂里再次一片嘈雜。“今天是倒了八輩子霉啦,這猴年馬月才能到家,哎!”西裝男唉聲嘆氣地發著牢騷。
“大家都幫幫忙不行嗎?誰不想早點回家過年,老奶奶也想啊,今天臘月二十八,還有兩天就過年,咱們就不能幫奶奶過去這個年嗎?”藍帽女孩聲音不大,可一字一句清晰地飄蕩在了車廂里。
大家再無話……
7.
建成和藍帽女孩把老奶奶送上救護車時,雪還在下。
出口閘道的路面上已經積了薄薄的一層雪,目送著救護車嘀嘟嘀嘟地閃著藍光沒入風雪,他們才返回大巴。
“你說老奶奶能挺過去嗎?”建成問女孩,她疲憊地靠在鋪位上。
“不知道,在車里的時候她呼吸很弱……只能在心里為她祈福,希望她能闖過這一關。”
“你今天晚上很勇敢……”建成由衷的贊揚脫口而出,他還從未曾這樣贊揚過一個女孩。
“……其實我也害怕得發抖,可是看到他們那樣欺負奶奶,我真的是忍不住的難受。”女孩說完又把視線看向前方的路面。雪下得更大了,一片片飛舞著鵝毛般砸在擋風玻璃上,剛換上來的軍大衣司機把雨刷開在最大檔,一遍遍把破碎的雪花推到窗沿,堆成一條凌亂的雪漬慢慢下滑……
建成忽然看見車燈下剛閃過的一塊路牌上寫著 —— 荔城 60km。未曾料的別離以令人吃驚的速度奔跑而來。他和女孩估計只有幾十分鐘的共渡時光了。
他眼前又過電影般浮現出女孩熟睡的臉龐,生動的睫毛,捂著嘴的笑容,生氣時的神情,面對歹徒勇敢的喊叫,忙著救人的身影……他決定不放過這次機會,而女孩無畏的勇敢也點燃了他的勇氣。
“荔城快到了。”建成看著女孩好看的側臉。“我……你……我們能加個聯系方式嗎?從你看書時我就注意你了……我……喜歡你。”建成的缺乏演習讓他的表白意料之中地語無倫次。
女孩笑著轉過頭看著建成,眼神在黑暗中忽閃著光芒。“謝謝。可你不先問問我結沒結婚,有沒有男朋友嗎?”
“……我,”女孩的問句讓建成猝不及防,“那你有男朋友嗎?”建成的臉有些發熱。
“有……曾經有,你相信愛情嗎?”女孩的答案帶來些許冬天的寒意。
“……相信。”建成不知除了相信還會有什么樣的回答。
“我以前也相信,現在……不確信了,”女孩看著窗外飛舞的雪花,繼續說道:“愛情本來就不純粹……愛是純粹的,但加了情欲,就不是了。純粹的愛可以走很遠,但愛情,不一定。”
“這是奶奶告訴我的……她還說,愛情就像夜空中的焰火,絢爛燃燒的是情欲,而短暫的焰火過后,永恒的,還是深藍的夜空。”女孩看了看建成,喝了口水,繼續著她的講述。
“我以前不怎么相信這些,可經歷過一段感情后,我有些信了。原諒我,我還沒準備好再接受一段新的感情。”女孩說完扭頭真誠地看著建成,說了一句:“對不起。”
“沒事,真的不用對不起……謝謝你的坦誠,我知道了。”建成笑著對女孩說,有些苦澀,他隱約聽到身體里一些破碎的聲音。
“那你這次回家也是去看奶奶的對吧。”建成想用另一個話題來驅散蕩漾開來的憂傷。
“不是,奶奶已經沒了……”女孩眼睛突然閃出一些淚光。“我從小就是奶奶帶大的,爸媽常年在外打工,你能理解我對奶奶的感情嗎?”
建成點了點頭,他似乎明白了女孩為什么會對車上的奶奶也同樣在意。
“那你爺爺還在嗎?”
女孩沉默了一會,輕輕地說:“我們能換個話題嗎?我不想提這個人……”
……
8.
車到荔城時,夜已經深了。
藍帽女孩背上包,笑著和建成告別。“我送你下車。”建成說。
呲地一聲,玻璃門打開的那一刻,一股冷風撲面而來,外面還下著雪,漫天飛舞著。
女孩取完行李箱,又朝建成揮了揮手說:“我走了。”
建成看到雪花沾滿了她的藍色帽子,有些情緒忽然涌上了鼻頭,他仿佛看到夜空中一朵絢爛的焰火正火星般四散,漸漸湮滅。
“我能抱你一下嗎?”建成脫口而出。
女孩猶豫了一下,張開了雙臂。建成走了上去,深情地和自己還未開始就已經結束的愛情告別,他嗅到女孩發絲里春天田野般的清香。
“保重。”
建成轉身走上車門時最后看了一眼,藍帽女孩的背影已淹沒在風雪中。
……
荔城過了后,車上的人少了一多半,夾克眼鏡男、長統靴姑娘和他的富態男人都下了車。
車子經過荔城某個街道時,建成還仿佛看到長統靴姑娘邊走邊訓斥著富態男人的樣子,不知他們之間是什么樣的一個愛情存在。
……
車下中州高速時,建成知道快到家了,他家就在城郊的某個村落里。
他拾掇好行李,和上鋪的小年輕告別,那小子還在呼呼大睡,瞇睎著雙眼說:“走了大哥,我就不送了……對了,提前拜個早年,新年快樂哈。” 說罷又翻身睡去。
他讓軍大衣在靠近村子的路口把自己放下,拿了行李獨自走上去村里的路。
原野上還是有些風,雪已經小多了,只有些細小的雪粒撲簌簌打在大衣上。田野里的雪映襯著天空有些發白,像是傍晚的夜色,建成深一腳、淺一腳踩在雪里走著,發出咯咯吱吱的聲響。
他又回想著這一路的遭遇,莫名地發現這歸鄉的旅途和人生的某些相似之處。相聚、別離,開始、結束,邂逅愛情、友情又擦肩而去,被生活碾壓、摔打,最后一個人孤獨走完剩下的路。
想到這,他有些釋然,人生本該如此,走就是了,不覺步子輕快了許多。他已看到村口電線桿上懸著的橘黃色的燈。
遠處忽然傳來噼里啪啦的一陣鞭炮聲,在原野里忽近忽遠地蕩漾開去,惹得不知誰家的狗汪汪地叫成一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