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題目的前兩個字是借用了余華先生的作品,抱歉用這么深刻的兩個字來為這一段想到哪里寫到哪里的文字命名,只是我最近腦子里一直回想著:在成堆的傷兵尸體面前,春生對富貴說:“咱們可得活著回去”,富貴回答到:“咱們回去可得好好活”。
我沒有先生那要好的文筆,這段文字也一如我潦草的生活,我還沒有想明白怎么樣去好好活,只是“活著”是我現在所能想到的最恰當的答復,對我與之對抗數年的抑郁,對當下的疫情,以及日后還將遭遇的一切苦難。
北山公園的夕陽
38度5,燒還是沒有退下去,我支起身子,又咽下兩粒阿莫西林。已經燒了3天,我想我可能是“中獎”了。
我并不怕死。高中時抑郁癥便開始侵蝕我的身體和心智,我曾許多次思考過關于“死”的這個問題,也曾嘗試結束自己的一生,但是以這樣的方式讓我如愿,多少還是會有些不甘。
我最鐘意的方式,應該是英勇就義,哪怕是為了救一個落水的人,讓我死了,卻有個合適的緣由,不是因為吃不了這人世的苦,也不是因為別人口中的玻璃心,我想讓我光榮地犧牲,這樣我便既沒有對不起父母的生養,也不會在死后被稱軟弱,甚至還能為父母家人帶去些許榮光。
畢竟拖著自己這具年輕卻破落的身體,我實在想不出其他的方式能帶給他們什么了。
但想到事已至此,也算是走了一回運,心中有莫名的爽快,看來多吃一顆“賽樂特”是正確的。我長出了一口氣,定神看著從窗簾縫里竄出的陽光,竟然笑了起來。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只是看著澄紅色的陽光,像稀薄的血,潑灑在我空蕩蕩的書桌上,那里什么都沒有,卻依然有著陽光的照耀,不像我這空洞的一生,想到這兒又覺得有些落寞了。
我時常會覺得自己的人生太過漫長,會期待著,某個早上自己睜開眼睛,已經是70多歲的年紀,半拉身子已在黃土,再沒有了那些冗長的等待,也沒有了矯情的悲歡離合,沒有了對未知前途的恐懼,不需要努力,也不需要追求,沒有了義務,也不需要贍養,與誰愛過,最終在不在一起,也再也不需要什么答案,再沒了疑惑,無所謂欺騙,也再談不上傷感。
可是,此時睜開眼睛,卻是已經想不起來是周幾的,再普通不過的一個傍晚,我依然不過三十年紀,竟然就已經要得償所愿,把人生該演的戲都演完了。
也不知道是可氣還是可笑,我想了一想,還是笑了。
在這個傍晚,三十歲的我睜開眼睛,本來應該正當時的身體,終于可以因為病痛而結束冗長的等待,我短短的一生,沒有歷經過什么矯情的悲歡離合;我只是按照著大多數人的步子在走,談不上有什么遠大前途,也無所謂恐懼;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努力,感覺自己是一直在咬牙堅持著,卻似乎從來沒有把一件事做成;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做成什么,也還沒有出現讓我想追求的事或人;至于父母,哎,還有兄長在,而且現在這樣的狀況也不是我主動追求的結果,多少逃脫一點責任吧。
我也并未與誰愛過,從沒有給過承諾,沒有對任何人說過愛,也沒有任何人說過愛我。
“愛嘛?”我陡然間想起了些什么。
我瞇眼望著窗簾縫里竄出的澄紅色的夕陽的光,捉摸著陽光里灰塵浮游的軌跡,覺得這光有些熟悉,似乎見過。
“愛嘛,似乎從前還真有人跟我說過呢。”
那是在兩千多公里外的群山里,我當兵的地方。正好那幾年借助藥物及治療,我的抑郁并沒有反復,現在想來真是幸運啊,能應征入伍,能有兩年那樣珍貴的日子。
記得那應該是退伍前最后一次下街,跟對頭睡的戰友一起,他是西部一個比較貧困的山區來的,入伍時其實才剛17歲,而我是大學畢業才去當的兵,便要年長很多。因為我們新兵營一個班又下了同一個連隊,所以總是相互照應。
他雖然比我小許多,但我其實一直很欽佩他。他因為想轉士官留部隊,所以一直非常努力,每一次的只要能讓自己離目標更近一點的考核或是競賽都會參加,但他因為小學未畢業就出社會打工,字也寫不全,軍事素質是很拔尖了,但是每次都因為文化差得太多而落選。領導也把他的拼命看在眼里,調我去營部里當文書后不久,也將他調來當種養殖員,說讓他跟著我學文化,我們便對頭睡了一年多。
我退伍前最后一次下街放風,便是與他一起的,采購了些特產郵寄回家,泡了個澡,吃了個火鍋,在他的鼓動下我們甚至偷偷喝了兩瓶啤酒。
等事皆已畢,酒足飯飽,卻發現北方并不繁華的小鎮也再沒有什么別的去處,他便領著我去了北山公園。
傍晚的山道十分涼爽,夕陽在遠處的山脊露出半個,也是澄紅色,正好照在我們前進的山道上,照在我們的背上,暖烘烘的,像是在撓癢癢。
我并不愛看那些景色,也不享受那即將逝去的陽光,更像是在完成一個陪同登山的任務,埋著頭走在后面。
等行到山頂,有個四方的亭子,他靜靜地背身站著,并沒有回頭看我,只是望著遠處,見他望得出神,我便靠著柱子坐下,也側臉去看。
大興安嶺的山并不怎么雄偉,卻有說不出來的壯闊感覺,是沒有盡頭的連綿。此時正值仲夏,樹木生機旺盛,遠遠望去真像是波瀾起伏的,廣袤無垠的綠色大海。夕陽已經漸漸沉下去了,正好貼在了遠山的邊緣,溫和的光芒,給所有的連綿都鍍上了一個金黃的殼子,仿佛就是海上波光。
“真像大海啊。”我說。
“大海嘛?我還沒有去過海邊呢,大海真美啊。”我知道他是在說這眼前的美好景色。“等退伍了,我們一起去海邊。”他接著說,卻依然只是看著遠處。
我也沒有看他,也沒有答復這個質樸的山區少年,我又望了一眼漸漸暗淡下去的群山,說:“我們快點回去吧,要不趕趟了。”便自顧自地起身往山下走。
他此時卻在身后叫住我。我轉身看著他,夕陽的最后一束光芒照在我的眼里,晃得我有些睜不開眼睛。我看到他向我走過來,雙手負于身后,別扭的笑著,等走到跟前時,卻把不知道從哪里采來的一束小白花塞到了我手里,說:
“送給你,你很好,我喜歡你,不,我愛你,我真愛你啊。”
他那時候說著很別扭的話,跟他俊毅的外形并不相稱,與他慣常的堅韌性格也不符合,所以這話聽上去比他說話前臉上的笑容還要別扭。只是語氣卻十分自然,聲音也十分響亮,最后幾個字更像是喊出來的一樣,就像是小時候走夜路,要故意放大了聲音來壯膽。說完他便不好意思地別過臉去,不敢再看我,只是咧著嘴笑。
我訥訥地看著他,又看向他身后,夕陽終于徹底沉下去了,像是變了個什么戲法,原本亮堂的山道,一下子暗了下來,周遭的樹木也變得高大,遮去了大部分殘留的天光。
“我們快點回去吧,要不趕趟了。”我說。
原來,那天北山公園的夕陽,也是這樣澄紅的顏色啊。
想到這里,我又不自主的開始咳嗽起來,咳了許久,等緩過來的時候,像是把夕陽余光里的灰塵都吸進了肺里,連帶著滿嘴都是腥臭的味道。
負傷的牙齒
用力地搓了搓臉,試圖讓昏沉的腦袋清楚一些,又吧唧了一下嘴,確認自己已經三天沒有刷牙了。
吃剩下的泡面桶被我踢翻了,油膩冰涼的面湯潑在我的腳面上。我本是極愛干凈的,只是最近越發不在意了。腳步并沒有想象中艱難,我很順利的走到了廁所,開始跟鏡子里的自己對望。
油膩黏在一起的頭發,因為隔離的緣故許久未剪了,已經遮去了睜眼便有的抬頭紋,疲憊惺忪的眼睛,下面是稍顯短了一截的朝天鼻,是豬一樣的鼻子,厚厚的嘴唇干枯起皮,暗淡慘白的面色顯得十分蒼老,干癟瘦削的身材也越發佝僂……
我一直知道自己是丑陋的,卻不曾想,原來當這被世間頌揚的生命之力漸漸抽離出去,這幅身體竟然還能丑陋如此。
我趕緊低下頭去,不敢再看。好在家里也并沒有其他人,父母早也搬去了兄長的新房子,就我一個人的話,就不會那么不好意思了。
這次刷牙,我格外用力,也格外仔細,因為當我低頭看著這個陪我長大的臺盆和臺盆邊上的母親跟姐姐沒帶走的護膚品,我突然意識到了一件事,也在心底有了一個打算。
這套稍顯促狹的房子是我們讀小學時父母買的,曾經一家五口人都擠在這里,雖然他們都搬去了新家,我恬不知恥的一個人住在這里很久了,此時看著曾經一家人生活過的痕跡,我才明白過來。
這房子并不屬于我,我沒有臉在一事無成,茍活在父母的恩澤之下,還死在這個屬于他們的房子里。我要死到外面去。
這樣打算著,不注意用力刷到了嘴里那顆壞了許多年的牙齒,刷毛攪動了蛀齒里的息肉,牽起劇烈的疼痛,眼淚嘩就開始往下淌。
這顆牙壞了有多久了呢?疼痛減輕后,我低下頭去開始洗頭,在冷水的刺激下,漸漸平復情緒,試著去計算。
應該是大一下學期的時候,牙齒開始翻來覆去的疼,最嚴重時連著疼了一個多月,到放假回家時,終于再忍不下去了,便向父母申請去補牙。那時候家里的條件確實不好,三個小孩讀大學,雖然都是申請的助學貸款,生活上的開銷依然很大,所以并沒有零花錢的概念,從高中開始每年勤工儉學的錢也都交到父母手里,充當家用,所以“申請”是正兒八經的申請,需問過經母親同意后再去父親那里請示經費。
記得那家診所叫“小白云”,離父親擺攤的菜場不遠,他便讓我先去補著,等他忙完手頭的事,便來付錢。
是一共壞了五顆牙,我小心謹慎的選了診所里最便宜的材質,其中四顆當時就補好了,剩下的這顆因為壞的時間太久,需要幾個療程。總共的費用是500元。
父親的脾氣本也是有些暴躁的,加上母親的病未見起色,我又從前一年開始需要持續用藥,也可能是因為那天生意不是很好,所以他來時一聽費用,便氣得跳腳。
他指責診所的牙醫因為我年紀小所以欺騙我,胡亂開價。醫生反復解釋說,費用是跟我確認過的,而且也是最便宜的材料了,真的不存在欺騙。于是父親便把難以抑制的惱怒,都傾瀉在了我的身上。
好像打了幾個耳光,踹了幾腳,不停地罵著我沒用,吃不了苦。
那時候的我,已經18歲了。
醫生見也拉不住,便報了警。
警察說父親妨礙經營,如果不付錢就要處理。父親氣急,他用剛卸完貨滿是泥垢的手指拉著自己的嘴唇,湊到我們眼前,給我們看,里面一顆顆的爛牙,數也數不清楚。反反復復給醫生看,給警察看,還是咬定了是因為我的不懂事和無知讓黑心的診所騙了錢,他說,不就是牙疼么,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還要花500塊錢,簡直不像話。
現在回想起當時的心情,依然很難解釋,有給不出500塊錢的恥辱,有對診所醫生的慚愧,有被父親當眾打罵的憤恨,也有看到父親那一口爛牙時的痛心。
非要去總結的話,應該就是絕望的無力感吧。
那時的我只能是哭著不停道歉,給醫生道歉,給警察道歉,給我的父親道歉,也給我自己道歉。
我說“是我的父親,沒有牙齒壞了也需要治療這個概念,真的對不起,給你們添麻煩了。”
我說“是我自說自話亂花家里錢了,沒有考慮好后果,我知道錯了。”
我說“是我自己太沒有用了,真的對不起。”
那是我能記得的人生的一個至暗時刻,充斥著我18歲的哭喊和道歉,除此之外就只有空洞的黑暗,像是要吸人脊髓一般,把我往里面扯,衣不蔽體的在被羞辱,又不斷在心口扎針,而我卻連掙扎的力量都沒有。
最終父親還是支付了費用,警察卻說他還沒自己的兒子懂事。
可是那時已經成年的我真的懂事嘛?
可能警察與當時的我,和現在社會上的許多人一樣,無法理解,為什么因為500塊錢而要如此小題大做。
500塊錢,對于當時我的家庭來說,是三個小孩其中一個在大學一個多月的伙食費,而因為解決母親跟我的醫藥費用和家庭的開支,以及要湊齊這些伙食費,父親已經用盡了全部力量。
所以他掰開自己的嘴,那一口爛牙,再怎么疼也無所謂了,從小窮困的他真的不知道為什么爛牙跟500塊錢能扯上關系,“牙疼不是病”在有些人心里真的不是一句玩笑話,生活告訴了他,那,是準則。
記得當時相持不下了許久,醫生最后打算不要錢了,他說小孩這么大了也確實可憐。但是父親卻指著我說,既然我兒子確實答應了你,那錢肯定是要給,但是要讓他明白錢為什么給出去了,怎么給出去的。
所以我真的懂事嘛?雖然父親最終支付了費用,而我卻因為無法克服羞恥的感受放棄了剩下的幾個療程,再也沒有去過哪家診所,甚至連如今走路經過都要繞遠些。
電影《我不是藥神》里有一句話:世界只有一種病,就是窮。
當時還沒有這句話,但是,那個時候的我已經隱約開始知道那個診所或許可以治好我的牙齒,卻治不好我所面臨的,我的家庭所面臨的真正的病癥。
所以我留下這顆壞掉的牙齒,每當我的這顆牙再疼的時候,我總能想起父親的那一口爛牙,和在此之前,我印象中的父親,除了偶爾暴躁的脾氣,稍顯過分的獨裁,卻總是灑脫的、爽朗的、富有男子氣概的笑。
我可能永遠無法懂得他到底付出了多少努力,從搖著一條小船來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城市,到支撐了母親戰勝病魔,又供養了三個孩子完成學業……
但我逐漸理解,那一口爛牙扯出的笑容,是有多么燦爛,多么光明。
可是到后來,也正是因為這份燦爛和光明,照耀得我愈發難以呼吸,因為我不知道該如何回報,我沒有辦法給出同等珍貴的東西去報答他們。
我,當然也好過。
考上了大學,完成了學業,試著努力工作掙錢。病情得以控制的那幾年,我選擇去當兵,也是因為我想過,那可能是我所能實現的,最快地賺取一定金錢回報他們的辦法,我甚至也嘗試著創業想要去改變些什么,但是為什么事情總是難以順遂啊,為什么心里總是有莫名其妙的卻異常強烈的情緒,像一只罪惡的手緊緊揪著我的心臟不松開,讓我沒辦法堅持去做好哪怕一件事。
可總還有那么多我無法實現的,他們的愿望,也讓有了更多關于活下去的罪惡感。
?去年流行起一的句話:
“我上了那么多年學,熬了那么多夜,做了那么多習題頂著各種各樣的壓力,參加各種殘酷的考試,談戀愛分手工作加班,我這么辛苦,竟然是為了成為一個普通人。”
他們在網上說得不甘,說得不忿,說得嘲諷,說得意氣風發,說得英雄蓋世,仿佛“不普通”才是人一定要有的追求。
可是,我多么想成為一個普通人啊。
同樣的求學,同樣的辛苦,我多想成為一個懂得去愛,能接受被愛的普通人,我也想戀愛,我發誓我不會懼怕分手,我也想結婚生子,像自己的哥哥一樣,不用賺很多錢,也能成為一個讓父母省心的人,不再是這個父母望向你時,滿眼都是擔憂和不滿的人子。
我再次抬起頭看向鏡子里自己,頭發上的水混著眼淚,往下流,冰冷的水流進我的衣服里,我又開始無聲的哭起來。
我已經習慣了這種沒有來由的,不受控制地哭泣,這些年,這些恥辱的眼淚,仿佛已經漸漸匯聚成了一片深不見底的泥潭,我陷在里面,我拼命的想要脫身出去,卻始終是白費力氣。
但是我知道,這一切終于很快就會過去了。
我開始做深呼吸,試著讓自己平靜,可偏在此時,外面傳來了沉沉的腳步聲。一下一下,重重的踩著樓梯往上。我很熟悉,是父親來了。
入戶門內側有個定栓,因為一個人住,晚上總是會有些害怕,我習慣了鎖上。父親試著用鑰匙發現打不開,便開始重重的敲門。我就背靠著門坐著,他敲門時,門便帶著我的身體一起震動。
“你起來冇?把門打開撒。”父親對著里面喊。
我清了下嗓子,盡量用正常的語氣說:“起來了,我前天出去跑了步,沒帶口罩,現在得自我隔離十四天,不開門。你有什么事?”
“哪有那么厲害?你一個多月也不過去吃飯,母子哪有隔夜仇啊。你走了以后,我也跟你媽媽吵了一架,她把手機摔了,她也不能給你打電話。那個手機幾多錢?”他隔著門繼續說。
“3000多塊,我陷在沒有錢了,你叫哥哥給她買一個吧。”我答。
“冇哪個說錢的事誒。幾個人給你打電話,叫你去吃飯,你都不去,你么樣啊?是不是又不開心啊?”
“沒有啊,就是自我隔離,那邊還有小孩,我隔離好了過去吃。”
“不管你誒,我給你灌了壇煤氣,你媽媽叫我給你提塊臘肉來,你搞臘肉炒青菜吃啊。”父親繼續說道,只是語氣開始不自然起來,想他也極少說這樣的話:“之前你媽給你發微信說,我們在哪兒,家就在哪兒,你也別總覺得嫂子不把你當一家人,天底下沒有婆婆怕媳婦兒的,你媽遷就她,自個兒受賤,連帶著你也覺得受賤也有問題,但是她也是想著現在她自己也掙不到錢了,將來你結婚,哥哥跟嫂子可以幫點。這個你也不能怪她。”
“我冇怪她啊。”我不受控制地大吼出聲。
“煤氣跟臘肉、青菜,還有點餅干,我放門口。反正你也搞快點,你這樣下去不成,你自己也說,等我跟你媽百年之后,你想到哥哥家喝杯水都難,你不開心,你媽媽不也著急嘛?你不抓緊點找個女人,成個家,現在是我跟你媽還活在,你還有個家,等我們真死了,你就冇家了。”
我不敢再說話。
沉默了許久,還是父親開口:“哎~不管你誒,反正你搞快點到那邊去吃飯,莫讓你媽媽擔心。”
說完他便走了,我聽著他熟悉的腳步聲往下,一下一下重重的踩在樓梯上,像是一下一下重重踩在我的心上,我的腦袋上,我的肚子上,我覺得渾身都疼……
垂暮的少年
劇烈的咳嗽牽動喉嚨跟胸部的疼痛,把我從迷失里叫醒。我就蜷縮在鞋柜前的地面上,冰涼的瓷磚讓我瑟瑟發抖,我卻實在不想再動了,就這樣用一個人最開始姿勢,蜷縮在我成長起來的房子一角,看著頭上的水和著眼淚,在地上匯積成一面熟悉的倒影。
倒影里有扇門,那扇門我開關過無數次,去上學,放學回來,帶著大紅花出去,穿著退伍服回來,去上班,下班回來……
有張桌子,那張桌子我也熟悉,上面有過清粥小菜,有過家常便飯,也有過父親不肯倒掉的餿了的豬耳朵,有過豐盛的年夜飯,也有一家人吃飯時被我氣急折斷的筷子……
有幅十字繡,媽媽繡的“家和萬事興”,就掛在飯桌上面。記得她窩在被子里,戴著眼鏡努力在穿針,我趴在她邊上,問她:“媽媽你為什么沒有精神了,你以前不是常說,做人是要自己打起精神才有精神嘛?”她也不抬頭看我,只是抬起頭看著正前方,說:“是啊,做人是要自己打起精神才有精神,只是媽媽現在靠自己沒法打起精神了。”我說:“那我幫媽媽打起精神。”她說:“好”……
有張人臉,像是死了的,卻一動不動地睜著眼睛,在自說自話地淌眼淚。
是我?
我看著倒影里的自己,又看看那幅十字繡,開始想起好多事,好多我答應別人的事,我是怎么又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呢?又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我不再能控制自己的眼淚,總是有讓我難以負荷的情緒沖進我狹窄的心門,生生要將它擠破。
為什么我會是這個樣子?
有片葉子,在倒影里的窗欞一角。我看了那片葉子許久,它終于落了下去,會被人踩碎,我好像已經能隔著窗戶聽到它微弱的歇斯底里了。
人生的殘酷也是如此。
最開始,我也只是不知從何處意識到了這點,可能是太早讀了米蘭昆德拉的句子,他說:
“人永遠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因為人只能活一世,他既無法用前世來參照,也無法用后世去修正。”
于是,剛上高中的我,便開始思考自己想要的是什么,開始思考活著是為了什么,思考生命到底是為何物。
然后青春洋溢的我發現,人生竟然也如冬天樹上這搖搖欲墜的葉子,短暫且易折,根本經不起揣摩,只要一想就會覺得索然無味。
于是我便瘋魔了。
同學都開始說我是個怪人;老師也問,為什么我的眼睛里沒有光;父母搖頭嘆氣,然后輕輕掩上房門;而我自己,總是抑制不住悲傷的沖動,下雨了、風停了、野花枯萎了、單車壞了、房門忘記關了、房門關上了……我都要著急,都要掉眼淚。
我想自己是病了,我知道自己是病了,卻再沒有辦法控制了。
我只能捶著自己的腦袋,開始問自己怎么了,因為我不確定這世上是不是還有人愿意被我叫出他的名字。我日日夜夜地想著,我想知道是不是因為童年時笑得太過奮力,所以到現今,便不允許我再擁有快樂了;我日日夜夜地流淚,我期盼著只要用眼淚沖刷掉我眼睛里的蒙塵,我就能讓彩色的世界的光照射進來,再散發出去。
但是沒有啊。什么都沒有啊。我既不知道我擁有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那位問我眼里的光去哪兒了的年輕女老師,告訴我的父母,應該帶我去做心理咨詢,父親只是正襟危坐,一臉嚴肅地告訴我,男人要有擔當,經得起事兒,他也不管我想怎樣,只要不犯法,成績不掉就可以了;母親又說起了那句,做人是要自己打起精神才有精神。
我知道啊,我的媽媽,我知道啊,可是你應該能懂的,流淚已經讓我筋疲力盡了,那時的我靠自己已經沒有辦法再打起精神了。
于是,那一次,我鼓起勇氣問他們,關于他們帶我來的這個人世,我說:
這世界上還有什么好吃的東西我不能錯過么?
這世界上還有什么好玩的事情我一定要嘗試么?
這世界上還有哪個特別的人我非要去跟他遇見么?
父親沒說,母親也沒說。于是我以為,人生在世不過如此。
所以,十七歲的我才用壁紙刀劃破了自己的手腕。
我依然記得那時候的感覺。
血比眼淚要燙許多,就像是開水從自己的血管里被放出來,我十分勉強熬過了那份疼痛。我就靜靜的躺著望著天花板,眼淚順著臉頰在流,但我似乎終于松了一口氣,我知道有什么東西,是窮兇極惡的,比流淚更可恥的,它在追趕我。但是我告訴自己,什么都不要去想,也不要怕,就安靜地等,一切都會過去。
等了許久,我好像躺在天花板上了,我開始看著躺在床上的自己。
那是少年人特有的瘦骨嶙峋,卡通圖案的印花短袖那么合適又那么格格不入,稚嫩的鎖骨因為肢體的過分用力而突兀,從領口露出來,透出年輕身體的魅力,但是纖細的手臂卻無力的垂搭在床沿上,皮膚白皙,薄得像透光的紙,青色的血管里涌動著的生命之力,正飛速地從他手腕上奔逃出來,像是咆哮著,迫不及待的要離開那具美好的卻令人厭棄的身體。
而他自己本身,卻好像沒有絲毫挽留,他既沒有呼喊也沒有錯愕,甚至都看不出來他的不舍。
看看的他的臉吧,在昏暗的房間里,白得仿佛映著光。黑且濃密的頭發,還像嬰兒般柔軟,劉海幾乎已經遮住了他的眼睛,只能看到緊閉的眼皮有微弱的顫動,那長長的睫毛跳著充滿靈氣的舞蹈,是青蔥少年才有的靈氣。可是那份靈氣卻不在他的眼里,也不在他的鼻尖,也不在他已經褪了色的柔軟的嘴唇上。
他因為痛苦而發出的微弱囈語,我聽不清楚,只能看著他嘴唇的開合,看得入迷。
“多么年輕美好的唇齒啊,多么靈動青澀的眼眸啊,多么青春洋溢的身體啊,你為什么不在意自己的消逝,如果你真的不在意,那么為什么你的眼里溢出的淚水,無法停止。”
我質問他,他已無法作答。我看著他的生命從他的身體里抽離,看著他逐漸枯萎,看著他的稚嫩的身體逐漸佝僂,漆黑柔軟的頭發逐漸干枯花白,看著他青春的臉龐逐漸爬起褶皺,而他只是躺在那里,哪兒也沒去,只是一瞬,他還什么都沒有經歷,便已是垂暮,這多么令人惋惜啊!
我于是開始大喊,救救他,救救這具年輕美麗的身體,救救這個才剛剛開始的人生,救救他,救救他……
救救我。
反鎖的房門被砸開了,我聽不到聲音,但是能感覺到客廳里溫暖的燈光照射進來,晚飯剩下的菜還飄著香氣。父親在扇我的臉,很用力,但我感覺不到疼痛,我想感覺到;他在很兇惡的在吼著什么,應該是在罵我,但我聽不清楚,我想聽清楚。
……
再醒轉過來時,在病床上,我試探性的睜開眼睛,周圍亮堂的有些刺眼。一身潔白的護士,用手電照了照我的眼睛,光更加亮了,但我再也不愿意閉上眼睛。
護士問我,到底因為什么,才要傷害自己的身體。
我說,我問了問題,卻沒有人回答我。
記得那個善解人意的護士說:
“人的一生很短,但是所有的問題你可能都需要自己找到答案,但是人的一生又很長,所以不管什么問題都沒關系,別著急,慢慢來。“
我跟她說謝謝,我目送著她離開。看見門外走廊上,爸爸媽媽靠著墻站在一起,兩人都紅著眼睛別過頭去,像是在慪氣。母親,雙手交叉在胸前,時不時抬起手抹眼淚;父親終于沉不住氣了,他轉過身,面向母親說了幾句什么,然后開始扇自己耳光,就像之前扇我的臉一樣用力,原來聲音這么響。
一定很痛吧。
護士跟父母交代了幾句,我能看到他們臉上閃過的欣喜,我坐起來等著他們。母親坐到床沿,雙手捧著我的雙手,強忍著眼淚,跟我說“沒事了,沒事了啊,都過去了,沒事了。”父親則站在母親身后,沒有說話。
我看看父親像是老了好幾歲的面容,又看著母親,我問她:
媽媽,
這世界上還有什么好吃的東西我不能錯過么?
這世界上還有什么好玩的事情我一定要嘗試么?
這世界上還有哪個特別的人我非要去跟他遇見么?
母親雙手驟然握得更緊了,她的眼淚一下子傾瀉出來,她焦急的哽咽著,她說:“我年輕的時候去云南吃過一種鮮花餅,很香很好吃,我們一起去吃吧……或者我們一起去外國,我們去北京看升旗,你說好不好,好嘛?娃兒啊,你想吃什么,你說啊,好不好?媽媽不知道啊,媽媽真的不知道啊,你別嚇媽媽了,媽媽真的不知道啊……”
母親,一把摟住我,在我的肩膀上嚎啕大哭,她反復的說著自己不知道,充滿了愧疚。
我也伸手把她抱在懷里,像小時候一樣把下巴枕在她的肩頭,我說:
不知道沒關系,以后換我來告訴你。
又轉過頭去,看著用手遮著眼睛在流淚的父親,在我母親耳邊說:
對不起。
……
不知道為什么,那時候的畫面和那時自己內心的情緒都如此清晰地再次浮現在我的腦海里,仿佛是倒影里那個正在流著眼淚的自己,在一五一十的向我復述。
而我卻沒有辦法感同身受了,就像那不是自己,是一個早已無關緊要的旁人,那時候的說過的話,做過的事,都再與我沒有干系。
記得那時候,我發過誓,永遠不要再做在黑暗里游弋的孩子。只是如今的自己馬上就再不用在黑暗里游蕩了。
只是,哪些答應過的事,恐怕難以兌現了,也罷,事已至此,畢竟那時候只是個孩子,就不作數了吧。畢竟這一次,我也可以借口“身不由己”。
看著倒影里的自己說完了他的故事,我便起身,開始準備出去。
?
荒原上的孩子
我吹干了自己的頭發,換上了干凈的衣服,又套上了部隊帶回來的迷彩大衣,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戴上了手套和口罩,甚至用紙板給自己做了個“我發燒了”的牌子。
我要到醫院去,我想著,上一次我從那里回來,這一次應該是要回去。
醫院離我并不很遠,我把牌子掛在胸前,只希望不要遭遇別人。好在這座宜居小城鎮對疫情控制的很好,居民的防疫自覺也很高,街道上完全看不見人影,只偶有幾輛車路過。
“這個世界終于如我心里的一般空曠了“,我望著夜幕上唯一亮起的那顆星星,在心里感嘆。
我就這樣數著路燈,慢慢往前走,像是一個幽魂,更像是一個瘋子,傻子,流浪漢。我知道自己此時是極荒唐的,但是本來我的人生也是極荒唐的,就這一次,我原諒了自己。
只是身體已經快堅持不住了,越走越沒力氣,頭也越發的昏沉起來,每走出去一段,我都要重重地捶打幾下自己的額頭,讓自己清醒一些,不遠的路,我竟走了許久,但終于還是到了。
我盡最大的努力把胸前的牌子舉起來,踏進了發熱門診的大門。
大廳里只有為數不多幾個病人,看了我一眼,便遠遠躲開了去。護士臺里的護士們也沒有馬上來問我情況,依然忙碌著各自的事情。
我也不著急,就舉著牌子等著。很快,我聽到了急促的腳步聲,一位男醫生跟著兩個護士向我走過來。
走到面前的那位男醫生看我昏沉的樣子想扶住我,只是手抬到一半卻突然僵住了。
我已經看不清他的面容了,只聽到他隔著口罩,用猶豫的語氣,竟然喊出了我的名字。
我并未作答,便昏倒在了他的懷里。
再睜開眼時,那位男醫生正站在我的床邊,在藍色的本夾上寫著東西。他發現我醒了,便放下筆,我注意到他瞇起眼睛,好像是在笑。
他俯下身子,把臉湊到我面前,用手將劉海掀了上去,露出額頭正中大拇指般大小的紅色胎記。依然是瞇著眼睛在笑,然后直起身子說到:“上次體育館好不容易見著,也沒有留個聯系方式,這城市不大,想見你卻是難啊,好在這回你跑不了了。”
我是真的沒有奢求過再遇見,畢竟心里是有愧的,反而是害怕再遇見他,就像害怕兒時潛伏在床板底下的幽靈。
但是生活似乎總是這樣,這人海茫茫的浩瀚總是不及命運之手的撥弄。上次遇見時,也是如此。當他再次叫出我的名字時,我錯愕得說不出話。
他看我沒有答復,只是遲疑了一瞬,便接著說到:“我是王歡樂啊,怎么又認不出我了?”
他伸手放在我額頭上,想確認我是不是還在發燒。我只是閉上眼睛,依然沒有回答他,思緒飄回了,那個久遠的,我還會快樂的童年。
我確實認不出他了,但我記得他的樣子。記憶中一個臟兮兮的男孩,伏在昏暗食雜店的柜臺上寫字,我在門口一叫他,他便抬起頭來,咧著嘴笑,必然是掛著鼻涕,然后他沖里屋喊一聲,用袖口把鼻涕抹干凈,就會跟我一起出去玩。
市場很大,能一起玩的人卻很少。多數都是因為拆遷來暫住的本地人家,他們的孩子都比較寶貝,這也不敢那也不能,只有王歡樂,既是同學,又都是外地的,野的很。
趕著大拆遷,到處都是拆到一半的房子和荒廢的莊稼,我們所能接觸的世界,宛如一片荒原,我們可以四處探險。
對,那時候我們就是那種四處晃蕩,又臟又野的模樣。
他是“二郎神”王歡樂,我是“豬八戒”,我們都曾經因為身體上的瑕疵被人群遠離,也是因為這個我們聚到一起。不管是一年級到六年級,誰說我們,我們就打誰。我們是混世魔王,也是難兄難弟。他年長我2歲,但是因為讀書不怎么好,插班過來便留了級。關系頂頂要好的時候,我也學著電影里的江湖義氣,管他叫過“大哥”。
“大哥”家的店什么都賣。一次去他家找他玩,看到門口的攤子前面擺出了一只籠子,里面有七八只小兔子,絨絨的,很可愛。當時人窮且志短,蹲著看了好久,終于沒能忍住,就試著向王歡樂討要一只。他不假思索地答好,便去請示他的父親。
只是他的爸爸,并不答應,小兔子要賣15元一只呢!雖然王歡樂的爸爸說,如果是朋友要的話,只收我12元成本,可那時候我根本就沒有零用錢,王歡樂與父親一通撒潑耍賴依然無果之后,我們只能戀戀不舍得走了。
大約過去半月。一天早上,在約定地點集合出發上學時,他遞給我一個一次性塑料杯,里面有十五個一元的硬幣,他說等放學我們可以一起去買兔子了。我也許是忘了,但是他一直記得,他答應要送他的好朋友一只兔子。
那時候只是欣喜,為能得到一只兔子而高興,等到長大些再想起來卻多是自責和懊悔,不該讓朋友為自己承諾。那是他每天1塊的早飯錢,全在那個塑料杯里,而我收下的是他十多上午時光的饑餓。
事情隔了有二十年了,我一直都記得。因為他曾讓我體會到了友誼,也讓我有那么一段時間明白,錢不是那么特別重要的東西,像他,像我,可能沒有好的家境,但是自己想要的東西,總是可以憑借自己的努力和堅持來獲得的。他也讓我一度不再是個自卑的孩子,曉得真正有價值的東西,真正高貴的靈魂也許就裝在簡陋的皮囊里。他讓我的人生有過溫暖,雖是短暫的,卻也感到過真心的滿足和快樂。
但是命運的手又何曾放過拳拳的誠心。
我最親愛的朋友王歡樂啊,此時你就站在我面前,我掩埋了多年的愧疚讓我竟沒有辦法答應你。
對不起。那天放學,我沒能去買兔子。因為那天我著急要跟姐姐一起趕去爸爸在菜場的攤子上幫忙,并未赴約,而那個裝滿財富的杯子,我竟落在教室桌肚里,再也尋不見了。
但我記得清楚的,在你家的攤子前面,我點了籠子里最可愛的那只小白兔,貪得無厭地說:“這只,就這只,白的這只。”你爽快地回答:“好!”
而我總是懷念這個畫面,卻我沒有期待過再見到你,我怕我已經沒有像從前一樣再用笑容去回望你。
幾個月前在體育館,你撩著劉海,跟我說“是我!王歡樂!二郎神!”我也只能慌亂地答個“好”字。
你哈哈的大笑起來,說“好啥呀,你看看我,連鞋子都沒穿的…”說時你用羽毛球拍,指著自己抬起的光腳丫子,笑聲爽朗,還是從前的笑容,只是少了鼻涕。
想是臨時來打球,穿的鞋子不對,礙事,便脫了,球館里人還是挺多的,你也絲毫不在意,你還是一樣的野啊,一樣的爽朗。
只是這份爽朗現在也猶如刺眼的陽光,讓我目不能視,難以承受。
“你哭什么啊?沒事,雖然還是有點燒,但是沒什么大問題,你安心休息,我晚一點再過來。”
眼淚又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而我的心里只是想起了些從前的事而已。他見我并不愿意說話,便離開了。
病房里只剩下我一個人的時候,許多可怕的想法再次一擁而上開始占據我的心神,那只罪惡的魔爪又攀上了我的心臟,開始往下使勁扯,使勁拽。
我急促得呼吸著,眼睛像是壞掉的水閥,不停淌出淚來。我咬牙想著他說的話,意思是,我會活下去,果然我沒有那個“運氣”啊!
呵,我那么可笑的跋涉至此,不過是為了求一個較為體面的意外,自然而然的死法,卻到最后還是落了一場空。
那我之前在自己心里做的那些決絕的打算,和那些不知羞恥拋下的責任,以及這個我本該珍惜,卻又一次拋棄的生命,我要如何去面對呢?
我反復的想著,只覺的有什么東西正壓著我的全身,很沉很沉,讓我快要喘不過氣來;只聽到四面八方都傳來了人聲,有的憤怒咆哮,有的竊竊私語,說的都是那些挖苦的,嘲笑的,鄙夷的,謾罵的詞語。
終于,哪些不知從哪里傳來的聲音越來越響,變成了我顱內的轟鳴,讓我周身都跟著震蕩,為了與之對抗,我原本無聲的流淚,也漸漸變成了抽泣,最終變成了撕心裂肺嚎啕……
而肺部和喉嚨的不適,讓這嚎啕更加難以入耳,我時而用破鼓一般的聲音,扯著嗓子哭,時而劇烈的咳嗽,仿佛一個被自己淚水嗆到的孩子,直到最后終于沒了力氣,才小聲的哽咽起來……
不知道什么時候,隔壁的病床上躺過來一個人,他略帶唏噓的在我身后問到:“治不好了?醫生說的?”
這未預料的一聲問,讓我驟然安靜下來。
我思考著他的發文,腦海里卻又開始像放電影一般,出現了從高中某節歷史課上,第一次不受控制的哭泣,一直到,之前蜷縮在家里鞋柜前地面上無聲流淚,一幕一幕,充斥著各種沒有來由的情緒,許許多多不安和憂慮的目光,許許多多排斥和指責的言語。那么多,那么久。
我抽了抽鼻子,依然背對著那個開口的中年人,也不管他是否能看見我點頭,說了一聲:“嗯。”
“啥病啊,咋就治不好了呢?不行你去上海的大醫院看看唄。總有辦法的,你這么年輕,不應該放棄啊,我……”中年人開始自顧自的說著,好像說了許多,我沒有再繼續答應他,似乎是之前的一場情緒的爆發,終于耗光了我所有的氣力。在他不急不緩的話語里,我漸漸睡死了過去。
夢里我走在一片荒原上,蒸騰的熱氣扭曲了太陽的光芒,地面上只有砂石,空中只有飛揚的塵土。我既不覺得熱也不覺得冷,仿佛這個荒原沒有溫度,我走得很慢,但并不是因為饑餓或是疲憊,相反的我感覺自己的身體從未有過的輕快,我走得慢,是因為沒有人指引我,我自己也不知道該往哪里去,我有些躊躇,便不敢走得太著急。
雖沒有晝夜,但我知道自己已經走了許久許久,等我再一次輕而易舉地爬過一座沙丘,看著遠處,依然是沒有盡頭的的荒原,我不過一瞬間的膽怯,那邊荒原便變了樣子,像是一片腐爛了的海,我好像看見了冒著氣泡的腥臭的沼澤,和腐爛的枯骨,看見了吐著鮮紅信子的五彩斑斕的毒蛇,也看見了從沙堆里伸出來的,五指奮力向天空張著的手,無數只手,扭曲著伸向天空,像是在渴望祈求著寬恕與拯救。
我,終于站住了腳,一步也不敢再向前,身體也在那一瞬間變得如往常般沉重。
就在這時,不知從哪里來了個八九歲的孩子,他在我身后說了一聲:“大海真美啊”,便笑著從我身邊跑過去,想順著砂石滑下去,滑進那片無邊的腐爛里去。
我驚懼不已,慌亂地伸出手去,將他一把拉住。卻還沒來得及看清那個孩子的面貌,夢便醒了。
睜開眼睛,發現房頂的燈變了,應該是換了一間病房。我戴著氧氣面罩,呼吸輕松了不少,只是覺得非常的渴,就好像剛剛荒原上那一場漫長的跋涉,身體現在才反應過來。
我想起來喝水,只是身體全然沒有力氣,好像還睡著一樣,我只能緩慢的轉動腦袋。然后我又看見王歡樂,他的左手攥著我的左手,腦袋枕在自己的右手上,伏在床沿上睡著。
他將我的手攥得極緊,我醞釀了許久,終于有了些力氣,才將手慢慢得從他手里抽脫出去。他只是皺了皺眉頭,并沒有要醒過來。
在我試著去夠床頭柜上的那杯水時,他才揉了揉眼睛,自然地將我扶坐起來,并小心地喂我水喝。
“好一點了嘛?”他用手掌輕輕順著我的背問到。
我想我應該回答他,只是我思考好還是不好的時間或許長了些,他見我像是依然不愿說話,便又扶著我躺下,坐回到了床邊椅子上。
靜默不過一瞬,他旋即又說笑到:“你真是厲害呢,從昨天晚上一直睡到了今天晚上,你知道嘛,你來的時候,燒到了40多度啦,我都想不出來你是怎么一個人到的醫院。”
“我會死么?”我還是問了他一遍。
他斂去了笑意,很認真地回答我,說:“你放心,不會有事的,我們反復檢測過了,只是一般肺炎,應該是你因為長期抽煙加上病毒性感冒引起的呼吸道感染,但是因為醫治的不是很及時,所以還是比較嚴重的。”
他以為,我是怕死。
我“哦”了一聲,便不再說話。他見我似乎又要睡,便繼續開口,“你已經睡了夠久,不能再睡了,睡太久也對身體不好。我陪你說說話吧。”
我點點頭。
他向我繼續解釋了病情,也問了我需不需要通知家人,我堅持不要。臨出門前我只揣上了自己的身份證跟銀行卡,甚至都沒有帶手機,就是不希望有人打擾我的最后一程,也無面目要人相送。此時既然沒有如愿,便更沒有臉去告訴誰,就連此時的王歡樂也是一個不曾期待的錯誤。
他把我的身份證用兩手捏著,看了許久,說:“你果然一點沒變,昨天你來的時候把自己裹得嚴實,但我就看了一下你的眼睛,不知怎么的就知道是你,又特別害怕是你,特別在現在這個當口。”
說完他又叮囑我要再醒一會再睡,便起身幫我去補辦住院手續。
我轉過頭看著他一邊伸著懶腰一邊走出病房的門,看著這個我仿佛從不曾見過的朋友。
二十年,我們都變了。
那個總是掛著鼻涕的“二郎神”變成了一個干凈俊朗的醫生,而我又變成了什么?二十年前我又是怎樣呢?
是的,我們肯定都變了,我才想王歡樂他可能確實如他說的,一直在想念當年的我,不然他肯定認不出二十年后如此不堪的那個“豬八戒”。
只是,是要有怎樣的想念,才能只憑著一雙黯淡無光的眼睛,便認出一個人啊。
我突然很想見他,很想看清他的面貌,那個在荒原上的孩子;我就這樣盯著門口等著王歡樂回來,我想聽他說話,想聽他講那個孩子的故事。
蘋果上的彩虹
那幾日,我總是夜半醒來,醒來時必然看見王歡樂座在離床不遠的椅子上,雙手環抱在胸前,縮著脖子,把腦袋扣在拉開一半的,夾克立起來的領子里,打著瞌睡。有極輕微的鼾聲,總是一樣的頻率。面頰兩側有青色的胡茬冒出來,想來這幾日他確實十分辛苦。
我當然多次拒絕他想要陪護的好意,他都說知道了,只是每次等到我夜半醒來時他必然就在那里。
用他的話說,就是:救護病患是生為醫生的本分,而且我的病雖然不是什么大病,但情況依然嚴重,既然他答應了不通知家人,那么他就應該要負起陪護的責任。
我知道他是已經知道了我的病情,所以擔心,因為那場大哭以后,我的日常用藥里,就多了一盒我熟悉的“多慮平”。
雖然他沒有表現出什么不自然的地方,只是在他跟我的說話間,也會不經意的多了更多鼓勵的話。
在白天他還穿著白大褂的需要工作的時候,他甚至把自己的手機留給了我,說讓我聽聽歌打發時間,又說要介紹好聽的歌給我,那首中島美嘉的《曾經我也想過要一了百了》;
他也甚至要拖著我一起看電影,葛優演的《活著》。電影里有一段:
春生被批斗,連夜出逃,想在死前最后一次向富貴表達歉意,離去時,富貴跟家珍害怕春生會尋短見,追到那個昏暗的巷子,春生埋首走著,家珍對著遠處他的背影喊:“春生,你可記著,你欠我們家一條命,你可得好好活著。”
演到此處時,他非要暫停下來,然后一手舉著手機,一手指著屏幕,對我說:“看到沒有,我跟你說,就像這樣說的,你的命也是我救,你欠我一條命,你也得好好活著。”說到這里他看著我似乎太于平靜冷漠的表情,意識到自己可能過了頭,便又扯起尷尬的笑容。
我當然知道他的把戲是什么,我只是意外,自己并沒有覺得反感,反而好像打從心眼里知道,他就是這么一個過于熱烈,過于爽朗的,有些聒噪,有些煩人的朋友,就好像他一直都在我的生命里,我已經非常熟悉,并且早已接受了一樣。
更多的時候,我還是聽他說以前的事,哪些我不太記得的事,或者說他自己的事,哪些也是我不知道的事。
我只要輕一咳嗽,他就會從椅子上醒轉過了,問我是不是需要什么,我搖搖頭,他便會給我倒一杯水,然后開始繼續上一夜的故事。
他說,小時候雖然他大一點,卻沒有另外一個小男孩聰明,其實總是他跟在另一個孩子后面,到處玩。那個男孩還發明了一個游戲,就是找根竹竿,兩個人握著立在地上,然后數一二三同時松手,竹竿倒向哪邊,他們便朝哪邊走去探險。那時候到處都是拆了一半的房子,還有無人看管的田園和魚塘,每次跟他們去探險總會有不錯的收獲。
他說,小時候那個孩子帶著他到處翻墻頭找別人搬走后不要的好東西,有一次撿了好多張黑膠唱片,他們當時就當飛盤飛著玩,想在想想要是能留下來就好了。
有段時間他們還沉迷于砸墻抽電線,然后剝了銅芯出來賣錢,一次為了跟兩個老頭老太太“搶生意”,不惜到天黑了許久才回家去,結果挨了一頓狠揍。
還有一次,他們去別人地里掰蘆粟吃,他把手劃了一個口子,然后另一個孩子就在地上裝模作樣的找了一種什么野草,嚼碎了給他敷在傷口上,然后騙他說那就是傳說中的靈芝草,非常管用,叫他不要擔心。
然后還有一次,現在是中學那個地方原本是幾個魚塘,要填土就要把水抽干了,那個小男孩聽到消息就抓緊來邀他一起去抓魚,那天店里就他一個人,他二話不說就把卷簾門拉上跟著去了。可惜他太笨,根本搶不過那些大人,只在泥里挖出一條別人看不上的小黑魚,但那個孩子卻非常厲害,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用拉卷簾門的鐵鉤子,抓到一條非常大的鯉魚。后來他不敢回家,因為本來得看店的,結果跑出來抓魚,還沒抓到,那個孩子就把自己的大鯉魚給他,換了他的小黑魚,回家之后他爸果然沒有罵他,還特地稱了那條鯉魚,有十一斤二兩。
他還說,也是因為那時候拆遷改造,這邊填,那邊就得挖。工地邊上會有很多那種不大不小的水池子,因為倒了石灰進去,所以水特別清,那時候,他們也不懂,就覺得水清,便喜歡在哪些石灰池子里游泳。有一次,其他幾個孩子在玩一個游戲,他們把池子的泥土壁,用水沖的滑滑的,然后從上面滑下去,非常刺激,叫他也試一下,他不敢,他們就罵他,另外一個孩子氣不過,就說要去滑,結果那泥土早就被水越沖越薄,里面的小石子,小瓷片都露出來了,只是不注意根本發現不了,那時候也是心真大,結果那個孩子的后背就被劃開了一條很大的口子,流了很多血,他急得快哭了卻不知道該怎么辦。那個受傷的孩子卻還安慰他別怕,就用衣服自己包了一下,跑回了家。
那時候的他就在想,要是自己是個醫生,就好了,或者自己也認識什么靈芝草,就不會一點忙也幫不上,就不會讓那個孩子流那么多血……
說到此處時,我發現他的眼睛閃著光,從那光里,我仿佛真的能看到了二十年前的那一對野孩子,一個是那個總是掛著鼻涕,很愛說話,也很愛笑,有些膽怯,哪怕受了欺負也總是忍讓的“二郎神”,一個是那個喜歡走在荒原上的,充滿好奇,充滿幻想,樂于分享,有些魯莽,遇到任何困難也不愿意退讓的“豬八戒”。
我看著他有些微紅的眼睛,許久沒有了,從內心深處,我想安慰他。我輕輕的拍了拍他放在床沿上的手,說到:“為什么感覺都是一些在奉承我的故事,我根本不記得啊,還是說說你吧,說些我不可能知道的,這樣就算你編的,我也不會拆穿的。”
他果然哈哈的笑了起來,笑得一如既往的灑脫爽朗,也如我記憶中的孩提伙伴一樣,是那種羞澀中透著無畏的暢快的笑。
他于是便又說了許多,從為什么不辭而別,到母親的亡故,從學業到工作,最后到他不知怎么莫名其妙還是回到了這個城市。
我說:“一個人是辛苦的,不容易吧”。
他于是便說了些他遭遇的坎坷,他說,每次不順的時候,不知道為什么總能想起我來,想起小時候我跟他說的那句:
“船到橋頭自然直。”且果然就像我說的,不管多難,到最后他都挺過來了。
看著他煞有介事的表情,我卻始終記不得我曾這么跟他說過。
我只記得,好像是有一個傍晚,我們找到一艘水泥小船,兩個人劃到湖心,漿卻掉湖里了。那時父母怕我們玩水,經常要嚇唬我們,說一些小孩淹死的事情,且天色越來越暗,我們都害怕極了。他拼命用手劃著船,而我卻呆呆地坐著,看著即將消失的夕陽余光照在水面上,像是水里點燃的燭火,仲夏的晚風一陣接一陣的吹著,盡管方圓幾里都拆遷了成了荒野,沒有人知道我們在這里,但是我想,我們這么小,這么輕,風會把我們吹到我們想去的地方的。
“那時候才多大啊,我能說出那種名言嘛?”“哈哈哈哈哈”。
他又開始笑了。我就看他笑,仿佛漸漸看清了那個荒原上的孩子的模樣,他正從一片玉米地竄出來,左手夾著幾個玉米棒子,右手拉著另外一個稍大一點的孩子,兩人歡笑著跑著,還轉身對那個不遠處的佯裝要追打過來的中年婦人,做了個鬼臉。
“我后來去買了兔子了,買了兩回,卻都沒有養活。”我怔怔的看著他的笑臉,突然說了一句。
他微微一愣,然后笑得更大聲了,說:“我知道。你吃還可以,養你可不在行。”
我心里突然就覺得松快了許多,我一直耿耿于懷多年前的遺憾,他并未提起,我以為的孩童時代的背叛也沒有被他放在眼里。
或許就像魯迅說的,“人類的悲喜并不相通”,但是我們肯定可以擁有相通的記憶吧,就像在這茫茫人海,這么多年過去,他能從人群中認出我的眼睛,我也能記得他的笑容。
2月14日,情人節。
我已經在床上躺了6日了,感覺身體輕快了許多,肺部的不適也減緩了不少。于是白天醒著的時候會多些,我選擇了看書。我托王歡樂幫我買了一本米蘭昆德拉的《無法承受的生命之輕》,高中時看過了,但我現在想再好好看一遍,看是不是從前的自己看漏了什么,或者看錯了什么。
午飯時間,王歡樂還是一如既往的敲門進來,我放下書,看著他,卻發現他的臉上有一抹不易察覺的凝重。
他走病床邊上,先是從白大褂的口袋里挖出一盒“多慮平”放到床頭柜上,接著又挖出兩個蘋果放在邊上,又把蘋果移到了藥盒前面,離我更近些。
他像是不太好意思,對我說:“今天太忙了,下午我就要出發去武漢了,也來不及去給你買點什么,大過節的只能留兩個蘋果給你了,多吃水果,好得快些。”
“去武漢?”我有些驚訝,接著又繼續說他:“你不用這么客氣的,謝謝你,我已經快好了,可以自己照顧自己的。”
“嗯,去武漢。”他似乎只聽得了前半句。
“你不怕嘛?”我問,有些傷人,但是很誠懇。
“怕”他說。接著卻又搖搖頭,說:“但是想去,這是我應該要身先士卒的時候。而且——”他突然瞇起了眼睛,我知道他是咧開了嘴,隔著口罩扯起一個笑,繼續說到:
“我想代表這個,貢獻出一份力量。”說時他右手伸進胸口的衣兜里,摸出一個東西,在我眼前一掃而過,然后把它插在了其中一個蘋果上。
是一面用牙簽和小紙片做成的旗子,紙片被水彩筆涂成了七彩的顏色。
我愣愣的看這個蘋果上的彩虹,并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他于是也不好意思逗留,只說了一句:“好好養病,我會想你的。”轉身便要離開。
我依然望著那個插著小旗的蘋果,不知怎么的,開口問到:“這些年,你一直都在想我嘛?”
“想啊,特別想,上次體育館認出是你,我都恨不得抱著你親上兩口。哈哈哈……”他說笑著,邁開了步子。
“你現在就可以親我。”依然是鬼使神差的,我轉過頭,望著他說到。
他先是一愣,接著轉頭,正好對上了我的眼睛,然后他又瞇起眼睛笑了,退回了邁出的步子,俯下身子的同時把口罩拉到了下巴上,然后輕輕的,輕輕的把他的雙唇放在了我右邊的臉頰上。
“今天送了你蘋果了,那么就等平安夜的時候再送你巧克力好了。”他在我耳朵邊上輕聲說完這句便起身走了,只是他的鼻息仿佛還停留在那里,暖洋洋的,癢癢的,很舒服。
我的心劇烈的跳動著,仿佛要脫離這個身體一般,就在他走出房門的那一刻,我終于好像失去了全部的力氣,重重地倒了下去,躺倒在了醫院不算柔軟卻很舒服的病床上。
我依然堅持扭過頭去,繼續看著那面七彩的小旗,看著那兩個蘋果,看了許久。我漸漸想起了些什么。
好像是高中最后的一個平安夜,在下晚自習回寢室的路上,同班一個不怎么相熟的姑娘攔住了我,扭扭捏捏的遞給我一個蘋果,說是她用蠟反復擦過,不能吃,但是可以保存很久;
也想起了在北山公園夜幕將臨的山道上,那個被我甩在身后的質樸少年,站了許久,最后還是小跑著追上來,非常固執的,非要跟我并排走著。
現在想來,那個雙手捧著蘋果的姑娘,閉著眼睛,睫毛微動,那張白凈的青澀的臉龐,我真應該親上去啊;還有那個說了愛我,卻不得回答的少年,努力的控制著自己的呼吸,那只青春的卻堅毅的,抑制不住想要摸上來的手,我多么應該迎上去啊。
因為,原來,這種感覺,竟然這么的,這么的快樂。
眼淚又流下來了,我反手把腦袋底下抽過來,蓋在自己的臉上,也不知道自己是流著眼淚笑了,還是笑著哭了起來。
路燈下的女人
出院以后,我開始迷上了深夜時出門,因為我發現深夜開始更能給我帶來安全感了。
我想可能是因為,之前的那幾個夜半醒來時,總能看到我所期待的答案吧。
也可能是因為,深夜的世界,沒有忙碌,也沒有關注,就我自己和難得的一兩個不相干的人過路,我仿佛可以暢所欲言,為所欲為。
就深夜時出發,像是去參加只屬于自己的舞臺劇。千萬戴著耳機,寂寥的街道也會跟著音樂的情緒,變換著光澤。
如果說,白日里的生活,盡是忙碌,人們熙熙攘攘,是腳步踩著腳步,都在為名利奔波,是言語嘈雜難以分辨,瑣事繁多沒辦法細細體驗;那么,深夜,只有路燈亮著,世界就成了聚焦的舞臺,我隨著音樂走在路邊,跟狗跟自己說著體己的話,仿佛終于拉近了與自己的距離,成了自己的主角。
當然偶爾也可以選擇站在舞臺昏暗的角落,當一個全心全意的觀眾。因為鮮有人路過,那么每一個人都變得那么重要和突出,他穿著的衣服,他走路的姿態,他醉著或是醒著,他匆忙的或是懶散的,都變得明目張膽,容易琢磨。
就像是此時遠遠便看見的,這個迷失在夜里的婦人,她一襲白衣,像是路燈下漂浮的幽靈。
走近看時,她果然是蓬著頭發,滿臉淚漬,臉上甚至還有些許淤青。不過初春,她只穿著睡衣,在深夜的空曠的街道,和瑟瑟的寒風里,顯得尤為單薄。
猶豫再三,我還是決定停下來,并不是因為好管閑事,而是在這深夜昏黃的路燈下,走了一路,我心里仍余下的那種遺世獨立的蒼涼感覺又開始愈發沉重,便愈發能理解那種期待和苦守。所以我問她:
“你在等什么?”她沒有答復。
“你需要什么幫助么?”我再次問她。她滿眼怨憤的看了我一眼,并未搭話。
但像我說的,深夜的魅力就在這里,就算她不說,也能清楚,多半是家庭矛盾然后憤然離家,但等真走到街上,在冷風里吹一吹,又沒了方向了。
雖然自討沒趣了,但我并沒有為自己躊躇再三而最終鼓起的勇氣后悔,因為哪怕是深夜世界的空曠讓我少了許多顧慮,也還是讓我有了那么一瞬的高光時刻,我成為了自己一直在期待的那種人,那種從咆哮的人群里踏出優雅的一步,卻摧枯拉朽的那種人。
我抖了抖繩子,示意我的狗走起來,我要繼續我們自己的舞臺劇了,在這個婦人的劇本了,可能沒有我們的戲份了。
雖然我有許多臺詞想對她說:
我想說,人生是這樣,我們不是自愿的來,也很難甘愿的走。一生要遭遇很多的人和事,我們可能會將自己交托出去,極大概率我們會跟一個人相守,但無論漫長或短暫,個體的生命卻始終很難交融,我們可能共處一室,甚至同眠一衾,我們共度時光,但是難免的,在這樣寂寥的深夜里,我們仍會想要孤獨地走在街頭,在心里發表著只有自己才能懂得的言語,外表冷漠或是對哪些搭話的人們投去怨憤的一眼。
但是也只有我們自己知道,盡管來去不由自主,但我們的人生是自己的,自己一手造成的處境,自己一手造成的傷痛,無論怎樣去責怪別人,這一眼的怨憤,終究是看著自己啊。
哪怕夫妻已久,如你跟那位對你拳腳相加的男人一般。此刻你蓬頭垢面,身上還有傷痛,你在心里咒罵他,恨不得他早日離世,他會不會也是如此,在被砸的稀爛的茶幾前,席地而坐,借著酒勁,大放厥詞,恨當年自己那么瀟灑,怎么就找了你。
但是,仔細聽聽你們心里的話吧。
“我怎么就瞎了眼,跟了他這么個沒心腸的?”
“我怎么就忍了她這么久,早一百年就該跟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散了!”
“我怎么就吃了這么多年苦,還以為這么個沒出息的能給自己幸福。”
……
好好聽聽吧,你們都在咒罵對方,卻在責怪自己。責怪自己沒有善待自己。
我們的一生,都在彼此付出和索取,但我們是用誰的價值觀去看待付出和索取呢?我們又是用誰的標準去判斷,對等與否?
你可能會說,難道這世上沒有愛情了嘛?他從前不是這樣子的。
他從前是什么樣子,不一直都是你自己說了算嘛?眼睛和心都在你這里。而愛情也就存在這雙眼睛和這怦然的心里,你記住它,它便在那里了,而它在生活里的名字,是熬過分歧,相守堅持。
你可能會說,如果不是因為孩子,我早就要跟他離了。
你已經認定了自己婚姻的失敗,為何還要讓一個涉世未深的孩子來為你買單?真正考慮孩子,便不會自說自話的往孩子身上去堆這些苦情的負擔,只不過是讓自己老了可以有個言語上的依憑。
“我煎熬了這么多年,都是為了你;我怎么就為了你這么個沒有良心的,受了這么多年苦啊!”
你聽聽,都是在說自己……
聽清楚了自己心里的話,就回去吧。人最要善待的一直都是自己。
此刻你在寒風里,身心都覺得冷,而打你的男人可能正在溫暖的房間里看著電視,如果你縱觀自己以往的日子,如你自言自語所說的那般勤懇,那般無愧,那你便洗干凈臉,抬頭挺胸的回去,你比誰都更值得享受家的溫暖;如果你愿意,反正他打了你,你肯定也打了他,都這么多年了,人生苦短,再對打幾年也就過去了;如果你鐵了心要離,那么什么借口也攔不住你的。
所以,回去吧,你再怎么苦了自己,都是為了增加以后顧影自憐的砝碼而已,但是你自己都不體恤自己,又能指望誰來珍惜你呢,而我們也只有懂得愛自己,才不會怨恨別人,我們也只有不怨恨自己,才能有享受愛的能力。
我的狗站起來,回過頭意味深長地白了我一樣,它也覺得我是在心里逞口舌之快,生活哪有那么干脆和容易。
我說,你看著廣袤又空曠的夜的世界啊,我們既站在這世界的中央,又站在這世界的邊緣。這個世界有群山大川,有屋舍田園,有數不清的琳瑯滿目,也有奔波著的人億億萬萬,但于任何一個個人而言,我們終究是如行走在荒原上一般,懂得照顧好自己才是生活得底線。
而這,這并不太難。
狗子繼續搖著尾巴走在前面,耳機里正好是一首輕快的舞曲,一輛電瓶車呼嘯而過,我向他深鞠一躬。
深夜還在趕路的旅人啊,讓我用不著調的歌聲感染你,希望你也能感受到快樂。
后記
后來,我一直在等他回來,只是他一直沒有回來,而我卻還是習慣了夜半醒來。
余華先生說:“人是為了活著本身而活著,而不是為了活著之外的任何事務所或者。”
我想,我會活著,一直等他來,就算他永遠也不再來了,我也依然會活著。
因為,活著,便是歡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