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身上有天堂,
但你看不見,因為你以為它在別處,
你身上有人間,
但你也看不見,因為你只感到自己在地獄,
所以你身上全是地獄,
但你以為這就是人間,
人間就是這樣。”——黃燦然
(去醫院之前,我就是這么想的)
? ? ? 我去三博腦科醫院復診,和遇到的家長閑話,家長很平靜,嘴角掛著淡淡的微笑。我不經意瞥見她手里的病歷單,大驚!幼小孩子得的是惡性腫瘤!我不好意思說自己的病情了,說什么呢?術后沒有復發已經11年,我,已經太幸運。
? ? ? 小小孩子跟著家長不斷進出,如果不是環境的嚴肅和靜穆,白大褂者來來往往,會恍惚以為是幼兒園。一個蘋果臉的4歲結實小女孩,伶牙俐齒很能說話,胖鼓鼓的圓臉蛋上,一雙大眼睛撲閃撲閃的,出語清新,實在是討人喜歡。她的媽媽和奶奶站在她旁邊微笑著陪她。她被帶入診室抽血后,我等待她號哭,卻一聲不吭,媽媽和奶奶在門外各自抹淚。護士把孩子一推出來,她乖乖地一只手摁住胳膊上的封針孔的膠條,若無其事。媽媽和奶奶飛快地抹干眼淚,微笑著迎上去,就像乖寶寶從幼兒園出來了。
? ? ? 又一位母親推著一個男孩子的輪椅來排隊化驗。母親長發,個子高,圓臉,細長眼睛,貌似四十多歲,而輪椅上的男孩子有點怪,因為他的上半身分明有發育的跡象,而下肢又細瘦,個子不高。我們聊起來,“我兒子32歲,病了30年。從他2歲就抱他來這里看病了。”母親凄涼地微笑著:“我和他爸出去做小時工,掙了錢,再帶他來看病。我們去做工,就送他到哥哥姐姐家,輪流幫助照顧。”“我的媽媽,是世界上最好的媽媽!最偉大的媽媽!沒有媽媽就沒有我!”“男孩子”扭過頭,握拳舉起拇指,指著母親,對我大聲夸贊,語言有點含糊不清,滿臉激動,飽含真誠,我完全能夠聽懂。母親把兒子的頭溫柔地掰正,“乖,不要扭頭,你說的媽媽都知道,謝謝你!”“你是個很棒的媽媽,看起來很年輕!”我夸獎這位母親。“我不年輕,頭發全是白的!給兒子累白了!這次來北京看病前,閨女給我染黑了。平常人們都叫我奶奶呢。”她含笑解釋。
? ? ? ? 我去的十一診室和心理診室都在一條走廊里。心理大夫讓我等一個半小時,我在走廊第一間屋子門口坐等。里面依然是小孩子,仿佛在寫作業,每個孩子坐在仿佛是沙發的靠背椅上,面前是桌子,二個小姑娘和一個小男孩,面前放著大書,趴在桌子上好像寫作業,好久好久都是一個姿態,怪怪的,他們不打鬧玩游戲嗎?有時一個女孩子也到另一個女孩的桌子前;有時男孩子會換了姿勢,跪坐在椅子上,每張桌子前都有一位家長安安靜靜地坐著,有沒有說話我聽不見,因為隔著厚厚的玻璃門。門上掛著牌子寫著“日間室”,我想半天沒搞明白,這是白天自習的意思嗎?這是太陽照耀室中的意思嗎?“這里……是托管嗎?”旁邊的媽媽輕輕回答我的蠢問題:“不是,這是化療。”我啞口無言,再也不能說話了,還能說什么呢?!那兩個穿著漂亮裙子像小公主一樣的女孩子!那個穿著牛仔短褲白背心的漂亮男孩子!站在厚厚的玻璃門外,我哽咽了。
? ? ? 傍晚,我換租到房東的另一套旅館里。走進窄窄的胡同,進入大雜院的氛圍。七八個大人圍坐聊天,樹下是灶臺,搭著廚房,胡亂擺著桌子,擺著碗筷。進入一間入口,里面的大廳嚇我一跳。太八十年代了。墻北是一尊臟兮兮的財神像,一幅油膩膩的牡丹富貴圖。墻東是共用水槽,墻西放著一個公用大冰箱。走廊黑暗,墻壁陳舊昏黃。我已經知道,圍繞醫院的這一帶民居,住滿各種腫瘤患者的家屬們。
? ? ? ? 我住的房間有這一棟民居唯一配備的干凈衛生間。房東笑說我運氣太好,前房客剛剛走了半個小時。床鋪剛剛換過,屋里整潔,畢竟是京轄區。我睡著了,被窗外一陣大聲聊天聲吵醒。沒辦法,剛剛七點,我不能轟大家去睡覺,坐起來,又想起衛生紙和礦泉水要買。出去一看,我又沒話說了,聊天的又是三博腦科醫院的家屬們。我理解,聊一聊,有同理心,心情能好一點。穿過小巷買到東西再轉回來,睡覺還早。于是坐在水泥臺上乘涼,這里已經坐了兩個女人。一個年輕媽媽已經打過招呼,她租小偏房,60元一個月;另一個大姐胖胖的,臉圓圓的,短頭發。兩個人低聲聊天,我和她們打招呼,年輕媽媽和我說話,大姐看一看我,并不和我多說,只是溫和地點點頭。坐一會兒,我回去了。第二天走廊化療處遇見年輕媽媽,我已經知道她的可愛兒子是惡性腫瘤,什么都不敢問,只閑聊昨天那個大姐是護工吧?她身體挺好,胖胖的。“你知道試藥者不?昨天那個大姐得了黑色素瘤,左腳趾頭被切了。她現在長住在這里試藥。”她低聲告訴我。我心突然一沉,下意識地捂著嘴巴。黑色素瘤是惡性癌癥!這么說來,大姐是“孤勇者”,她是用這樣的方式既能吃藥又能掙錢,生命與她,意味著什么呢?她的親人們呢?解開這個謎底,內容會比一部長篇小說還豐富詳實吧。
? ? ? ? 最后一天,我從住宿旅館出發回家。剛剛開門要走,從外面進來三個人,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整個人軟飄飄的塌下來,腿也是軟飄飄的,腳根本不能站立,頭也歪向后面,整個人的神魂不在了,臉灰撲撲的,黑黑的長頭發在風中一蕩一蕩,她爸媽兩邊架著胳膊半攙半抱,把她拖進走廊里的一間屋里。
? ? ? ? 我不敢回頭再看這個可憐的女孩子。這三天,已經遇見這樣的孩子太多了。昨天下午,宋大夫醫生診斷我增加了新的病情,我坦然接受,甚至是微笑的,一點也不奇怪。因為,我比那些可憐的孩子幸運太多、太多、太多了!即使我得的新病,也是在可控的范圍,即使十年后我可能不能行走,但也不會馬上死去,還有中藥緩解救治的可能。當時,宋大夫給我打比喻:“譬如向空中拋下一顆石子兒,石子落下,影響的范圍,你是不知道的。這就像你不能說后面的疾病全部起源于一次開顱手術,但是,又不可能沒有影響。”我理解的,后續可能還有系列健康問題要一一出現,就像多米諾骨牌一樣。我已不能預知自己的健康還剩多少底牌,我已不能預知自己堅強的時間還有多少。
? ? ? “我回去后,一定要抓緊時間把童話、日記稿整理好,計劃的兒童小說要寫完,三年五年一定要做完。每個人都是要孤勇而去的。”我告訴先生,他嚇一跳,急急問我是不是查出什么病了?我告訴他最近三天的所遇所聞,他說理解,非常理解。
? ? ? 去醫院前,我煩躁不安,郁郁寡歡。現在我清明極了。恰好今天讀到黃燦然先生的詩《天堂、人間、地獄》,同有感觸!于醫院一行,不虛也,我不僅僅去確診,還上了一堂生命大課。
“我也曾像你一樣是地獄人,
但后來像移民那樣,
變成人間人,
再后來變成天堂人,
但為了一個使命而長駐人間。
偶爾我也回地獄,像回故鄉。
———黃燦然《天堂、人間、地獄》
2022.9.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