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柵欄杖子”——我老家的那個小村莊。
開始思索這個名字的由來,是從會寫這幾個字開始的。柵欄即是杖子,杖子就是柵欄,為何還要重疊在一起呢?
后來大些時,有聽村里的老人們講過,說“日本人曾經把整個村子的人都趕到一起,在老家的后山圍起了柵欄,整個村幾個莊的人都被圈在里面……”。 這個說法在父親那里得到了印證,父親說他還小的時候,那些舊址上還有柵欄的痕跡,或許這就是“柵欄”的由來。
而“杖子”是青龍滿族自治縣村名的主流。據說,清朝入主中原后,隨帝進京的鑲白、正藍二旗功臣,按照康熙諭旨經戶部復議,出冷口跑馬圈地,以家為單位建莊定居。
為了防御野獸砍樹伐木夾起了“杖子”,并在“杖子”前冠以姓氏以示區分并宣誓對所圈領地的主權。日久年長,不斷繁衍,便形成了一個個姓氏相對單一的自然村落。
按這個理解,在這個以王姓為主的村落里,最早應該叫王杖子,或許是叫“王杖子”的太多了,也或許就是因為柵欄圈人的緣故,總之具體何以謂之“柵欄”杖子已經無從考證了。
“長城以北、壽桃山下、青龍河畔”,這是小時候寫“我的家鄉”時的標配用語。再后來,開始學地理了,我才知道老家所在地是龐大的燕山山脈里一個小小的山溝溝。
就像樹葉的紋理,“y”字形的主溝通著數個小溝,人們沿著主溝的溝底臨河而居。溝底的平地很少,勤勞的人們便在有土的山間開出一塊塊梯田,種上糧食、栽上果樹。
紅磚、黑瓦、石頭房,石頭壘起高院墻,石頭墻間礫土路,石頭碾子石頭磨……記憶里兒時的故鄉就是這個樣子。
那時候,石頭是可以賣的,撬石頭可以說是一個產業,炸藥都難得買的年代,從堅硬的山巖上撬下一塊塊不大不小的石頭,也并非易事。
故鄉素有"八山一水一分田"之稱,高聳的山峰,連綿的山脈,山的綿延塑造了溝的紋理,所以故鄉的山多是以“溝”命名的。別處的山都是土灰色,莊里的山有很多卻是紅褐色,很小的時候這一直是我腦海中大大的問號,然而也終究因為與眾不同而要了它們的命。
傳說齊天大圣在蟠桃園偷食仙桃,信手丟了一顆到凡間,地老天荒,日月更替,便成了巍峨聳立的壽桃山。孩提時,哥哥總和我講那山上有一石人,是王母娘娘后來派來看守這仙桃的,可惜石人的胳膊被雷公擊斷了。
遠遠望去,那頭和身軀確有幾分人形。曾幾多次想爬到那石人的腳下,一仰它的尊榮,然而直至離開家鄉終究沒能如愿。
九十年代初,村里開始有第一臺黑白電視機,也正是西游記熱播的時候。到了那個點兒全村的孩子都擠到一家看西游記,滿屋子都是人,那場景猶如現在大城市里早晨七八點鐘的公交地鐵。
西游記看上癮了,電視的情節就入夢了。白天看了大圣蟠桃園偷食仙果的情節,晚上在夢里,就夢到壽桃山的“桃尖兒”腐爛了,那腐爛的汁兒順著連綿的山梁流啊流,流遍了莊里的山野,所到之處到處都是紅褐色的桃汁……
大概是有了那夢里壽桃汁的澤潤,老家的山在內心永遠是豐盈而神韻的,老家的人吃著源自這山的糧食,喝著源自這山的水,大概是有了那壽桃的壽福澤被,孩提時拄著藤條拐杖坐在墻根下悠閑地曬太陽的長壽老人在腦海中還總有一些模模糊糊的印象。
離家已有二十余載,故鄉的山還總是能浮現在我的夢里,那山間的泉、高聳的石、陡峭的崖、崎嶇的山路、密麻而細長的荊條、綿柔而厚實的烏拉草,還有那松樹、榛子、菊菊花、野菠蘿格,褐綠色肌膚上游動的一團團雪白的羊……
小時候,放牛放羊,終日與山為伴,幾乎跑遍了莊里所有的山山溝溝,餓了吃干糧、渴了喝山泉、困了躺在烏拉草上睡覺。我還記得并能叫得出名字的有大西溝、磨水溝、芹巴地溝、大刀巴地溝、小刀巴地溝、小溝兒、大小溝兒、黃么溝、大南溝、小南溝、死孩溝……
這些溝都是口頭上這樣叫,寫下來還真的不知道這些字是否正確,也只能按照音譯寫成這個樣子了。
每一道溝的溝底,從這邊的山邊到那邊的山邊,便是那寶貴的“一分地”。一道水渠,像一條綠色的長龍,在那兩山之間的平底上俯臥著,更像一把“天蛇神劍”切豆腐一樣把那一分田一切為二。沿著水渠,雜草叢生、茂盛而油綠,永遠都是牛羊最向往、最期待的地方。
水渠伴著溝,小的匯入中的,中的匯入大的,大的匯入總的,總的匯入河道,而河道的兩邊便是人家,一戶挨著一戶,一家臨著一家,家家都有高大的柴草垛,夕陽之下,裊裊炊煙里彌散菜肴的香氣......
或許是厭倦了大城市的嘈雜喧囂,每每想到這些,就總想躺在回憶的溫床中懶懶的睡到自然醒。
從我記憶開始家里就沒有斷過養牲畜,要么是羊,要么是牛,父親還倒賣過騾馬,用媽媽的氣話說,“你爸這一生離不開這些四條腿的畜生”,而在那個年代這些“畜生”也正是家里主要的經濟來源。
所以我是一個地道的放羊娃,“牛官兒”,坐過羊拉車,駕過牛轅,趕過大車。夏季,揚起帶著細長鞭梢的粗粗的鞭子,“啪——啪——”地甩上兩下,那聲音在兩側山的回應下,響亮而干脆,羊群的“腥臊”,就像開路的銅鑼,干凈的“闊太們”遠遠地就捂著鼻子往后撤。
然而最怕的是初春,有些草和植物是先一步萌動變綠的,對于牛、羊,經歷了冬季的漫長的干枯,這潤口的綠的誘惑可想而知。大人們都把這叫“跑青”,跑青的時節牛羊為了那一點點綠而奔命,我們就只能跟著羊群的屁股一道溝一道溝、一座梁一座梁地翻跑。
到了水草豐美的夏秋,就好玩多了,牛羊在山間悠閑地吃著草,高山之上深溝之間,除了時不時幾聲“咩咩”的羊羔的叫聲,一切都那么寂靜。
躺在大山的草叢中,山間的一切都是伙伴,聞著帶有溫度和濕度的雜草的氣息,仰望藍藍天空中飄動著的雪白的云,螞蚱在身邊跳來跳去,螞蟻時不時地爬上身體,鳥兒“啾——”地一聲長叫,帶著長長的回聲,箭一般地刺穿那溝的沉寂,突地鉆入了綠色的植被中,人就在暈暈乎乎中進入了半睡半醒的狀態,羊還在時不時“咩咩”地叫,心總在擔心著怕一下子睡沉了,然而不聽話的眼睛卻怎么也不想睜開,就那樣暈暈乎乎地、半夢半醒地躺著......
一個人的時候,那溝和山之間的所有一切像都是屬于你的,你總能在那溝與山之間找一點屬于自己的樂子,以打發那孤獨而又閑暇的時光。
抓一只瞎蒙子,揪掉一只翅膀,然后把它丟到蟻群的周圍,看著這些吸血鬼被螞蟻群攻而上咬的嗡嗡亂叫,直至被群蟻拖到洞口;或者是洋辣子,小心翼翼地連同樹葉一起放到蟻群家門口,然后看著蟻群群起而上,咬得它們滿地打滾;倘使在溝底的水渠邊,會用一片樹葉做一只小船,把螞蟻引誘到樹葉上,然后將樹葉放進水里,看著樹葉順水漂流,螞蟻在上面團團亂轉;當然,有時也會給蟻群來一場人工降雨......
秋季到了,牛羊一身的肥膘,那毛油光發亮。溝底的莊稼熟了,紅薯、土豆、花生、黃豆、玉米、南瓜……果實也熟了,梨、蘋果、板栗、核桃……山上還有榛子和楸子。只要你不懶,稍稍動一動,美味的東西就總能入口。
找一些干柴、活一些黃泥,挖一個兩個紅薯,掰一根不老不嫩的穿著厚厚外衣的新玉米,然后升起篝火,用黃泥把紅薯一個一個地裹起來,丟進火堆,玉米從根部插上一根長長的棍子,在火上不停地烤、不停地轉動……倘若喜歡,還可抓幾只肥蝗,穿成串一起烤,這樣葷素就都有了,但那玩意兒我是吃不下的。
等黃泥被燒干了,那一層一層的玉米皮被烤沒了,紅薯和玉米也就熟了。掰開燒干的黃泥,扒掉玉米最內層的黃衣,熱氣騰騰的香味兒撲鼻而來,絕對沒有半點兒的糊焦和灰碳。
還有帶著柴草灰味道的烤毛豆,柴不能太硬,火不能太旺,否則就只能在灰燼中去一粒一粒地撿豆子吃。至于用南瓜做的“甕中燜”,現在的抖音中好似常常出現,將南瓜沿著蒂巴開一個圓形的蓋子,挖出那老瓜瓤,放入自己想吃的東西,然后蓋上蓋子將南瓜座在支架上烤。
對于北方的孩子,玩水是一種奢侈。大概是物以稀為貴的道理吧,只要有一點點玩水的機會,我們絕不會放過。
夏季洪水退去,淺淺的河流開始漸漸清澈,河套便成了我們戲耍的圣地。一群小伙伴,選好合適的地形,鋪一層石頭,放一層雜草,再上一層石頭,再鋪一層雜草,.......直到水深達到我們洗澡的要求,然后用泥沙里外堆堵,形成一道堅固的堤壩,再挖出積水水域硌腳的石頭和雜物,一個天然的泳池就形成了。
夏日的晌午,炎炎烈日,嬸嬸們在河邊依次排開,一邊捶打搓揉著衣物,一邊嬉笑閑聊著家常。我們就在水中戲耍,洗澡、摸魚、打水仗,到了晚上,叔叔大伯們忙了一天,也偶有人跑到我們的杰作中去沖個涼,洗去一身的臭汗。
雨水充裕的年景,到了冬季,河套里結滿了冰。木板上釘上兩根鐵絲就是“冰車”,木棍里錠入鐵釘就成了“冰棍”。溜冰、滑冰車、冰上拉雪橇,什么都沒有的孩子會找一塊大平板石,一個人坐在上面,一個人在后面推,輪流著來,直到玩的頭上冒熱氣,胡須汗毛掛冰晶,或者老媽站在家門口喊吃飯,才舍得回家。
每年的正月十五還會“走百冰”,人們會到冰上走百步,“冰”諧音“病”,寓意驅“走百病”,每一年這一天的一大早,我們都會提著籃子、帶著斧頭,早早的起床跑到大西溝深溝的泉眼處。遠遠地就能聽到冰下嘩嘩的流水聲,一眼清泉冒著白煙,不斷地涌動著,俯下身喝一口干爽清冽的泉水,冰面上走上百步,然后用斧頭砍一些干凈的冰塊,抓起來就往嘴里塞,嘎吱嘎吱地開嚼,提著一籃子的冰,走在回家的路上見人就給一塊,等到了家,冰也就分完了。
提到老家,忘不了的還有故鄉的紅薯干和豆腐。
每到夏末秋初,菜場里上了“苕尖子”(薯秧尖兒),就總會迫不及待地買一把,炒好的苕尖油綠油綠的,一家人吃的津津有味,可我卻怎么也下不了口。
孩提的時候,糧食是不夠吃的,誰舍得用糧食去喂豬?刷鍋水撒上一層麩糠那豬就吃的噴香。我們每天都要提著籃子到野外打一些嫩草,等到地里的紅薯約么著要長成了,大人們便開始要我們掐那薯秧尖兒打回家喂豬,一籃子捅進去,那豬就瘋野似地跑過來,下嘴巴一邊吧嗒吧嗒地咬頜著,喉管里一邊發出著貪婪而滿足的哼哼聲。不想這東西今天居然上了人們的餐桌,于是不自覺地就會想起紅薯干。
沙土地長出的紅薯,既干又甜,等到秋季紅薯長成了,媽媽會用土灶蒸上滿滿的一大鍋紅薯,然后用菜刀切成一瓣一瓣的小塊,平鋪開擺放在“蓋簾”上,然后讓我先爬上那人字形的瓦房頂,她蹬著木梯托著那一滿“蓋簾”的紅薯一步一步地往上爬,直至遞到我的手中。我小心翼翼地踩著那黑色的脆弱的瓦,一瓣一瓣地把那紅薯塊在瓦上依次擺開,媽媽一次一次地往上運,我就一瓣一瓣地往開擺,直到擺滿大半個瓦房頂。
北方的秋日,陽光充裕,溫度適宜,一瓣瓣的紅薯塊,在暖陽的照曬下,在秋風的俯吹中,水分一日日地蒸發,漸漸地蜷起變皺,直至成“干兒”,人們就叫它紅薯干。我喜歡那半干不濕的,嚼在嘴里甜得發黏黏得粘牙。白日里,餓了就會爬上房頂,騎在房脊上,吃上幾塊,然后再塞在兜里幾瓣,邊走邊吃,是干糧也是零食。
父母知道我喜歡吃,前兩年在僅剩的那點兒土地上,還選了一小塊種了一些。可惜再也曬不出那味道了,盡管晾曬時蓋了一層紗布,薯干上還是裹滿了細碎的粉塵。那細碎的粉塵粘在上面,隨著蜷起變皺風干的節奏,深深地被嵌入了那粗糙的紋理和質地之中,隨你泡上多久,洗上幾遍,終究還是牙磣。
曾經看了一期舌尖上的中國,介紹的是一個地方的豆腐腦,一邊看著腦子里就情不自禁地和故鄉的豆腐進行著對比。
直到現在,每次回家,老媽還總會用最傳統、最原始的方法給我們做上一餐最原汁原味的豆腐。只可惜那水每次需要哥哥開著車“不遠萬里”從其它莊里打來。老婆第一次看老媽做豆腐,和我說:這完全可以申請非物質文化遺產了。
老家的豆腐,取材北方的大豆,甘甜的地下水,石磨磨,大鍋煮,紗布過濾,土灶燒開,再用鹵水或石膏點,邊點邊攪拌......北方的大豆,一年一季,日照時間長,豆粒圓潤飽滿、營養豐富,無論味道還是工藝都耐人回味。
一大鍋的豆腐,伴著米飯,打上美味的鹵子,比起南方豆腐腦加糖,更喜歡北方的鹵羹。用豆腦壓出豆腐塊,做成干豆腐,再或者凍成凍豆腐,這都是豆腐的后續了。
不知為什么,孩提時,就總有直升機,掛著“長長的線”,吊著一個圓柱形的東西在前后的山梁上盤旋。九十年代初,開始有勘探隊進村駐點,叔叔家住了一個小分隊,在我的眼里,他們第一次把現代的氣息帶進了村,書本上的現代化第一次在我的腦海中有了形。
閑暇的時候那些叔叔們會調侃我玩兒,教我玩游戲機、對講機、用望遠鏡望山頂上的砍柴人,一舉一動都清清楚楚,我常呆呆地看著他們用電腦畫圖,還有那打印機,比起我們學校里那個先要在刻紙上刻字,然后把刻紙粘在印盤背面,然后用滾子沾一下油墨,然后放下印盤均勻地滾下下去,然后掀起印盤,然后翻出印好的卷子,再放下印盤,再沾下油墨,再滾一下,再掀起印盤,再翻出卷子......
每次站在老師身旁幫他翻卷子,腦海中就總會出現那打印機,沒有走出過大山的小小的心靈里充滿了對外界的好奇、向往和期待。也就是在那時,故鄉紅褐色的山梁上多了一道道軌道車留下的路,現代文明第一次親吻了她的肌膚——帶著愛的親吻。自此人們就一直在期盼首鋼,期盼開礦。
勘探隊的叔叔們每一次回家,都提著滿滿的包裹,里面有鄉親們送的紅薯干、蘋果、板栗、榛子、核桃等特產;叔叔們回來也會給我們帶一些小玩具、零食,還有城里孩子們穿過的說是舊但在我們看來很新的衣服。勘探隊什么時候撤離的,怎么撤離的,我腦海里沒有任何記憶了,大抵是我不在家期間吧。
但對于故鄉的山,這是一場山楂樹之戀。
多少年以后,如果沒有記錯,應該是大二的時候,礦真的開起來了。這期間發生了很多的事,我也只有在放假回家的時候才能道聽途說地略知一二,然而,太多是我不愿聽的,因為那種感覺就像是在讀中國近代史。
炸藥轟隆、機械轟鳴、車輛穿梭、塵土飛揚……
……
十幾年的時間,老家已不再是那個老家,作為異鄉的游子,每一次回去,都是對心靈的觸痛。 記憶里的一切已漸漸的、漸漸的,變得模糊不清,盡管竭盡全力地去尋找一些能夠喚醒回憶的殘痕,然而除了那在風雨中搖搖欲墜的老屋,一切都變得那么陌生。
前幾天看了一篇文章,說中國的自然村正在以平均每天80-100個的速度在加速消亡,這不僅讓我多了一絲對老家的擔憂。自然的消亡尚且如此,更何況利益的驅使?而主動和被動最大的區別就在于有沒有痛苦。
別了,老家的山,唯有在夢里與你相見;
別了,老家的泉,純清的你被深深地埋在了墟土之下;
別了,老家的河,再也見不到那涓涓的細流和沿河洗衣的婦孺;
別了,老家的井,5元的大桶水哪有你的甘甜爽口?
別了,故鄉的紅薯干,揚起的灰塵讓你再也曬不出原有的味道;
別了,我最愛吃的鹵水點豆腐,有豆、有鹵、有磨、也還有那拉磨的驢,然而再也沒有了那水——那曾經純凈的取之不竭的不需花錢的水。
......
在那曾經“圈人”的“柵欄”的舊址上,侄兒建起了一個養豬場,圈養的豬一個個肥頭大耳的,可惜今年的豬價大跌,市里的青菜比豬肉還貴,然而那豬終究還是
要走進屠宰場、走上案板,走入百姓的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