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世,我遇見了你

第二章 到佛里去

曲和多巴出發去往鄔堅林,一路同行的還有兩位高僧。一行三人,騎著快馬一路南去。
  
   一路上,五顏六色的格桑花在風中搖擺,綠草的清香在周圍蕩漾。此刻,不僅平日里驕縱的風也變得馴服,就連高高在上的太陽也溫和了許多。接連幾天,天空中只有零散的云朵,這樣湛藍的天空猶如三人此刻的心境,明朗、暢快。
  
   在一條無名的小河邊,三人停了下來。曲和多巴照例拿出皮囊,那囊中裝著他從拉薩帶來的酒,用秋末的青稞釀制的烈酒。曲和多巴對河流自幼就有恐懼感。他四歲時,阿媽背著他趟一條漫過腰際的河,行至河中央時,飛來了一些馬蜂,蜇傷了阿媽的手。他被失手扔進了河里,河水瞬時沒過了他的身體,冰冷刺骨的感覺他終身難忘。
  
   曲和多巴喝了幾口青稞酒,便牽著馬渡河。光滑的鵝卵石一顆顆地從他腳下滑過,他又一次感到了恐懼,于是把韁繩抓得更緊了,馬卻因為他的緊張開始晃動。曲和多巴小心翼翼地靠近河岸,眼看就要上岸了,馬蹄卻突然一滑,龐大的牲畜如一塊巨石般重重地倒下了。由于馬韁繩的牽扯,曲和多巴也被壓進了河里。
  
   這是一次和童年記憶的交疊,曲和多巴在水中看不見陽光,周身一片冰冷,他伸出手呼救。后面的僧人迅速跑來將他拉了起來,他站起身后又去拉馬,馬也掙扎著站了起來。一些行李被急流沖走,飄散在泛白的河面上。
  
   曲和多巴顫顫巍巍地走上岸,站在岸上又回頭望了一眼,河水不急也不深。他低下頭自嘲似的笑了。
  
   一位隨行的僧人說道:“即便是螞蟻,你若是懼怕它,它便是猛獸??謶植皇鞘挛锝o予你的,而是恐懼本身,我們必須要以肉身奮力抵抗,若是放棄,只能被沖走?!?br>   
   曲和多巴轉頭看向那僧人,心里感嘆不已。這一刻,他在和他的命運對峙,它就站在他面前,他如尺蠖般前行,在劇烈的陽光下,終將爬入一片黑影。
  
   一行人到達鄔堅林的時候,清晨的露珠正晶瑩地掛在草尖上。因為剛下過一場小雨,整個鄔堅林被一層薄霧覆蓋著,遠遠望去,一片朦朧。晨鐘響了,應該是寺中還沒有睡醒的小喇嘛敲的。
  
   隆隆……隆隆……余音綿長不絕。
  
   扎西丹增的狀況一直沒有好轉。絕望與悲傷如影隨形,在每一個有風的夜晚,嗚嗚低語。
  
   次旺拉姆從密宗大師那里回來后,精神似乎好了很多。
  
   扎西丹增的面頰已經塌了下去,顴骨高聳,然而眼睛卻比先前更亮了,在酥油燈光的映照下,散發出前所未有的光芒。光與淚交織,不舍地望向周圍的每一件事物。
  
   那塊氆氌手帕上的血漬已經結成了黑色的硬塊,扎西丹增把它藏在了毛毯底下,他想讓手帕徹底失掉血色,成為濃重的黑,這樣悲傷便無從談起了。
  
   密宗大師從酥油燈里讀出了扎西丹增的命運。扎西丹增是個倔強的人,他猜到了,但是不愿意相信。次旺拉姆從密宗大師那里回來后,他就再也沒有問過占卜的事情。
  
   他明白,一切都只是在拖延,結果早已經確定了。
  
   阿旺諾布四歲了,扎西丹增還是經常讓他背民歌。他越來越懂事了,經常是放牛一回來,就到阿爸身邊坐著。
  
   “阿爸,我撿到了一塊漂亮的石頭。卓望阿叔說,這是吉祥的石頭?!?br>   
   “阿爸,三央說要送我一匹棗紅的小馬?!?br>   
   “阿爸,今天的天特別藍?!?br>   
   “阿爸,阿媽今天讓我去摘野蔥了。”
  
   “阿爸……”
  
   每當阿旺諾布說完這些轉身離開的時候,扎西丹增都會輕撫一下自己的胸口。脈搏的每一次跳動,都會帶來錐心的痛,痛從胸口蔓延到身體的每一個角落。不過扎西丹增一直在笑著承受這些,他愛它們,愛他即將看不到的一切一切。
  
   他堅信,他的阿旺諾布即便沒有他,也會如雄鷹一般,茁壯成長,自由自在地翱翔。
  
   曲和多巴到達扎西丹增家的時候,天空中的烏鴉如黑云般飄來,發出嘶啞凄厲的叫聲,曲和多巴心里隱隱感覺到了一絲不安。
  
   三央突然推門出來,正撞上了曲和多巴。他趔趄著往后退了兩步,三央像旋風一樣掠過他的身體。他正想訓斥一下這冒失的孩子,但又立刻停住了。
  
   透過那扇門,他看見次旺拉姆正伏在地上,雙手低垂,雙肩如篩糠般抖動著,慟哭聲從房里傳來。這個變故有些突然,曲和多巴猶豫了一下,走了進去。
  
   曲和多巴停在次旺拉姆身邊。扎西丹增靜靜地躺著,他已經合上了雙眼,連嘴角最后一絲奮力的微笑也消失了。曲和多巴張了張嘴,想說些什么,這時身后傳來一個孩子的聲音:“阿爸!阿爸!”
  
   曲和多巴回過頭,竟是兩年前見過的阿旺諾布。他長高了,身體卻還是那么瘦弱,他的臉很清秀,眼睛里全是淚水,曲和多巴心里微微一震。
  
   阿旺諾布跪在阿媽身邊,他并沒有大哭,只是一直默默地流淚。他哭了一會兒便轉過頭,四處找尋著什么。曲和多巴和他對視,那雙水汪汪的眼睛里,沒有徹骨的悲傷,是質疑,一種對于逝去的質疑。
  
   曲和多巴輕輕嘆了口氣,不敢再看阿旺諾布。
  
   他轉過身,悄悄地離開了。
  
   即便跟著第巴長年拼殺,他也未曾退卻過,可那扇簡陋的松木門卻讓他始終不敢再踏進一步。
  
   太陽從霧氣中升起,利劍般地將陰翳一一翦除,霧散以后,寒冷依然。曲和多巴裹緊了衣服,抵制著從心底襲來的寒意,迎著陽光,他的眼睛模糊了。
  
   曲和多巴心想:佛爺,您是要嘗遍這人世間的悲苦,才能普度眾生啊。
  
   超度亡者的法會,是由曲和多巴帶來的高僧主持完成的。
  
   繁雜微妙的經文在鄔堅林的上空吟唱,白云隨著大風急速飄過,地上的陰影宛如踽踽前行的靈魂。阿旺諾布抓著母親的手,她的手冰冷無力,重重地垂著。
  
   送別亡者的時候,卓望達瓦輕輕地喊了一聲,扎西丹增。
  
   次旺拉姆聽到,又哭了起來,淚水落到阿旺諾布的手臂上。他仰頭看著母親,伸出另一只手搭在了她的手上,不過他的手掌太小了,顯得有些拉拉扯扯。
  
   次旺拉姆反反復復地念著,扎西丹增,扎西丹增……
  
   這再熟悉不過的名字,終于隨風消逝了。
  
   曲和多巴對轉世靈童充滿了太多期待,一處理完扎西丹增的喪事他就迫不及待地亮明了身份,說自己是從拉薩來的。
  
   五世的銅鈴隨鄔堅林寺的暮鐘一起響起,鐘聲如雄渾的呼喚,鈴音則像是細語呢喃,溫婉地在人耳邊徘徊著。曲和多巴一邊搖著鈴,一邊念著五世的詩歌:
  
   沉睡的獅子啊,
  
   你睜開眼睛,
  
   那路過的菩提樹下,
  
   是你的夢魂。
  
   阿旺諾布從松木門里走出來,他聽到了聲音。他好奇地走到曲和多巴跟前,然后立刻被他手里的銅鈴吸引了,銅鈴在傍晚的霞光中泛著奪目的光彩。阿旺諾布踮起腳,努力地去抓那個銅鈴,鈴聲在曲和多巴的手里再次響起。
  
   曲和多巴微笑著把銅鈴遞給了阿旺諾布,說,你來。
  
   次旺拉姆跟曲和多巴的談話是非常隱秘的,門是關上的,窗戶也上了鎖,整間屋子都被酥油的氣息填滿。次旺拉姆不敢看曲和多巴,只是盯著身下的毛毯出神。曲和多巴把聲音壓得極低,斟字酌句地說著,他的聲音仿佛一柄鈍器,擊打著酥油燈火,火光飄忽不定。
  
   那些簡短的話語飽含了令人震驚的信息,次旺拉姆只記得幾句,拉薩…………遠走……
  
   次旺拉姆的世界突然變得亦真亦幻,許久,她才低聲問了一句:“是要阿旺諾布走嗎?”
  
   曲和多巴點點頭:“是啊,靈童需要接受學習。”
  
   次旺拉姆看見毛毯里露出一片黑瓦,就把它抽了出來,在酥油燈下,她認出那是扎西丹增的氆氌手帕,她輕輕抖了幾下,凝固的血塊掉了下來。
  
   “一定要走嗎?”
  
   “是?!?br>   
   次旺拉姆背過身去,灼痛的雙眼又一次涌出熱淚,滾燙的淚珠掉在了氆氌手帕上,慢慢地與血塊融到了一起。
  
   拉薩,布達拉宮。
  
   第巴桑杰甲措收到了曲和多巴的信,轉世靈童確實是在鄔堅林,五世的銅鈴也已經交給了他。
  
   桑杰甲措久久地向南方凝望,遠方的云在漸漸地變淡、消失。天遠山青,他的思緒也似乎飄遠了。
  
   兩位隨曲和多巴前來的高僧,正與阿旺諾布陷入一場僵持中。他們拿佛經給阿旺諾布看,誠惶誠恐地期盼著
神跡的出現,但阿旺諾布對佛經并不感興趣,他不耐煩地向窗外張望著,高僧又向他說起佛偈,他聽了兩句便問:“我阿媽呢?”
  
   高僧們并不失望,他們像哄小孩一樣讓阿旺諾布站在陽光下,然后繼續觀察著阿旺諾布。
  
   阿旺諾布對眼前的兩個人充滿了陌生感,雖然他們一直笑容可掬,非常慈愛。阿旺諾布不說話,只是定定地站在光影里,周身罩著太陽的光暈。高僧們望著他,滿意而激動地互換著眼色,終于,有人打破了寂靜:“阿旺諾布,你與佛有緣,如此不如便換了法名,叫阿旺嘉措?!?br>   
   阿旺諾布玩著手指,眼睛還在四處看著,高僧們只是頷首微笑。
  
   他不知道,在他身上,有了法名就意味著,阿旺諾布,一個平常人家的名字,以后就不能再叫了。過了今天,阿旺嘉措就是他,他就是阿旺嘉措。這個不平凡的名字,將伴他永遠。
  
   高僧們告訴曲和多巴,六世尊者具備了三十二吉相、八十隨好①,令人一見即飽眼福。
  
   曲和多巴是心知肚明的,他看見兩位高僧的眼里映出了一輪太陽,那太陽發出的熾烈光芒已經讓他無處躲藏。
  
   阿旺嘉措離家的日子定了下來。
  
   曲和多巴來到鄔堅林之前,第巴就已經交代過,此次靈童離開不可讓人知道。為了穩妥,他想了一個辦法,那就是招納一批兒童前往夏沃的措那宗學習,避人耳目。
  
   次旺拉姆推開了門,阿旺嘉措正在和小牛犢玩耍,他有著和平常孩子一樣的愛好——親近小動物。
  
   次旺拉姆也很喜歡動物,但她從來不允許阿旺嘉措把它們帶進家里,比如小牛、小狗。次旺拉姆多次告誡他,那里是它們的家,這里是我們的家。
  
   此時,她倚在門邊,慈愛地看著阿旺嘉措與小牛犢玩得不亦樂乎。阿旺嘉措玩累了,又走到一只叫阿木的狗旁邊,那是條母狗,最近剛產了崽,一群可愛的小狗還沒有睜開眼睛,僅憑著嗅覺本能地依偎在一起,不斷地往母狗身上爬。阿旺嘉措蹲下來,伸手輕輕摸一下小狗,又迅速地把手收回來。
  
   次旺拉姆開始晾曬奶豆腐,她輕聲地對阿旺嘉措說:“你要是喜歡,就抱一只到屋里去吧。”
  
   阿旺嘉措搖搖頭,他站起來看著阿媽,認真地說:“它們這么小,應該跟阿媽在一起的?!?br>   
   次旺拉姆曾經多次站在曲和多巴面前,不說一句話,然后直直地站著,眼睛有時看著蛛網密布的天花板,有時盯著地上的塵土揚起又落下。
  
   曲和多巴每次都會問她:“您來有什么吩咐?”
  
   次旺拉姆不回答,只是疲憊地笑笑,然后繼續站在那里。
  
   多年以后,曲和多巴從漢地商人那里聽來了《望夫石》的故事,他恍然大悟,明白了次旺拉姆為什么會執著地站在他面前,那是在以沉默抗拒命運。
  
   曲和多巴站在鄔堅林寺前,準備宣布入選兒童的名單。
  
   整個村子里的人都來了,深色的服裝聚集在一起,仿佛暴風雨來臨前的烏云,人們都在緊張地等待著。次旺拉姆與阿旺嘉措站在人群的外圍,他們無意間已經與擁擠的人群隔開了一段距離,可是那些話還是傳到了她的耳中。
  
   “去讀經,到時候如果能成為喇嘛,可以去拉薩見到偉大的五世。”
  
   次旺拉姆低下頭問阿旺嘉措:“你想去讀經嗎?”
  
   阿旺嘉措立刻說道:“想。”
  
   次旺拉姆沒有再問,一連串的問題連同她心里的悲傷一同被咽下了。
  
   曲和多巴說話的時候,人群安靜了下來,他略帶沙啞的聲音越來越清晰,每念到一個小孩的名字,下面就更靜。這是個特殊的時刻,緊張、恐懼無處不在。雖然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是當聽到阿旺嘉措的名字時,次旺拉姆還是微微一震,她仰著頭,望著空洞洞的天,陽光從她的背后射來,她看見鄔堅林寺里的鐘正發出金黃耀眼的光。
  
   三央沒有參加曲和多巴的宣讀儀式。傍晚放牛回家時,父親告訴了他今天發生的事。
  
   卓望達瓦鄭重地復述了一遍曲和多巴的話,三央聽懂了。兩個人都很高興,對于學經,三央自然是滿懷希望,但真正讓他想去的原因是,阿旺嘉措。
  
   那個夜晚,三央做了一個夢,夢中,他站在布達拉宮腳下,眼前是千萬級的臺階,阿旺嘉措就站在上面,他喊阿旺嘉措,阿旺嘉措低著頭看他,眼中竟落下淚來,淚滴順著臺階滾下來……
  
   曲和多巴召集了所有要前往措那宗學習的孩子在鄔堅林寺前集合。清晨的寒意從地面不斷升騰,一些冷極了的人不時地搓著手,或者哈出些熱氣讓自己暖和一些。三央站在人群的后面,重重疊疊的身影讓他看不見阿旺嘉措。他踮起腳,忽然有人從后面拍了他一下,他回過頭,是次旺拉姆阿妮②。
  
   “你記得要照顧好阿旺嘉措啊!”
  
   “那是一定的,阿妮你放心吧!”
  
   當人群開始走動時,三央終于看到了阿旺嘉措。他站在曲和多巴身邊,晨光中,他的身影孤單而遙遠。
  
   這天夜里,星斗滿天,周圍很靜,仿佛一汪深潭倒映著人間的心事。阿旺嘉措因為下午去聽高僧講經沒有吃飯,次旺拉姆給他煮了一盤血腸,阿旺嘉措似乎很累,吃完了就躺在了床上,次旺拉姆收拾好鍋碗也挨著他躺下了。
  
   阿旺嘉措通過白天高僧們的言語似乎已經意識到了什么,他很累,然而始終睡不著。次旺拉姆嘆了一口氣。阿旺嘉措一下子睜開了眼睛,他摸了下阿媽的手。
  
   “阿媽,你還沒睡著?”
  
   “是啊,要不阿媽給你講個故事吧。”
  
   “好啊,好久沒聽阿媽講故事了。”
  
   次旺拉姆講的是西藏古老而神圣的格薩爾王的故事。她挑格薩爾王降妖滅魔的部分講,卻不知不覺講到了格薩爾的出生,當講到格薩爾與母親相依為命在外漂泊時,她再也講不下去了。
  
   這個故事次旺拉姆不知講過多少遍。此時此刻,那來自遠古的悲傷將她團團包圍。她摸了摸躺在身邊已經睡熟了的阿旺嘉措,心仿佛被掏空了。
  
   告別的早上,次旺拉姆給阿旺嘉措整理好了行李,一個巨大而顯得有些笨拙的包裹,阿旺嘉措拎在手里,次旺拉姆還想讓他再多拿一些,哪怕只是一碗糌粑。
  
   次旺拉姆跟阿旺嘉措說好,只把他送到家門口。但是在阿旺嘉措離開后,她還是跟了出來,遠遠地看著集合的孩子。
  
   陽光越來越刺眼,孩子們已經走遠了。次旺拉姆站在鄔堅林寺前的空地上,不斷地揮動雙手,她多么希望阿旺嘉措沒有離開,所有的一切只不過是一個夢。手越來越沉重,當阿旺嘉措一行人的身影成為一個小點消失后,她再也承受不住,癱倒在地。
  
   拉薩,布達拉宮。無數的謊言和騙局正在掩蓋著五世去世的消息。
  
   斯倫多吉站在熾熱的陽光下仍然感覺周身冰冷。侍從進去已經一刻鐘了,斯倫多吉知道第巴桑杰甲措非常繁忙,可心里還是覺得他是在吩咐侍從如何處置自己。斯倫多吉在布達拉宮當差,給自己謀了不少財物,令他氣憤的是,在布達拉宮當差的人那么多,很多人都謀過財,為什么第巴就單單只抓了自己呢?斯倫多吉搖了搖頭,告訴自己不要再想了,他必須要冷靜下來,好應付第巴的盤問,可是寒意還是越來越重,他的身體竟開始不由自主地顫抖。
  
   斯倫多吉在聽到第巴輕快的腳步聲時,抬起了頭,第巴竟然對著他笑了,這個笑讓斯倫多吉心驚膽寒,他迅速低下了頭不敢再看第巴。
  
   斯倫多吉與第巴桑杰甲措的那次談話是絕密的,在那之后,斯倫多吉就消失了。
  
   五世
的衣服是用上好的絲綢做成的,金燦燦的觸感讓斯倫多吉陷入到了幻境當中。他披著五世的衣服,坐在金座上,底下是萬千信徒?;镁橙缤唤z微弱的火苗,在風中搖晃,陰森詭譎。他有時會走到窗邊,偷偷地向下望,站在那里,正好能看見四世的靈塔,被黃金包裹,被寶石點綴,金碧輝煌。這座靈塔愈發引發了他的噩夢。
  
   有兩個人,一直出現在斯倫多吉的夢境中。
  
   第巴桑杰甲措左手持一根金剛杵,目露兇光地望著他,擋著若隱若現的逃逸之路。斯倫多吉轉身,卻常常在轉身的一剎那驚醒,因為他又看見五世**在用刀子一樣的眼神瞪著他。
  
   斯倫多吉從噩夢中驚醒,他在黑暗中摸索著,想點燃桌上的酥油燈。整個布達拉宮都被黑暗包圍著,悄然無聲,甚至沒有月光。斯倫多吉點亮了燈,溫暖的光照亮了屋子。門前傳來了侍從喇嘛的腳步聲,斯倫多吉打了個寒戰,立刻又把燈吹滅了。
  
   腳步聲停了,斯侖多吉害怕極了,雙手捂著臉不斷地低語著:
  
   “五世,請您原諒,我不是有意做您的替身??!”
  
   戰栗的語句,被黑夜吞噬,斯倫多吉虔誠的告白并沒有得到寬恕。這樣的夜對他而言,是恐怖而漫長的。
  
   時光飛逝,眨眼間,傳昭大法會和新年接踵而至。拉薩的春天總是來得晚,三月的時候,冬色依然凝重,空氣凜冽而冰冷,天空看起來分外高遠。
  
   斯倫多吉正面臨著他人生中的最大危機,傳昭大法會。在這次盛會上,他要為萬千信徒摸頂祝福。盛大的節日往往容易暴露身份,一旦被發現,后果不堪設想,整個第巴政府也許會遭遇空前的災禍。
  
   傳昭大法會前夕,斯倫多吉一直處于亢奮狀態,他像只陷入了危機的野獸,奮力地為自己尋找著最后一絲生機??匆娛亻T喇嘛在打盹,他踮著腳從門口跨了過去,他為自己能夠逃脫而慶幸,但當他走到布達拉宮南門時,所有的希望都破滅了,那是一列由數十人組成的人墻,正處于高度警戒狀態。斯倫多吉不得不又折返回去,再次坐到五世的房間里,他東看看,西看看,然后突然用棉布捂住了嘴,發出一陣揪心的低吼。沉悶的聲音驚醒了打盹的喇嘛,然后他又聽到了巡視的腳步聲。
  
   第巴桑杰甲措終于來找斯倫多吉了,來商議傳昭大法會的事情。說是商議,當侍從關上門后,斯倫多吉就立刻俯下了身,老老實實地聽從桑杰甲措的安排。桑杰甲措一直背對著斯倫多吉,他不愿看見五世的衣服再次充滿生氣地站在自己面前。
  
   桑杰甲措告訴斯倫多吉,此次傳昭大法會他不必露面,只要坐在肩輿上就可以了,豎起的黃紗會讓他的面容朦朧不清。
  
   斯倫多吉直到坐在肩輿上的那一刻,才真正明白第巴的意思。侍從喇嘛遞給他一根刷過金粉的桿,金桿的前端拴著一條五彩布條,上面繡滿了經文。他只需坐著,臨空俯視即可,萬千信徒都在他的腳下匍匐祈禱。斯倫多吉低著頭看自己松巴鞋③上的花紋,紋理有些異樣,左腳是個“劫”字,右腳是個“難”字,他的頭“嗡”的一聲,冷汗滾滾落下。
  
   信徒們朝拜完,開始排起長隊,依次從他的座下通過,他手里金桿前端的布條從信徒的頭頂一一劃過。金桿在斯倫多吉的手中越來越沉,他甚至感到,每一個信徒從布條下經過時金桿都在顫抖,這種顫抖讓斯倫多吉覺得是五世的神靈在責問他。
  
   第巴桑杰甲措沒有等到傳昭大法會結束便回了布達拉宮,他從口袋里掏出兩個巨大的松耳石④放在了五世的房間,然后又在房間里巡視了一圈。政務繁忙的他已經很久沒來這里了。
  
   五世的氣息似乎還在,桑杰甲措依戀地摸著五世的座椅,沉浸在緬懷與希冀的暢想中。但此刻,希冀已然超越了傷感,變得枝繁葉茂。
  
   希冀是阿旺嘉措給他的,也是他給阿旺嘉措的。
  
   夏沃的措那宗,巴桑寺的暮鐘要比鄔堅林寺的清朗許多。巴桑寺的鐘是新換的,舊的鐘因為經年風蝕破了個洞,敲出的聲音像是寡婦的嗚咽。巴桑寺自從換了新鐘,每次暮鐘過后的晚霞都似乎和平常不同了,變得更加綺麗、壯觀,這樣的晚霞給三央和阿旺嘉措的少年時光留下了深刻而美好的印象。
  
   四年時間里,阿旺嘉措時常想念著家鄉,他習慣在晚頌后來到后院。巴桑寺后院的圍墻很低,只要坐得高一些就能看見遠處的人家,在碉樓林立的草原上,仿佛無數突兀而起的石板。
  
   阿旺嘉措常常坐在院墻上向遠處眺望,看火紅帶著甜蜜氣息的晚霞,它們柔軟、溫暖,總是讓他想起家鄉的阿媽。關于阿媽,阿旺嘉措的記憶已經不多了。來這里很多年了,很多有關家鄉的記憶正在紛紛消失。
  
   他有時還會想起,阿媽溫暖的手掌在離別的那晚輕輕地拍著他的背,阿媽的聲音是溫柔而慈愛的。
  
   但是他已經想不起阿媽的頭發到底有多長,阿媽手掌的紅痣在哪里,這些細枝末節記憶的缺失成為了他的遺憾。
  
   阿旺嘉措在巴桑寺的幾年,學業進步迅速,他對文字有著天生的敏感,五明⑤中,聲明學得極好,經常得到經師的贊賞。但這樣的好學并沒有換來他期待已久的事情——回家。
  
   經師們總是以各種理由拒絕他。
  
   年歲尚小,學識不滿,何以歸鄉?
  
   路遠雪深,你不識路,等到來春。
  
   學經之人,心如明鏡,不該戀家。
  
   ……
  
   阿旺嘉措無從反駁,只能借著晚霞思念遠方的阿媽。三央從他身后走來,遞給他一個梨。
  
   “秋深了,你該回去了,天冷?!比腙P切地說道。
  
   天上呼嘯而來的大鷹,在頭頂上盤旋幾圈后便飛走了。阿旺嘉措轉頭看向天邊,霞光已經退隱到了山里,天邊萌生出一片灰暗。
  
   “是啊,秋深了,又是一年了?!卑⑼未敫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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