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的傍晚,涼意逼人。往年的慣例,今夜應是纖云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渡。卻因這連綿多日的秋雨導致了牛郎織女的鵲橋斷路。一個女子嘆息著,手撐一把油紙傘,在這短松崗下獨個前行。這里只有一條羊腸曲徑,少有人行,可她不在乎。她孤單慣了。她是一個孤魂野鬼。
她死的那天,也是七夕。那本該是個喜氣洋洋的七夕。那天她坐上花轎,嫁到青梅竹馬的良人家。不料在拜堂時,大批馬賊來襲。那些喪盡天良的猖匪惡徒,不但燒殺掠財,還有意搶親擄人。生來只讀圣賢書的良人上前阻攔,被人一刀奪命。她目睹慘象痛不欲生,隨即咬舌自盡。
她的魂到達陰曹地府后,向閻王哭訴。閻王命判官宣讀《生死薄》,她方知命中一切皆被注定,無論前生后世。她與良人緣盡此生,等隨后踏上轉世輪盤,喝一碗孟婆湯,便將前世的記憶盡數忘光。但她曾與良人有約“死生契闊,與子成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為此,任憑鬼卒們如何對她強拉硬灌,她都不肯喝那碗孟婆湯。最后判官怒道:“你忤逆犯上,看來是不愿輪回。那本座判你永不超生,做一個孤魂野鬼!”
從此,她就在陰陽邊界漫無著落的輾轉飄零、飄零輾轉……
她想她的良人,她想找到他。可是她是鬼,滿身的陰煞氣,根本接觸不了陽氣強盛的世人。她唯有在午夜時分,才能飄入紅塵街市、曲巷園庭。而且她是飄忽的,影影綽綽的。直到她遇上了一個道士。
那道士須發皆白,白得像雪。但他目光精銳,法力高強。他那皺紋密布如核桃的眼瞼只是一掀,便射出如冷電般的寒意,將她耀得無可遁形。
“求道長饒命則個!”他輕而易舉地就將她收入隨身攜帶的葫蘆內,她在內嚶嚶哭泣,將自己悲慘的身世和盤托出,請他高抬貴手。
道士聽了,將她放出。又從袖子里取出一塊潔白的物件來,拋到她的腳下。
她撿起這物件來,發現居然是一副人皮。觸手滑膩嬌嫩,似乎略有余溫。她詫異舉目,只見道士似笑非笑道:“每日用清水浸泡個把時辰,便可自畫面目、披身成人。”道士又說:“你要對它萬分愛惜,這人皮一旦有了半絲破裂,就不能再用。”
她感激的向道士拜倒,道士卻詭然一笑,翩然離去。
她找到一處荒宅,伏在書案上先用炭筆描出柳眉杏眼。再挑起朱砂,渲染那桃腮櫻唇。并帖上花黃。方將這張被她精心繪就的人皮披上,然后登云山、下扁舟、取次花叢、穿梭山林,期待與前世的良人再續情緣。
“死生契闊,與子成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每當她輕吟起這個約定,微笑就浮上雙靨。只要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思量得太出神,她竟忽略了身后傳來的馬蹄聲,察覺閃避時扭了足,跌倒在地。那馬車停下,跳將出一個身穿青色直綴的男子來。男子先是躬身一禮到膝,又溫聲賠禮:“坐騎野魯難馴,沖撞了小娘子。還望勿怪。”說完,他將她攙扶起來。
她緩緩抬頭,登時愣住。只見男子修眉俊眼、長身玉立。正是她一直苦苦尋找的……
“小娘子為何在這雨夜踽踽獨行?”男子的眼睛也起了變化,透出異彩,許是因驚艷產生的異彩。
她怔怔望著他,逐漸視線模糊,喉頭有千言萬語卻一句也說不出。
“小娘子,你有何難言之隱,但講無妨。”
她熱淚盈眶。她曾無數次地猜想與轉世后的良人見面的情象,此刻卻覺得眼前的一切撲朔迷離恍然如夢,仿佛風一吹就要散去般。于是她不顧矜持地去觸摸他的肢體。男子的雙臂及時迎接、相扶,而后不丟。給她的感覺好是溫暖真實。
她鎮定下來,含淚笑道:“大家萍水相逢,既非故人,又難解愁憂,何勞公子相問。”
“在下王生,雖然不才,若能為姑娘分憂,定當鼎力相助。”
她還是笑,笑得好象一朵雨后梨花。她心里也開出了花,一朵得償所愿的花。她任他將自己帶到一處私宅。宅子地處偏僻,四下靜且空曠。入了內室,她看到靠墻幾上擺放著銅鏡,走過去,看到淡金色的鏡面上映現出一張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臉似蓮萼,唇似櫻桃的容顏。他跟著靠近,將鼻息噴在她的頸窩處,她含羞閉上了眼睛。王生把她抱了起來,放在床上,吹滅燭火。不過沒關窗。她便清楚地看到杏仁白的月光在王生身上的晃動,還有窗欞外的合歡花香,也被夜風包卷一些送了進來。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何況是這鴛鴦蝴蝶夢,是人哪個不愿長睡夢中不再醒?
可惜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后,王生忽道:“我應該給你一個名份…”
她眼波瀲滟,柔情滿溢,把白晰的藕臂搭上他的脖。
王生卻輕輕掙脫,他斟酌著字眼慢吞吞地說說:“我想帶你回家,見見我的娘子……”
她猝不及防,呆了半晌,只問出了一句“你有娘子了”的廢話。
王生眼中閃過一抹痛色,急忙解釋:“只恨相逢甚晚,卿須憐我我憐卿啊!”
端的不知何故,她只覺好笑。她先微笑,再冷笑,冷笑出聲。
王生環抱住她,低聲下氣、軟語溫存:“我家娘子不是那等善妒之人。你隨我家去,我會好好待你。”
她垂下密密的睫毛,又回眸瞧那案上的燈燭,接近燃盡。燭臺上滿是凝固成塊的燭淚,顏色那么紅、那么紅、那么紅。
罷了……她發出一聲游絲般的嘆息,想到自己是鬼,還是前世已了又無來生的孤魂野鬼。能被上天垂憐得償夙愿已是萬幸,不由軟了心腸。
“這小娘子生來命苦。父母貪賂,將她賣入朱門做侍妾。被正室朝罵夕打,無奈逃出。我在路上與她相逢……”
“不必說了。”眼前的女子挽著高髻子,戴著金釧子,高傲地接過她敬上的茶,撥開茶蓋抿了一口,瞇著眼細瞧著她說:“果然好模樣,我是女子,也見尤憐。奴家姓陳,與官人成婚四載,苦無子嗣。實在愧對列祖列宗。既然官人要將你收房,那么王家的添丁重任就交給你了。”
王生聽了喜上眉梢,忙向她一眨眼睛。她不以為意,只覺得身上的人皮發干,生怕一不小心就會脫落下來,不由皺了皺眉。
陳氏好像察覺到了,又好象是暗藏譏諷。陳氏說:“妹妹旅途勞頓,姐姐讓下人為你準備香湯,洗洗這身風塵氣兒吧。”
呵,她哪來的風塵氣兒,她頂多只有鬼氣。
她在水氣蒸騰的木桶里端詳自己的肌膚,如此光鮮,細嫩,吹彈欲破。她無限憐愛地用浸透水的絲布撫觸,忽然想起了自己當年的肌理,和此時占用的無甚區別。可是原本屬于自己的偏偏被奪去,想要再挽回就必須與他人共同擁有。
不——甘——心。
她站起身,拭干水珠,對鏡細瞧,五官已經模糊,需要重新描繪。她深吸口氣,發力將這人皮掙開,攤在桌上,正準備掂筆描畫,卻聽門外傳來凄厲的一聲尖叫,似是陳氏的聲音。她忙別轉臉去看,窗紙不知何時破了個小洞。她沖出房去,果是陳氏。她已昏死過去。她將陳氏放到床上,惶惑坐下,方寸大亂。
殺了陳氏么——她并非滅絕人性的厲鬼;不殺陳氏么——誰能保證秘密守得住。
她心里動蕩得象來回上下的水桶,未決定好就發現陳氏悠悠醒來。
陳氏慌慌地撲身下地,對著她跪下,磕頭如搗蒜:“求求你高抬貴手,放過我家官人……”
她難以置信。她問陳氏:“你要我放過他,你想沒想過我會不會放過你?”
“我求你……我只求你殺了我后放過官人!”
她長嘆一聲,伸出雙手去扶她。在這時,身后卻有人沖來。她反手一推,將那人推倒在丈外。
回身,她幾乎窒息,這人竟是王生。
只見王生對陳氏淚流滿面地說:“娘子,我對不起你。”
這句話無吝于晴天霹靂,炸響在她的頭頂。她放聲痛呼,宛如夜梟之鳴,繞梁回縈。
前世自盡、地府審判、銜恨受罰、雨夜重逢、繾綣纏綿、海誓山盟……往事的一幕幕飛快地晃過她的雙眼,她陰戾地笑:“你說你對不起她,你何嘗對得起我?!”
王生張口,欲要解釋。可是來不及了,一道閃電的速度,她揮出青紫色的堅利指爪——王生眼前漫出一層血霧。房內響起陳氏慘絕人寰的嘶喊:“官人——”
她攤開手掌,掌心捧著的正是他的心。血淋淋的,一蹦一蹦。
王生喉嚨里發出了一聲悶哼,仰倒在地。陳氏連滾帶爬地過去扶起他,捂住傷口,可捂不住汩汩冒出的鮮血。
“死生契闊,與子成悅……”她瘋狂大笑,瘋子般的笑。
王生也笑,他是強笑。他強笑道:“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我借用了因橫禍送命的王生身上的人皮,就要照顧他娘子……若早知你也沒喝孟婆湯……我們真傻……”
空中忽然閃過一聲驚雷,轟轟隆,天塌地陷般。暴雨如碎石落下來,終于驚醒了她。她低頭,看到王生的骨骼血肉都化作膿水,從胸前的傷口處流了出來,逐漸王生整個身體都變得干癟——地上唯剩一張殘破的人皮。
不————她懷捧心臟跑了出去,房內只留下呆望人皮的陳氏。
香火氤氳的道觀,泥巴塑的太上老君身居正位、高高在在,注視著觀里的一切。脫下了人皮的她,萬念俱灰地面對著那個白胡子白發的老道。老道的笑容得意殘忍:“我已幫你招回了那男子的三魂七魄,又用你獻出的人皮讓他恢復人形,同時洗去了他前世和前番的記憶。你也該實現承諾,日日將竊得的男子精氣供奉于我,以助我煉成靈丹,補助修行。我從沒有逼你。現在你不會反悔吧?”
她搖了搖頭,義無返顧地跳入他的葫蘆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