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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歲的時候,王維的妻子去世了。我們總是喜歡給詩人打上“風流”的標簽,以為王維很快會續弦,然而他竟然從三十歲開始打光棍,直到生命盡頭。
四十五歲的時候,杜甫被困長安,前途未卜,生死難說。但是在那一年的中秋節他卻寫下了“香霧云鬢濕,清輝玉臂寒”這樣的詩句。看,他在那么艱難的時候還在懷念妻子的云鬢、玉璧,呵呵,老司機了。而且杜甫一生提到妻子的詩有多達數十首。那么是幾個妻子呢?一個。
王維和杜甫太專情了。跟他們倆相比,蘇軾不算從一而終,畢竟陪伴他一生的先后有三個女子。但是,他很深情。
2
婚姻和賭局是一樣的,它們都需要你在不了解真實狀態的情況下做出一個決定。古人的婚姻更是如此。還好,這一局蘇軾贏了。
蘇軾第一次走進婚姻時才十八歲,他的妻子王弗小姐更小,才十六歲。十六歲,正是青春期,該是很叛逆吧?不。
大家應該還記得《甄嬛傳》中一個橋段:雍正第一次選秀之前,各家秀女都在家模擬排練。沈眉莊的母親假裝皇上或者太后問沈眉莊讀過什么書,眉莊說她讀過《左傳》《孟子》。沈母立刻打斷了她,告訴她皇帝是要充實自己的后宮,綿延子嗣,不是要選大臣。后來殿選時,眉莊只說自己讀過《女德》與《女戒》,深得太后喜歡。
王弗不用旁人教,自己便懂得如何來抬舉自己的文豪丈夫。當然了,新婚之時蘇軾還算不得文豪,不過但凡文豪都會有些幾歲能詩、幾歲能文的壯舉名揚一方,所以在王弗心中,蘇軾已然奇偉得不行了。王弗過門時,聲稱自己不通詩書,可每當蘇軾讀書時,王弗總是在丈夫身旁不肯離去。蘇軾背書有遺忘或者錯漏的時候,王弗便在一旁提醒,但等蘇軾要與她探討之時,她又說自己并不精通,剛才那句是趕巧會的。所有蘇軾不會都是她會的,哪有那么趕巧?不過是成全丈夫的顏面罷了。
善解人意如她。
王弗與蘇軾結婚的第三年,蘇家的男人帶著他們的詩去遠方實現夢想了,家中只留下王弗、蘇洵的老妻和蘇轍的新媳婦。王弗是長媳,不必說,這個持家的重擔便落在了她的身上。直到婆婆病故,蘇家的幾個男人才從京城趕回家中。三年,她支撐著這個家,操持著這個家。
勤勞賢惠如她。
公元1061年,蘇軾出任鳳翔府判官,這叫做“京察”,大概就是基層鍛煉的意思。蘇軾是個粗枝大葉并且心思單純的人,一直活在詩中的他,并不知道這世上還有所謂的人情險惡。相較之下,王弗則顯得比她這位詩人丈夫更食人間煙火。在鳳翔期間,王弗曾送給蘇軾三句話,讓蘇軾如獲至寶。這三句話當時王弗是如何說,我當然無從知曉,但大致應該是:天下有賊;言多必失;君子之交淡如水。
平實精明如她。
這樣一個女子,怎能讓蘇軾不愛?他愛王弗,并且暢想著與她白發齊眉。然而,命運喜歡用拿走你摯愛的方式來獲得快感。就在蘇軾完成了朝廷的考察調回京城的那一年,王弗永遠地離開了他。那一年,蘇軾二十九歲,王弗僅僅只有二十七歲。次年,蘇洵也病故了。
蘇軾送老父和妻子的靈柩回四川故里,守著整整三年。這三年里,蘇軾沒有為王弗作一首詩,也沒有填一闕詞,人們都以為他并不傷感。可在這三年中,蘇軾卻在家族墳塋的山上親手栽下幾千棵松樹,那每一抔土埋下的難道不是思念嗎?那每一片青翠生發出來的難道不是愛嗎?
公元1075年,蘇軾在山東密州正經歷“蝗旱相仍,盜賊漸熾”的劫難,而這一年,他的妻子王弗也去世整整十年了。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
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江城子》
十年了,你在陰間,我在陽世;你長眠于家鄉的山崗,我四處漂泊;你在我的夢境中對鏡梳妝,我在塵世的消磨里兩鬢如霜。字里行間,道不盡對亡妻的思念,縱然再堅硬的心,讀來也會變得柔軟。
3
守喪期滿,蘇軾迎娶了他的第二位夫人——王閏之。是不是很巧?他的第二任夫人也姓王。并且我一直認為,如果這位姑娘不姓王,蘇軾甚至不會娶她,至少,不會那么快娶她。
難道蘇軾真的只愛這個姓氏嗎?當然不。
蘇軾能在愛妻去世后不到一年便定下這門親事,最直接的原因是王閏之是王弗的堂妹,且以溫順賢惠得名家中。王弗去世時,蘇軾與她唯一一個兒子——蘇邁,僅僅六歲。沒有什么比稚子喪母更加可憐,蘇軾一個大男人,又是朝廷命官,自然無力照拂這個年幼的孩子,所以他只能續弦。可將他與王弗的兒子交到一個陌生女人的手里,蘇軾不放心,唯有王閏之,是萬全之策。
事實證明,閏之不負蘇軾,也不負已經去世的堂姐,“婦職既修,母儀甚敦,三子如一,愛出于天”,她把她所有的愛都給了蘇軾和這個家。
我們再來說說王閏之。如果蘇軾把她娶進來僅僅是給這個家庭找個女主人、給兒子找一個保姆,或者,是因為“莞莞類卿”的話,那么,王閏之命苦,蘇東坡無情。
會是這樣嗎?
王閏之比蘇軾小十一歲,從小便目睹堂姐與這位詩人的伉儷深情,并對蘇軾的才學仰慕且崇拜。所以當堂姐病故,王閏之自愿來做堂姐的接班人。
蘇軾沒有然她失望,他送給這位王小姐的第一個禮物便是名字。是的,王閏之在嫁給蘇軾之前是沒有名字的,家人只是喚她“二十七娘”,這在封建社會并不罕見。蘇軾不然。他認為一個人首先要是他自己,然后才是他人的某某。關于“自我”,名字就是一個標識。所以,婚后“二十七娘”并沒有像其他人的媳婦那樣被稱為“某氏”,而是堂堂正正地稱為了王閏之,這是蘇軾根據她的出生月份為她取的名字。“閏”,也的增添的意思。不僅如此,在名字這個問題上,王閏之比王弗更進一步,她還有了自己的表字。蘇軾為她取字為“季璋”,“季”當然是王閏之在家中的排行,而“璋”則是美玉,可見,蘇軾視她何等珍貴。
王閏之陪伴蘇軾最久,共二十五年的時間。這二十五年,也是蘇軾最動蕩、最顛沛的歲月。她默默地陪在蘇軾的身旁,給蘇軾最貼心的照顧。
公元1093年,蘇軾五十六歲時,王閏之撒手人寰。
三年后,蘇軾在廣東惠州做官。雖然在這期間,蘇軾又找到了一位生活伴侶,并且又經歷了沉浮流離,但他沒有忘記正月初五是王閏之的生日,也沒有忘記王閏之生前喜歡求佛誦經、買魚放生。于是在那一年的正月初五,他與侍妾朝云一起買魚放生,來紀念王閏之的生日。
泛泛東風初破五。江柳微黃,萬萬千千縷。
佳氣郁蔥來繡戶。當年江上生奇女。
一盞壽觴誰與舉。三個明珠,膝上王文度。
放盡窮鱗看圉圉。天公為下曼陀雨。
——《蝶戀花·同安生日放魚,取金光明經救魚事》
一盞壽殤誰與舉,道不盡,相思語。
4
其實朝云追隨蘇軾并非是在王閏之去世之后,而是早在蘇軾在杭州做官時,朝云就來到了蘇軾的家中。
那一年,蘇軾與朋友在西湖畔宴飲,朋友請來歌舞伎助興,其中舞技高超者就有朝云。等歌舞作罷,伎子們換作常服,朝云蛾眉淡掃、衣裙素凈地來到蘇軾的身邊時,蘇軾那顆已被世事傷透的心,仿佛一下子痊愈了。朝云早就仰慕蘇軾的才華,此次相遇之后,便告別了伎人的身份,隨蘇軾歸家。但此后二十年,她只是以侍女的身份伴蘇軾左右。直到王閏之去世,蘇軾才正式納她為侍妾。
如果蘇軾與王弗之間的是兩小無猜,與王閏之之間的是相濡以沫,那么他與朝云之間,便是心有靈犀。
蘇軾一次餐畢,手撫肚子問身邊的侍者:“汝輩且道是中何物?”有人說是文章,有人說是道理,蘇軾聽了搖搖頭。這時朝云在一旁說:“學士一肚皮不合入時宜。”蘇軾捧腹大笑。贊道:“知我者,唯有朝云也。”從此對王朝云更加愛憐。
蘇軾被貶惠州之時,王朝云常常為他唱他的《蝶戀花》來消遣。可每每唱到“枝上柳綿吹又少”之句時,又歌聲息止,凝噎而泣。東坡問她原因,朝云答:“妾所不能竟者,‘天涯何處無芳草句’也”。 蘇軾大笑:“我正悲秋,而你又開始傷春了!” 朝云去世后,蘇軾再也沒有提過這首詞。
他們是那樣惺惺相惜。
我們還沒有說朝云的姓氏。沒錯,她也姓王,但卻不是巧合。朝云從小被賣到歌舞戲班,淪落煙塵,沒有自己的姓氏。來到蘇軾的身邊后,蘇軾便以夫人姓賜之,從此她就叫王朝云。
王朝云只真正陪伴蘇軾三年,也不幸亡故,長眠在了惠州西湖的孤山上。
玉骨那愁瘴霧,冰姿自有仙風。海仙時遣探芳叢,倒掛綠毛幺鳳。
素面翻嫌粉涴,洗妝不褪唇紅。高情已逐曉云空,不與梨花同夢。
——《西江月·梅花》
王朝云就是他的那枝梅花,愛過之后,便不會有梨花入眼了。
5
蘇軾愛得的確不夠專,但他愛得夠深,那一個姓氏里,有他一輩子的掛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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