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有個很有意思的現象,身處世俗之中的貴族小姐公子哥兒許多都看破紅塵,以遁入空門為最后歸宿,如惜春、寶玉、柳湘蓮,而空門之人卻又向往塵世的幸福,比如妙玉和智能。
如果說妙玉“云空未必空”的假清高惹人討厭,比如紅樓中最賢良的李紈在盧雪庵那回就直接說“可厭妙玉為人,我不理他”,那么智能對感情之大膽和堅決則讓人贊嘆,她沒有妙玉“檻外人”那些彎彎繞,她直稱尼庵生活為“牢坑”,最后終于沖出憚關,走向塵世。
智能是大觀園這個女兒王國之外的人物,只因賈府中賈母、王夫人等閑來無事的貴婦面子上都是尊佛好道的,因此包括智能所在的水月庵在內的許多寺院都與賈府關系密切。智能自幼便在賈府走動,無人不識,可隨著年齡的增長,正常的少女情感需求使她開始厭倦一襲袈裟、佛燈常伴的僧侶生活,她愛上了同樣經常出入賈府的秦鐘。
在曹雪芹的原著前八十回中,并不曾具體交代智能的結局,只說最后不知去向,但是整個人物經歷、性格都以定型,可以說,這是一個已經完成了的人物。對于智能,曹雪芹筆墨不多,地位不如妙玉那般能排到十二正釵中的第六,但是筆觸之中飽含同情。
智能最初是怎么出家的作者沒有作交代,但是從她直接把佛門凈地稱為“牢坑”,可知并她不是因為看破紅塵而皈依三寶,參考芳官、藕官出家的經歷,最大可能性就是因為某種原因被逼無奈,走投無路。而智能在水月庵的實際地位,相當于使喚丫頭,她的師傅凈虛更是個討厭的家伙,教唆鳳姐貪贓枉法、圖財害命的就是她。智能對佛門并沒有貴族少女如惜春那樣的傾慕,她早看透了這里不過是個骯臟的牢籠。
進人佛門,也就意味著從此在宗教戒律的禁錮中埋葬了青春和幸福,剝奪了人間少女享受一切正常生活的權利,更何況這個佛門并不干凈清靜。智能對佛門是一座牢籠的感受是具體的,她的反抗也是大膽的,讓清規戒律去死吧,讓地獄罪過去死吧,她不顧一切的愛上了秦鐘。
智能的愛并非一般觀念中的小尼姑思凡出奔那樣曖昧而輕佻,她的愛是嚴肅認真的。她對秦鐘說:“你要怎樣,除非等我出了這牢坑,離了這些人,才依你?!彼蟮?,是出了尼庵這個“牢坑”,過一種俗家女兒的正常生活。
她的愛也像俗家女兒一樣的癡心和執著,當秦鐘病重時,終于沖出禪關,"找至秦鐘家下,看視秦鐘?!敝悄艿倪@種行動,別說是作為佛門弟子尼姑,多一副宗教枷鎖,就是俗家的閨中少女,也是為禮教所不容,她的勇氣是翻遍紅樓夢幾百個人物也沒幾個能比的。
關于智能的結局,作者寫到她到秦家探視秦鐘,被秦鐘之父秦業發覺“逐出”,即戛然而止?!爸鸪觥敝笥謱⑷绾??再回到那個“牢坑”中去,恐怕不大可能了,"出家容易歸家難”,而且既已經下決心觸犯戒律,離井了這個“牢坑”,又豈有重新跳回去的理?還俗嗎?秦鐘已經死了,即使不死,他們的結合也像是癡人說夢。
在那個社會的倫理道德里,賈赦之流,把一個一個少女“買”來做小老婆名正言順不以為怪,而秦鐘智能兒這種年少男女的可憐巴巴的相愛,卻被視為傷風敗俗,罪在難赦,真是讓人感嘆所謂道德倫理,不過惡棍們進行階級統治的暴力工具。
也有些糟老頭子紅學家會認為,智能沖破清規戒律不好好當她的尼姑是不安分的,不僅不值得肯定,反而應該受到斥責。在封建社會,智能的這種行為確實犯下不小的罪名,如果提到衙門里也要吃一場好大的官司,但如果這些罪名在今天的文藝研究中依然還成立的話,那么我真是要質疑幾百年過去了,社會的觀念到底進步在哪里? come on,都已經二十一世紀了,這套說辭真該隨著祖奶奶的裹腳布進棺材了。
智能的結局究竟如何,曹雪芹終究沒有寫出來,人海茫茫,她將如何地顛簸沉淪,我亦不愿多想,惟愿上天真能厚待勇敢而多情的人,免她驚,免她苦,免她四下流離,免她無枝可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