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沙瑞金待在李達康的家里談天談地,就是沒走。
因為已經聊完了輕軌八號延長線的規劃,沙瑞金在這時也有空看李達康書房里的書櫥,高抵天花板,一面墻密密麻麻全是書,且全是磚頭大的厚書。
沙瑞金在欣賞李達康家的書櫥,李達康站在沙瑞金身后欣賞沙瑞金的身材。
從前就覺得沙瑞金的長相和身材都很不錯,如今對沙瑞金有了別樣感情之后,再仔細看,更覺得好看了。
追求計劃是應該提上日程了,李達康想。
身為一個實干家的李達康認為,追求愛人不是說說而已,就應該為對方做些事,就像他當年為歐陽菁挖一夜海蠣子。雖然現在與曾經不一樣了,不要說找不到地方去挖海蠣子,就算能挖,他也不可能浪費時間去挖。
但其他不浪費時間的事,他倒可以去做。比如說,沙瑞金喜歡什么東西,只要在他能力范圍之內的,他都可以去買去送給對方。
可是沙瑞金喜歡什么呢?他不知道啊。
沙瑞金這時看完李達康的書櫥,已轉過身,笑著問:“達康同志,這書柜不是買的,是定制的吧?”
高抵天花板的書柜,外面可買不到。
“是。”李達康頜首。
“貴嗎?”沙瑞金問,“在哪家店定制的?”
李達康忽然覺得沙瑞金這話問得有點奇怪。
“沙書記,我要向您申明一下。”他表情嚴肅地說,“是挺貴,但是我都是用我工資找人特制的,包括我辦公室的那面書柜,用的都是我工資,請您放心。”
“你想到哪兒去了!”沙瑞金哭笑不得,拍拍李達康的肩,“達康同志,你知道我是剛來漢東,住的地方是原來立春同志的房子,有同志之前問我要不要把房子重新裝修一下,我說不用麻煩了,能住人就行。不過,那房子有些地方的裝修和家具確實是不太適合我,就比如說書房的書柜,,我很多書放不下。”
沙瑞金這樣一說,李達康記起了。
有幾次到省委書記辦公室匯報工作,都可以看見沙瑞金辦公桌上那重重疊疊堆著像小山一樣的書。
原來沙瑞金這個愛好與自己相同。
李達康沉吟,定制書柜這事其實可以他幫忙給沙瑞金包辦了。只是這樣會不會被沙瑞金認為自己是在拍領導馬屁,甚至有行賄嫌疑?
追個上級太不好追。
“行,那我明天讓小金把我當初定制書柜的那家店的,聯系方式給找出來告訴白處長。”李達康頓了頓,接著說,“沙書記,您要是喜歡書,我家不少,您都可以看。”
“那我以后可以常到達康同志你家里做客嗎?”沙瑞金問。
“當然可以。”李達康立即回答。
計劃成功,沙瑞金與李達康兩個人同時在心里這樣想。
“說起來,達康同志你還記得《變革社會中政治秩序》這書嗎?”
李達康點點頭,這一晃兒都過去了好些年。
“還有我送你的照片。”沙瑞金暫時還不想離開李達康的家,思索著找話題,“你還沒丟吧?”
“哪能?”李達康趕緊回答,又想沙瑞金問起這個,難不成是想把相冊收回去了?這也應該的,相冊本來就是沙瑞金的。
反正如今沙瑞金就在漢東,想看去省委匯報工作的時候都能看。
于是他轉身,很快便將那本相冊找了出來,遞到了沙瑞金的面前,“沙書記,您是想把這本相冊要回去了嗎?”
沙瑞金很不開心,“我什么時候說要回去了?”
“本來就是您的啊。我一直帶身邊這么多年,就是想找個機會還您。”
“我沒要你還。送你的就是你的了,你要留一輩子都行。”沙瑞金這時板著臉,看著李達康從善如流地對他點頭,他才終于笑了一下,而后沉吟了一會兒,問,“不過……達康同志,我們有來有往,我還沒看過達康同志你年輕時的照片呢?”
李達康現如今是恨不得把一顆心捧出來給了沙瑞金,只要不違背底線原則,只要不影響工作,其它的事他都可以答應沙瑞金。
因此他點著頭,說了一聲:“您等著。”就去翻箱倒柜找自己以前的照片了。
沙瑞金盯著李達康彎下身時的腰,喉嚨動了動。
究竟什么時候才可以毫無顧忌地抱著這把腰不松開?按照目前他和李達康的發展進度,告白這件事是不是能盡快提上日程了?而就在沙瑞金還胡思亂想的時候,李達康已將自己以前的相冊給找了出來。
“沙書記,給,您不是想看嗎?”李達康將相冊遞給沙瑞金之后,接著又說,“沙書記,我能問您一個問題嗎?”
相冊里的照片其實不多,從前要拍一張照片不像如今這么方便,何況李達康也不怎么喜歡拍照。但沙瑞金還是一張一張看得專注認真,甚至直接坐在了書桌上,看著讀大學時的李達康、當秘書時的李達康、在金山縣時的李達康。
聽到李達康的話,他頭也沒抬,說:“你問。”
“沙書記,您現在有什么喜歡的、或者想要的東西嗎?”
“為什么問這個?”沙瑞金不由側過頭看他,打趣說,“達康同志是打算要向我行賄了啊?”
“我……我就是想問問。”李達康不知道該怎么找理由,忽然轉念一想,便也坐在了書桌上,坐在了沙瑞金身邊,一只手則搭著沙瑞金的肩,笑著開口,“我不能問了嗎?了解一下自己的朋友都不行?”
能問能問。沙瑞金看見李達康的笑,就想捂心口;聽見李達康說出“朋友”兩字,還有什么不能回答的?
至于李達康為什么要問這個問題,在沙瑞金看到李達康的手搭在自己肩上時,他腦子已經亂得沒法去想了。
“業余愛好的話,打籃球吧。對了達康同志,我覺得你平時也別天天坐辦公室,有時候出來多走走,陪我練練籃球,鍛煉一下身體怎么樣?”
陪沙瑞金打籃球,那是絕對不行,太浪費時間,還不如多看一個小時規劃圖呢。讓小金去買一個籃球,然后自己送給沙瑞金,倒是可行,畢竟籃球的價錢不會有行賄嫌疑嘛——但沙瑞金家里應該不差籃球吧?
“我可沒天天坐辦公室。沙書記,我要鄭重向您說明這一點,京州的每一個項目,每一個地方,我都有去調研過、實地考察過,包括最近的幾個項目工程,我都有經常去看、去監督。”李達康說完不給沙瑞金開口的時間,緊接著又問,“沙書記,除了籃球,您還有別的喜歡的、想要的嗎?”
好吧,沙瑞金聽著李達康的前半段話,忽地明白了。
李達康這恐怕不是在了解朋友的業余愛好,而是在了解同志的黨性黨格啊。
沙瑞金認真想了一想,鄭重其事地回答:“我還想要的是……漢東變得更好。”
這是沙瑞金的真心話。
他如今所求不多,最想要的只有兩樣,一是李達康,二是漢東變得更好。
李達康一下子高興起來。
沙瑞金要別的,他可能送不了,也沒有時間精力陪著沙瑞金去玩什么籃球;但沙瑞金要漢東變得更好,他卻一定可以做到,絕對可以做到。
即使沙瑞金不說,他都能做到。
“沙書記,您放心。”李達康的語氣莊重得像在說一個承諾,“老城區改造規劃和輕軌八號延長線規劃,我一定會做好的。”
“嗯,達康同志,我當然相信你。”沙瑞金笑了一笑,果然啊,李達康的心里永遠都只有工作。
不過,這樣的李達康真的是太迷人了,沙瑞金看著就移不開目光。
二十七、
沙瑞金在漢東所布下的網,在逐漸收緊;李達康的老城區改造規劃與輕軌八號延長線規劃,也已正式開工。
李達康在心下做了一個決定,等老城區改造項目一期完成的時候,他就帶著這份沙瑞金所期望的禮物,向沙瑞金告白。
倒是也有想過,要不要等老城區改造項目和輕軌八號延長線項目都全部徹底竣工那天告白的,但實干家李達康覺得那時間也太長。漢東總要一直建設下去的,京州總要一直建設下去的,這兩個項目完成之后,還有別的項目。
做好這個決定之后李達康便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沉浸在了工作里,和沙瑞金郵件聯系、電話聯系聊的差不多也都是工作。
難得見李達康一回面,沙瑞金只好讓白秘書把李達康在懶政學習班上講課的視頻下載到了自己手機里,他晚上睡覺前一遍一遍地看。
沙瑞金這段時間其實也忙,忙著收網,忙著黨建,也忙著與李達康一樣為漢東省GDP的事操心,同時他在還得在這幾天抽出空來接待中央巡視組的成員。
意料之中的,中央巡視組與沙瑞金聊起了李達康。
“難得見你這么欣賞一個人。”這次巡視組的負責人姓穆,和沙瑞金在北京也曾共過事,“你對他印象不錯啊?”
能讓沙瑞金由衷欣賞一個人,太不容易了。
沙瑞金不置可否,忽地說:“來了漢東,好好看一看京州吧。”
“不用你說,我都看了。”
“我是說,我們去看看老城區。”
老城區如今正在動工當中,沙瑞金帶著老穆轉悠了一圈,本來只是想讓對方實地來看一下,自己再順便向對方說說改造老城區的規劃——畢竟這些規劃李達康是來省委匯報工作時與他說,私下里發郵件、打電話也都與他說,他了解得再清楚不過了。
但沙瑞金還想讓更多的人了解,讓中央也了解。
百聞不如一見,去實地考察則是了解的最好辦法。然而沙瑞金沒想到,他和老穆卻在這個實地看到李達康。
戴著安全頭盔、穿著一身白襯衣、站在大太陽地下工地現場的李達康。
好像正在與身邊工作人員交談著什么的李達康。而沙瑞金與老穆離得遠,因此無論是李達康還是其他干部的目光根本都沒有注意到他們。
“我在北京的時候就聽說了,都說這個李達康是一等一的實干改革家,果然沒錯啊。”老穆看著已經動工起來的老城區,顯然對這位京州市委書記印象不錯。
沙瑞金笑了起來,比聽別人贊揚自己還高興。
他也在遙望站在工地上現場的李達康,襯衣的扣子扣得一顆不松,背脊挺得筆直,側臉的輪廓顯得冷峻而凌厲。
那樣嚴肅的神色表情,與平時在他面前笑得幾乎只剩下雙眼皮的李達康,實在相差太遠。
李達康本就是多面的,可無論是他的笑,他的淚,他的喜,他的怒,都是為了這個國家的人民——那都是最為寶貴的。
“哎,瑞金同志,你剛不是在跟我講老城區目前是要計劃改造成森林花園式科技文化區嗎?你再給我具體講講?”老穆似乎對這個項目很感興趣,頓了一頓,又說,“你們這個李達康,對環保的認識,比許多人都強多了。”
“在很多年前,他就有了這樣的認識和思維了。”沙瑞金笑著說,“就是這樣,當年他才會從呂州調到林城啊。”
“嗯,這個事件我聽過一些傳言,你再給我說說。”
“那你是想聽老城區改造的具體規劃,還是先聽呂州那事?”沙瑞金笑問。
“我都想聽聽。”老穆語音停了會兒,又說,“我們走遠點再談。”
“好。”
沙瑞金與老穆聊完之后,老穆與兩位同事趕著要在約定時間去見省委一位同志,便立刻離開老城區,坐上專車走了。沙瑞金目送車子離去,想了一想,返身回到李達康所在的工地現場,直接走了進去。
“沙書記?您怎么來了?”李達康剛好視察完畢也要準備打道回府,轉身看見沙瑞金的那一瞬間嚇了一大跳,“您怎么就這么來了?”
“我不這么來,還怎么來?”
李達康沒答他的話,朝著金秘書使了一個眼神,金秘書很快又從別的工作人員那里拿了一個安全頭盔。李達康接過,兩三步走到沙瑞金的面前,親自給沙瑞金戴在了頭上。
“你小心點,這里是工地你不知道啊?”
這是被達康同志保護了嗎?沙瑞金心里暗爽,趁著李達康給他戴頭盔時,他身體微微前傾,離得李達康更近,用只有李達康一個人聽得見的聲音說:“我知道我知道,我要是出了事,達康同志會心疼嘛。”
“知道就好。”李達康聽到這聲耳語,面不改色心不跳,退后一步,忽然又說,“不是,沙書記您得清楚您的身份,你是應該為全漢東的人民群眾而注意您的安全。對了,您來這兒是視察嗎?”
“不,我是陪中央巡視組的同志來看看。”
李達康聞言一驚,立刻左右望了望。
“他們已經走了。”沙瑞金見狀微笑,“我和他們談了一會兒。”
李達康立刻明白,中央巡視組這是“微服私訪”訪自己來了。不過沒什么好怕的,自己做好這份人民和黨交給他的事業就行了。
“沙書記,那您還有什么要看,要了解的嗎?”李達康問,“我可以帶您看看。”
“可我看達康同志你剛才是準備要走了?”沙瑞金看了一眼手表時間,“已經過了下班時間了,你還要回市委嗎?”
“嗯,回市委拿份文件。”
“那我陪你一起去吧。”
“這……沙書記……”李達康猶豫著不知道該如何接領導這句話。平時都是自己主動往省委跑,匯報工作,而省委一號親自去市委的情況太少見了。
“走吧。”沙瑞金說,“你上次不是說你辦公室的書柜和你家里書房的書柜一樣都是特制的嗎?我想看看你辦公室有哪些書,達康同志不會拒絕吧?”
二十八、
回到市委,天色已黯淡下來,大多數干部都已在之前陸陸續續歸家,因此省委一號的到來,并沒有引起多大的關注。
李達康帶沙瑞金進了自己辦公室的門,說了一聲:“沙書記請坐。”而后第一件事便是去給沙瑞金倒茶。
沙瑞金沒坐。
辦公室墻上有一幅字引起了他的注意。
“寧靜致遠。”——在剛剛才進門之時沙瑞金就瞧見了這四個大字,心里一樂,唇角還未揚起來,忽意識到一個問題。
自己的字什么時候寫得這么難看了?
就算是十六年前,自己的字也不會差到這種地步啊?
直到這時候,他終于看清了這幅字的落款。
沙瑞金不再坐這間辦公室會客的椅子,眼不見心不煩,他直接轉過身,隨即坐在了辦公桌上的邊緣上。李達康這時已倒好了茶,笑著端給了沙瑞金,然后一怔,問:
“沙書記,你怎么了?”
沙瑞金這會兒的臉色完全看不出喜怒,畢竟他一向都能控制情緒。可是此時站在他身邊的李達康卻是秘書出身,最能察言觀色的秘書。
如果一個人剛剛還笑意盈盈,片刻后卻莫名平靜,那就一定是有問題了。
“達康同志,”沙瑞金接過茶杯,思索了一會兒,“我問你一個問題。”
“您說。”李達康坐到沙瑞金身邊。
“你對周桂春同志這個人這么看?”
李達康的心中登時產生疑惑,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沙瑞金突然問這個問題。但領導既然在此時問了,那必然有其用意,李達康想了一想,認真說出自己對周桂春的真實評價。
周桂春工作勤懇努力,能力也出眾,更難得黨性人品還不錯,李達康對他印象一向很好,評價自然也好。
純粹從工作角度的、沒有任何私心的評價。
“這么說,你和桂春同志是朋友了?”沙瑞金又問。
李達康想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么事,難不成周桂春出了問題?這不應該啊,周桂春這個同志他可還是很信任的。
管那么多呢,反正自己是清白的。李達康點點頭說:“算是普通朋友吧。”
普通嗎?普通到這樣的字也能往市委書記的辦公室里掛。沙瑞金喝了一口李達康倒給他的茶,不再出聲。
他從來都沒奢望、也沒要求李達康能像自己一樣,將他送的字掛在辦公室的墻上。假若他今天來到李達康的辦公室,看見墻上掛的是別的句子,哪怕是一句“淡泊明志”呢,他都無所謂,都不會當一回事。
可偏偏掛的還是“寧靜致遠”。
那也無所謂,如果這幅“寧靜致遠”寫得確實比自己的字好,確實是書法大家的水平。
別說書法大家了,連個書法愛好者的水平都達不到。
純粹從工作角度來說,誰給市委書記辦公室里置辦這種字,是要被問責的吧?
不過這幅字倒明顯不是工作人員置辦的,而是周桂春送的。很巧合,周桂春和自己給達康達康送了一樣的字,達康同志選了一幅寫得爛的掛進了辦公室。
沙瑞金嘆了口氣,他是很希望李達康能多有些朋友、生活得更好、私下里不再那么孤僻的,但他的私心讓他也希望他在李達康的那些朋友里是有特殊位置的一個——這些日子以來的相處,他以為他已經做到了。沒想到,一幅字,打破了他的幻想。
慢慢來吧,沙瑞金站起身,放下茶杯,心想他遲早能成為李達康心中擁有特別位置的那一個。
就不可能有他沙瑞金想干卻干不成的事。
周桂春這個同志字寫得不怎么樣,工作能力倒的確不錯,方才達康同志對周桂春的評價,充分說明了達康同志的知人善任。所以,誰說達康同志不會用人了?
沙瑞金對李達康的印象又好了幾分。
而李達康這時卻還在思考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思考不出,他就只能直接問了:“沙書記,我能問問究竟怎么了嗎?”
“沒什么。你不是說要拿份文件嗎?”沙瑞金笑了笑,“我等你。”
李達康猶豫片刻,真的從桌上將文件拿起。
沙瑞金要往門外走。
李達康一把抓住了沙瑞金的手。
他站到了沙瑞金的面前,手沒松,直截了當地說:“沙書記,您心里有事。如果這件事涉及到組織的保密制度,不該我問的,那您說一聲,我絕對不再問;可如果是可以讓我知道的,那我能請您告訴我嗎?”
他給了沙瑞金一個陽光里還帶著些軟糯乖巧的笑,“看在我們是朋友的份上?”
沙瑞金是進了他辦公室之后情緒才發生變化的,說明這件事與他有關。李達康不弄個明白,心里不舒服。
沙瑞金默認了一會兒,低下頭,看向李達康抓著自己的手,他的眼睛終于露出了點笑意,湊近李達康的耳朵,呼吸故意打在李達康的耳垂與脖頸上,“達康同志,你是京州市委書記,平時來你辦公室的人不少,還是要注意一下影響的。”
“嗯?沙書記這是什么意思?”李達康莫名其妙打量了一下自己辦公室的布置。
沒什么太貴重的涉及到腐敗的物件啊?
“你墻上的字是誰買的?”沙瑞金的神色和語氣一本正經,但身體挨著李達康的距離卻越來越近,“辦公室的書畫裝飾購買都是有一定經費的。這字網上不到一百塊錢就可以買到吧?那么剩下的經費哪里去了?這個問題不能大意不得,還是要讓紀委查查的。還有,你堂堂京州市委書記,辦公室里掛這種江湖字,其他人看見了,對我們政府的形象也不好。”
換了吧換了吧,沙瑞金另有個聲音在心里說,你要喜歡“寧靜致遠”,不是還有一幅“寧靜致遠”嗎?
李達康總算搞明白了沙瑞金為什么進門之后就沒笑。
不對,這也不應該,這種事直接說就可以了嘛,沒必要這么猶豫的樣子?李達康回頭望了“寧靜致遠”一眼,噗嗤一聲笑出了聲。
李達康畢竟在官場上走過了三十余,如果連這點人心都看不懂的話,恐怕早就結束政治生命了。
他感到好笑,這省委一把手怎么別扭得跟小孩子似的啊?
于是他拍了拍沙瑞金的手背算作安撫,“你送我的那幅字,我放在家里了。沙書記今晚要去我家看看嗎?”
二十九、
沙瑞金心滿意足跟著李達康坐車前往市委宿舍的途中,還板著臉嚴肅地說,達康同志,我之所以關心這件事情是擔心你們市委出現腐敗,這是很嚴重的問題,必須徹查。
“沒事的沙書記,您不用擔心這個。”李達康說,“那字沒花市委的經費,是別的同志寫了。”
我當然知道是別的同志寫的。沙瑞金眨了眨眼睛,問:“誰寫的?”
“您沒看見落款嗎?”
“沒仔細看。”沙瑞金說話也與做事一樣,只要不違背底線原則,只要最終目的是好的,偶爾撒個小謊,用些手段,無傷大雅。
李達康點點頭,他真信了沙瑞金的話,“是周桂春同志送我的。”
“在林城的時候送的嗎?”
那明明比自己送字的時間還晚啊,沙瑞金心里又來氣了。
司機就坐在他們前排開車,李達康想解釋,又礙著這個場合不合適。他側過了頭,忽然發現沙瑞金的眉頭似微微皺起,不由一笑,湊近了沙瑞金的耳邊,用最輕的聲音報復似的說了一句:
“寧靜致遠啊,沙書記。”
他在報復后沙瑞金到漢東后的第一次省委常委會議開會前沙瑞金在他耳邊說的那句相同的話。
“達康同志,我不太明白你這句話的意思。”沙瑞金笑起來永遠都看似溫和。
“我說錯話了,沙書記。”李達康第一次發現原來沙瑞金別扭起來也需要哄,他頓了頓,握住了沙瑞金的手,“等我們回家之后,我再給您說那幅字的來由?”
沙瑞金沉默片刻,說了一個“嗯”的字,偏過頭,唇角卻忍不住微微上揚。
沙瑞金沒拒絕自己的握手啊,李達康的內心有點雀躍。隨即自嘲似的笑了一笑,都一把年紀了自己為什么還會因為這么一件事而感到高興?
下了車之后他們的手就沒再握在一起了,沙瑞金不滿地看了看李達康,走路時始終用肩膀去碰著李達康的肩膀。李達康卻仿佛是沒察覺到,拿出鑰匙開了門,到客廳叫了一聲杏枝倒茶;田杏枝上完兩杯茶,看見領導,猜他們或許要談什么公事,直接上了樓。
李達康坐在沙發上,一邊慢悠悠喝著茶,一邊說:“沙書記,我們之前不是斷了八年的聯系嗎?”
“是。那怎么樣?”沙瑞金如今不能更后悔。
“當時是我主動斷的聯系,其實我一直覺得蠻對不起您的。您剛來漢東的時候,我也不知道您究竟是怎么想的,所以……”李達康摩挲了一下手里的水杯,而后放下,“我是怕您以為我掛您的字是故意跟您套近乎,才讓人換成桂春同志的字。”
沙瑞金迅速抓住了重點。
“你的意思是說,之前你辦公室一直掛的是我的字?”
“是啊,要不然我也懶得換啊。”
沙瑞金忽略了李達康的后半句話,突然覺得這時喝的茶都甜起來,但是還有一點他得搞明白,“桂春同志怎么也送了你這四個字?”
“桂春同志他一直喜歡練字,但練不好,在林城的時候他看見我辦公室的字挺喜歡的,就臨摹了一幅。后來,您要來漢東之前,桂春同志正好也要到省委來開會,我就讓他把那幅帶上了,算是我買的。”
“買?”
“我本來是想買的,他非得送。我干脆就請他吃了一頓飯。”李達康笑了笑,“那段飯花不了多少錢,沙書記您放心,不算腐敗。”
“可是,達康同志,你好像都沒請我吃過飯吧?”沙瑞金托著腮偏頭看李達康。
李達康很想問一句,沙書記你別不是老年癡呆了吧,“在林城的時候,我不是請過您一回嗎?”
“那次不算。那次是我們比賽自行車,你輸給了我,說好了誰輸誰請客的嘛。”
省委書記說不算,那就只能不算。
李達康點點頭,說了個“好”字,想了想,問:“那沙書記,今天我請您吧?您還沒吃飯吧,我家里也沒其他什么東西,我去給您下碗面?”
就算沙瑞金已經吃了,他聽了這話也要立即點頭答應,何況他的確沒吃。
“沙書記,那您先坐會兒,我去廚房。”
達康同志親手做的面啊,這可比在外面館子請客吃飯有意義多了,沙瑞金這會兒再不氣了,舒服地靠在了沙發上。
面上灑了蔥花,還臥了一個蛋。李達康把面端給沙瑞金之后,就走去一旁拿起自己的辦公包翻出他剛剛從辦公室帶出的文件,回頭笑笑說:
“沙書記,您吃著。我這兒有份文件,等先弄完。”
“你不吃嗎?”
“我在工地吃了盒飯的。沙書記,您先慢慢吃著吧,我一會兒就忙完。”
李達康說完也沒去書房,直接拿著文件和筆就坐到了沙發的一邊,低下頭目不轉睛地盯著文件上密密麻麻的黑字。沙瑞金坐在沙發的另一邊,天花板昏黃的燈光照射下來,他看著正在看文件的李達康,覺得這面的味道是真不錯,剛想出聲問問李達康是怎么練就這么好廚藝的,又覺不能在這時候拿工作以外的事打擾李達康,便閉上了口。
沙瑞金突然想到前些日子看檢察院審訊歐陽菁的記錄,其中提到李達康與歐陽菁結婚這么多年以來,不但每個月工資都是全部上交的,以前還不太忙的時候連做飯與家務也是全包了。
難怪達康同志的廚藝這么好。
可是這么好的人,歐陽菁為什么就不知道珍惜呢?
也幸虧歐陽菁不知道珍惜。
面吃完以后,李達康的文件還沒有看完。沙瑞金放下碗,坐到了李達康的身邊,陪著他一起看了起來,并就文件的內容進行了一番深入深刻的討論。
半個多小時過去了,李達康終于愉快地弄完這份文件,而后將它重新放回了公文包里。
沙瑞金這時候才能談起工作以外的事,清咳了兩聲:“達康同志,你之前說,我送你的那幅字,你放到你家里了?”
“對,在我臥室。”李達康挑了一下眉,“走吧沙書記,我帶您去看看。”
沙瑞金忽然發現,在李達康面前,他的心跳得總是會很快,這可怎么辦?
三十、
那幅字如今掛在臥室床頭的墻上,沙瑞金駐足一旁,觀看了許久。
自己寫的東西需要看這么久嗎?李達康不解地搖了搖頭,說了聲:“沙書記,您坐吧。”
沙瑞金左右望了望,朝李達康笑了笑,意思是,坐哪兒?
李達康這時已坐到了床邊,拍了拍一旁的位置。
沙瑞金立刻從善如流坐下了。
“你怎么不掛在書房?”沙瑞金坐下之后才問。
“書房哪兒有位置?書房我得掛規劃圖呢,其他的東西容易擋著視線。”
沙瑞金覺得這才是李達康應該說出來的話,所以他不應該生氣,無奈地笑了一笑,隨后再問:“你辦公室就有位置了?”
“沒辦法,辦公室掛書畫裝飾是硬性要求。”
“那達康同志的意思……”沙瑞金問,“要沒有這個硬性要求,你辦公室就全掛規劃圖了?”
“是啊。”李達康毫不猶豫,“光明區和老城區的規劃圖我一直想直接掛在辦公室里,可以隨時看。不過我現在把光明區和老城區的規劃沙盤都放到了辦公室了,看起來也方便。”
說到最后一句時他笑了笑,似是很滿意自己辦公室現在的布置。
“什么時候到我家書房看看。”沙瑞金臉上的笑溫和得幾乎可以上新聞聯播,但語音卻低沉里帶著了些沙啞,偏著頭與李達康說,“我家有漢東省的規劃圖和規劃沙盤。”
“您辦公室不是也有嗎?”
沙瑞金眨了眨眼睛,“看來達康同志是不愿意到我家去做客了?”
李達康連忙搖頭。
然后他暗暗咽了一口唾沫。喜歡的人就坐在自己身邊,用這么好聽的嗓音跟自己說話,還笑得這么好看,他按耐住了想要親一口沙瑞金臉頰的沖動。
“那說好了,下次到我家,我做飯請達康同志嘗嘗。”沙瑞金的目光足夠溫柔,說話的時候就盯著李達康看。
沙瑞金忽然發現李達康的脖子上有一顆痣。
看著看著,就有些心猿意馬起來,沙瑞金在心中告誡自己,不要破壞了這時的美好氣氛。
臥室的燈很暈黃,漢東省委一號和京州市委一號平時工作里其實難得有會面的機會,這會兒既坐在了一起,可以聊的有許多,聊工作上的事,聊他們最近看的書,也聊他們共同的理想和信仰。
一直到深夜,誰都沒有盡興,沙瑞金卻故意看了眼自己手腕上的手表,“竟然這么晚了,不好意思,達康同志,打擾你這么久,我就先回去了?”
李達康有點失落,還是說:“沙書記,那我送您。”
沙瑞金站起身,拿出自己的手機似要給司機打電話,翻到通訊錄時卻又回過頭,笑著說:“我差點忘了,這么晚,司機應該睡了,還讓他過來不方便。達康同志,你不介意的話,我能不能在你家住一宿?”
政府部門的司機難道不應該二十四小時隨叫隨到的嗎?李達康覺得沙瑞金真是一個好領導,趕忙說:“那我叫我司機送您回家。”
沙瑞金委屈巴巴看著李達康,“你司機也睡了吧?”
“哪能啊?他一夜貓子,上回凌晨三點我打電話讓他來接,他還正在家看球賽呢。”聽到李達康這句話,沙瑞金只覺徹底沒了希望,李達康卻走近了他一步,笑容在他的面前放大,“不過沙書記,您想要我在家住一宿,我當然歡迎。”
沙瑞金點了一下頭,臉上的表情仿佛云淡風輕,“就知道你不會拒絕。”
李達康家里的客房其實長期沒人住,他去收拾了一下,去的途中順便給沙瑞金指明了浴室的位置,隨后繼續往前走。走到一半,忽然想起什么,停下腳步,看向沙瑞金,問:
“沙書記,您沒帶睡衣吧?”
沙瑞金坦坦蕩蕩點了頭,然后便等著李達康給他想辦法。
“沙書記,那您等一下。”李達康說完又迅速轉身回了自己臥室,沙瑞金跟在他身后,站在臥室的門口,見他在衣柜里翻了一會兒,翻出一件白色老頭背心和白色短褲。
“上次杏枝出去逛街看見打折買的,我還沒穿過。也只有這兩件是新的了,沙書記您勉強將就一下?”他一邊向著沙瑞金走過去,一邊將手里的衣服遞到了沙瑞金的面前。
“好。”沙瑞金接過,沖他笑了一下,轉身就走了。
浴室里響起水聲的時候,夜已過了十二點,李達康白天忙碌了一天,在這時不由打起了呵欠,收拾完客房便回了自己臥室,想等著沙瑞金洗完,他再去洗。明天早上還有一個會,也該早些睡了。
可一個人坐在臥室的床上,又沒別的事做,在連打了幾個呵欠之后,李達康的頭靠著床頭柜,卻不知不覺沉沉睡去。
沙瑞金進門的時候,一聲“達康同志”還未喚出來,看見閉著眼睛的李達康,驀地噤聲,連腳步也放緩放輕,悄悄走到床邊,坐了下來。
睡著的李達康,和醒著時候的李達康完全不同,神情不像平時在下屬面前那么凌厲,也不像平時在沙瑞金面前笑得又乖又甜。
李達康此時臉上的線條特別柔和。
還是那么好看啊,沙瑞金想著就沒忍住,傾身在李達康的額頭輕輕親了一下。
旋即他便拉開了一點距離,這才拍了拍李達康的肩,叫了聲:“達康同志。”
“沙書記……”李達康好像好沒睡醒的樣子,緩緩睜開眼,看見沙瑞金的那一刻倒是笑了,笑得格外明朗。
隨后視線停在了沙瑞金的身上不動。
那件背心,沙瑞金穿著到底還是小了,硬邦邦的肌肉將背心緊繃著,李達康突然莫名感覺口干舌燥起來,看著沙瑞金右肩上一道明顯的傷疤,伸手摸了上去。
“沙書記,這是怎么回事?”
“哦,好早以前的事了,我跟你說過的,對越反擊戰時受的傷。”沙瑞金說著起身,往后退了一步。
他覺得他不能再待在李達康面前了,畢竟柳下惠真不是那么好當的。
李達康愣了一下,沙瑞金這是故意在避開自己?
很明顯是的,李達康思考了一下,可以確定。只是,李達康不明白的是,為什么?
難不成,自己的心思已經被沙瑞金發現了?
“達康同志,你既然已經困了,那就早些休息吧,我先回房睡了。”
還沒待李達康把事情想清楚,他便聽見一旁的沙瑞金說出這句話。李達康一怔,下意識起身站到沙瑞金面前,“沙書記,我想跟您說件事。”
“什么事?”
“本來是想等老城區改造一期完工之后跟您說的,不過……”李達康握住了沙瑞金的手腕,鄭重開口,“沙書記,我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