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旅行途中,計劃被屢屢打破,我們總是會耐著性子,說服自己接受現狀,繼續前行,畢竟老話常說,“來都來了”。而正是在這種“來都來了”的妥協中,我們往往會遇到不期的驚喜,跳出旅行之外,獲得新的靈感。
比如,我們的《單讀 26· 全球真實故事集》。
《單讀 26· 全球真實故事集》可以說是由一次旅行催生的,借由本次新書分享,單讀主編吳琦從 5 月開始也展開了一系列的出行計劃——從旅行出發,又回歸旅行。
6 月的最后一個周末,《單讀 26·全球真實故事集》來到成都 尋麓書館與重慶精典書店 ,吳琦主編邀請來了他的好朋友們:譯者陳英、譯者何雨珈與播客《遲早更新》主播任寧, 四位和“旅行”大有關聯的創作者一起聊了聊旅行與創作。
所以,究竟是“在旅行中創作”,還是“在創作中旅行”?來聽聽他們怎么說。
??在旅行中創作??
#01
把“真東西”放在這里
它自有其力量
任寧:關于這本書我想問問吳琦,如果將“全球真實故事集”這個標題拆開,全球意味著某種多樣性和聯系;真實在我看來是一種力量;故事背后蘊藏著某一種價值觀,一種能夠吸引人閱讀的因素。那你覺得全球、真實和故事哪一個概念最打動你?
吳琦:毫無疑問是真實。我覺得過去的《單讀》是很喜歡全球的。比如 我之前去拜訪法國和英國的一些文學機構和作者的時候,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一個抽象的“全球”概念吸引著我。我們之前也討論過 所謂的世界主義、全球化這種價值觀層面上的話題。當然在現在這個階段,某種層面上我們依然保留了這個所謂的標簽或者符號,但就我內心的排序而言,它已經往后排了。因為好像不再存在一個抽象的、統一的全球,我們看到的是一個不斷變化,比我們之前的想象都要殘酷得多的全球,所以我覺得需要重新去認知以及找到“全球”,但這暫時不是我們能夠馬上處理的問題。
故事是我自己最難以駕馭的一個環節。我本身不寫故事,從做記者到后來很長時間都不太善于將故事用一種娓娓道來、引人入勝的方式講述出來,可能也是某種欠缺。我之前喜歡寫評論,后來喜歡描述,描述一個場景,這個場景可能沒有情節,它是一個很靜態的畫面。故事不是我通常意義上最敏感和強烈的地帶,之所以放到這里,可能只是因為它起到了代替“非虛構”或者“記者報道”這些詞匯的 一個功能。
之前我們在想題目時,就一直圍繞真實這兩個字在想。當時想了很多類似“真實”、“真相”、“后真相”這樣的詞匯。雖然這個概念你可以無窮無盡地去拿捏,但當你拿捏它時就會有一種怠慢,因為它不需要你下太多的定義和限制。當你把“真東西”放在這里的時候,它自有其力量。雖然有時候“真東西”不是最好的一種形式。
例如我在這本書的前言中提到 Henry James 的小說里面的故事,他寫了 一對家道中落的貴族夫妻檔,因為沒有錢,到一個插畫藝術家的工作室找模特的工作,當時的插畫家通常會畫一些貴族家庭。這對夫妻覺得, 他們本就來自貴族家庭,衣服、神態都是真貴族,自認為畫家會非常歡迎他們。可是那個畫家試了之后發現,他在流浪者、餐廳洗盤子的服務員或妓女身上,能夠更準確地抓到豐富的神態,反而在真的貴族身上找不到他想象中的貴族氣質。所以從一個創作者的角度來談真實,可以有很多的角度和花樣。但在真的東西面前,你是無話可說的。
#02
紅薯就是你的馬蹄清月夜
吳琦:在你們過往的旅行當中到底是怎么玩的,你們在尋找什么??有沒有想過把旅行當中的某些東西,或者認識到的人、事轉化成某種創作的材料?
任寧:我感覺我在旅行當中會進入某一種“創作狀態”,如果不謙虛地說,目前自己比較喜歡的一些想法和作品大多數都是在旅行當中完成的。我覺得身處一個非日常的環境下,那個狀態給你的刺激,是能夠給你帶來新的東西的。但一個地方如果你去得多了,這種刺激就會下降。
例如說去北京,可能最近幾年去北京去得實在太多了,以至于我到了北京已經完全沒有異鄉的感覺,飛機門一開一關,電梯門一開一關,就去開會、辦事,結束了就回去。最近北京給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去年年底,那時候我去找吳琦。當時他們辦了一個單向街書店文學獎,但是我陰差陽錯地搞錯了日期,提早去了一個月。到了那兒,我跟他說:“你們這個活動怎么這么低調,沒有任何宣傳,連個易拉寶都沒有?”他說:“你在哪里?”我說:“我在北京。”他說:“誒,現在不是 11 月嗎?”
我來都來了,他就跑來跟我見面,喝了杯咖啡。那天跟他聊得非常開心。結束之后,我從一個月后即將成為會場的地方走回酒店(為了參加這個活動方便,我還特意訂了旁邊的酒店),在路上,我路過北京的通惠河,河本身非常普通,但是在去年年初的時候,網上流傳了一些照片,其中有一張是一個人躺在那個雪窩里面非常放松的樣子,我去的時候那也是冬天,沒有下雪,但是我就想到了這個場景。
我在通惠橋橋頭買了一個烤紅薯,站在那兒把它給吃完,吃著吃著,有一塊紅薯肉就從橋上掉到了河里。那時候河面結著冰,所以它就掉到了冰上。河水是青黑色的,那塊烤紅薯的肉是鮮黃色的,我覺得這一次陰差陽錯的談話,這一刻的閑暇有點像是這個烤紅薯的肉,那么小小的一點,在整個深黑色的背景上面,像一顆火星一樣在那里,但是它就一直凝固在那里,它有自己的存在感,雖然對這條河而言,它很小。 我覺得旅行給我的感覺是,?我還是我,我還是以自己的狀態和價值觀在跟這個世界打交道,無論去哪里都一樣。但是這一次的位移、這一新狀態帶來的刺激,就好像紅薯肉似的,它雖然是一個異物,但它非常精彩,能夠給我帶來一些與眾不同的東西。
何雨珈:我覺得你跟吳琦聊天應該是特別熱絡的,一直到最后你走在河邊,有了屬于自己的思考,屬于自己的時刻,在一個對你來說已經是異地的地方。這讓我突然想起李煜的一句詩——“歸時休放燭光紅,待踏馬蹄清月夜”。我突然想到那個雪景就是你的馬蹄清月夜,那塊紅薯就是你的馬蹄清月夜。
有時候我也會這樣,我的馬蹄清月夜發生在大理的一個早上。去年 9 月份的時候我去了大理,租了一個洱海旁邊比較便宜的房子,因為那時候我的翻譯工作特別重,我就想換一個地方,大概住兩周,寫稿、看海,趕快把欠的債補一下。我走之前,跟一個比我年輕 10 歲的女孩子就說了這個事,她說那我過來和你一起住可以嗎。我說可以,你過來吧。 她很活潑,想要環洱海,到處去玩,要到大理的周邊去探索。我就想來都來了,而且這個女孩子那么活潑,我也是一個很活潑的人,于是就跟她一起去探索。這就導致我的債還不完,所以最后幾天我只好每天早上四點起來,爬到租的房子的天臺上,拿著電腦,看著太陽一點點升起來,開始趕稿子。
很多時候,?我在趕稿子的時候,看到太陽一點一點地升起來,我就會突然把翻譯的文檔關掉,新建一個空白的文檔,寫下這一刻的思緒。有可能和太陽毫無關系,就寫眼前的景色,比如說一只斑鳩飛過來之類的,就把它記下來。這時就也會出現馬蹄清月夜那種感覺——在很忙碌的旅行行程中,有一段屬于我自己的時光。早上的那個時光雖然起得很早,也很困,但是那個時候很療愈,會出現一些不一樣的思考。
#03
我看到了這個場景
一下子就感到了文學的力量
何雨珈:我最近翻譯了一本菜譜,叫《川菜》,很大很紅的一本,里面多次提到自貢,我作為一個四川人,之前還沒有去過自貢,于是我就去了。我們本來計劃在自貢留三天,但第一天我們就把自貢的景點都去了,剩下的時間就開始在自貢的街頭走路,去探訪比較小的地方。比如書里面寫到一個自貢的名菜——橋頭三嫩,在橋頭鎮,很遠。
扶霞(《川菜》作者)寫橋頭三嫩寫得特別生動:一口很大的鍋,很多油煙,主廚準備好了菜后,倒下去,大油爆炒,像爆炸一樣,所有的東西炒 15 秒就起鍋。當時我就站在一扇很小的門前看著主廚炒,?他的動作和文字里寫得一模一樣。我平時是把作家的話落回紙上,但現在我眼前看到了這個場景,一下子就感覺到了文字的力量。
#04
北京是一個中心感太強的城市
吳琦:北京是一個中心感太強的城市,也許上海也有一些這樣的問題,在中心感太強的城市就很容易不自覺地營造出一種焦慮感。甚至我現在有點懷疑,網上流傳的內卷、躺平主要指的是在北京、上海等少數幾個城市里面的人的狀態。所以這些詞也許沒有那么強的概括力。
我最近努力創造很多出差的機會,去福州、蘇州、杭州、廣州,每次旅行都對我的工作有非常大的緩解和啟發。緩解就是說把螺絲松一下,把自己從需要坐班、開會、同時做很多項目的狀態里面拽出來。另外每次出行對思考、觀察問題的角度也有提示,好像我過去已經把北京看世界的眼光等同于自己的眼光,這種眼光也許很大、很寬闊,但也同時遮蔽了很多東西,而這些東西恰恰是非常有深度,非常給人帶來愉悅的部分,但被我們從自己的生活和工作當中隱藏掉了。
??在創作中旅行??
#01
旅行和創作可以互相獎賞嗎
吳琦:陳老師可不可以講一講自己的一些旅行習慣,?在旅行當中會不會做一些跟創作相關的工作?你又是怎么將旅行和創作結合起來的?
陳英:我喜歡的旅游是在一個地方住一段時間,?體驗本地人的狀態,了解他們真正的生活。
例如我比較喜歡去的城市是巴羅莫,它是西西里一個太陽特別好的地方。我每次去那里,都會假裝自己是意大利人。去吧臺喝咖啡的時候也是點一杯咖啡, 默默地站在那里喝完,體會一下意大利人的感覺。這是我喜歡玩的一個游戲,去一個地方就假裝自己是當地人。
所以如果真的去揣摩對方的一個心思的話是不一樣的。我在東歐的時候還起了東歐的名字,有名有姓的,你直接就可以隔離出來一個新的人格,這是一個非常有趣的體驗,我在那里不演自己,我要演別人,演一個東歐的姑娘,這是一種游戲的方式。
吳琦:太可愛了!
陳英:雖然這是一個非常個人的事情,但我覺得它非常有趣,這種?進入到本地文化的感受跟做游客是完全不一樣的。這是一個放棄自我的過程,有些人就是死死地緊抱著自己的現實生活,但如果你稍微放棄一下自我,去看一下別人, 就會跟別人形成一種交流,你就會有新的收獲。?旅行也是一次打開自己的過程,剛開始扮演的時候你起一個東歐的名字,但是這個新身份會逐漸給你很多意外的驚喜。
吳琦:那么在翻譯和創作過程中,這種?去過當地、有實際在那里生活和肉眼感知的經驗,是否是一個重要的因素呢?
陳英:旅行和創作的關系太密切了。先說一下創作的問題,我現在給南航飛機上的雜志寫文章介紹中國各大城市,我覺得如果我只是參觀過這個城市的話,根本就寫不出來。但如果是長期生活過一段時間,至少三五個月,就還是能夠寫一些比較真切的東西,所以這個是直接跟我的寫作掛鉤的。我覺得在場感非常重要,包括我們今天的?這種面對面的交流和在網上,是完全不一樣的體會,可能帶來的感受的強度等各個方面也是不一樣的。
吳琦:我對陳老師剛剛的分享深有體會。幾年前我為了編輯《單讀 23:破碎之家》去了巴黎,同時我也在做《下一次將是烈火》的翻譯工作。恰巧當時看到《紐約時報》上的一篇文章,講的是一個記者重走鮑德溫從法國到瑞士的路線,尤其重點寫了他在巴黎游蕩的歷程,剛好就是我住的那一區。
于是我就試圖按圖索驥地尋找,比如說他會去花神咖啡館,會一路走到瑪黑區尋找夜生活,也會在某公園旁邊的小旅館住。我其實是非常沒有目的地漫游,我也不知道我在找什么,也沒有一個具體的任務,沒有要為了解開一個難題或者找一個詞去工作,可是我發現它會和工作之間形成一個非常有意思的互相補充和撞擊的過程。
我覺得這個就是剛才陳老師說到的?旅行和創作有時候會互相獎賞,不是你有意識的,不是為了完成寫作一定要去哪里,而是?當你隨著你自己的人生的展開,那些偶然的發現會連成一個有意思的地圖,最后就拼成了一個你意想不到的樣子。
#02
在干燥的狀態中透口氣吧
吳琦:剛才我們說到旅行和創作, 我覺得當下在國內旅行會幫助我們打開很多思路,也幫助我們克服很多生活在大城市中“干燥”的狀態。這個干燥不一定是氣候意義上的,而是我們生活狀態中的一種干燥,比如說每天都被無窮無盡的事情、項目和 deadline 所驅逐的狀態。 在北京生活不像在成都、重慶有很多的水汽,有很多的空間,有很多的閑余是你可以不斷地去咀嚼余味的地方,這些都是即時的營養,幫助我們像魚一樣從水里面透口氣。
陳英:我覺得每個人跟城市的關系都是不一樣的,我們可以去反思自己跟這個城市的關系,也可以進一步發展這個關系,去了解周圍的生活。當然讀書是一個非常好的一個途徑。比如說北京,我覺得北京是一個需要全力以赴的一個城市,你要么就是全力以赴,100% 對待它,要么就離開它,所以我在畢業后就選擇離開了。但是?重慶對于居民的要求就沒有那么高,你生活在這里,即使跟它是若即若離的關系也是可以的。
這讓我想到了卡爾維諾,他在巴黎生活了很長時間,但他的狀態跟巴黎是很隔離的,他生活在一個鄉下小別墅里,在那干活,偶爾去城里就是買個報紙。有時候我去巴黎也會待一段時間,我第一次去巴黎的時候是一種真正的初戀般的感覺,激情四射地看著城市里的一草一木,看著曾經雨果住過的地方、波德萊爾吵架的地方,當時的體驗是非常多的。
但是后來再去的話,就會感覺你是在那里工作的,所以就是去公園里面轉轉、跑跑步,不會建立起自己跟一個城市互相聯結的感覺。我為什么最后無法跟巴黎建立一種深層的關系,主要還是我的法語不行,這也是一個非常深刻的原因。我的法語僅限很粗淺的聊天,但當地人找我聊天我就聊不下去。所以要真正的旅行要求還是比較高的,不僅僅是語言方面的,還有心態方面的,你需要一個很強的力量去面對這種無力感。
#03
在他人的世界里逛太久,
會魂不守舍
吳琦:陳老師翻譯過很多作家的作品,每個作家的語言和文字是完全不同的。比如我在翻譯鮑德溫的時候,常常覺得這個話好像是我也會講的話。我不知道你有沒有類似這樣的感受,就是對作者的語言太熟悉或是太認同了,以至于有時候會恍然間和作者融為一體。
陳英:當然有這個體驗了,每個人跟現實的關系是不一樣的,就導致文字的感覺也是不一樣的,包括他的想要表達的東西,不是我想要表達的東西,所以?要把譯者和作者分開。
但是你如果要做一個非常專業的作者譯者的話,你要徹底放開自己,你要把自己關在一個小盒子里面,進入他的世界,這是一個非常累的過程。同時?你做完工作之后,也要有一個找自己的過程。因為你好像有點迷失了,在別人的世界里面逛太久了,自己就會魂不守舍的,這種體會還是挺多的,有時候我上午工作后,整個下午都會魂不守舍的。然后就需要?找回自己的情感,找回真實的自己,再去面對原有的生活,但這也是一個比較私密的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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