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無法離開的婚姻里獨自璀璨

1

我是小潘,理學博士,在一所理工科大學任教已快一年。那日,我正在單位的林蔭道上,從辦公室向教工宿舍走去。

看到一名女子,急匆匆——難怪急匆匆,天上烏云壓頂,風兒吹起了樹葉,看來要下雨,她肯定是急匆匆——只是路人都急匆匆,我唯獨看見了她——別人都沒有鉆進我的眼里去。

那是一個夏季的黃昏,她穿著長裙,白的底子,綠色波點,v子領,腰間系著深綠的腰帶,腰帶大約是一粒粒細細的珠子綴成,明媚但并不耀眼。風吹她的長裙,有飄飄欲仙之感。她蹙著眉,好像很著急的樣子。她有一張鵝蛋臉,明眸,眉毛修長,容顏溫婉,頭發挽成一個髻。

原諒我的目光一直跟著她,我并非登徒子,但在這樣郊區的地方,看到這樣明麗高貴的女子,還是第一次。

我不由猜測她的身份來,她很年輕,也許是我們哪一個同事的女兒,我們這里是很大的一個單位,大多以男同事為主,女眷們都住在家屬區。

其實,我手里拿著傘,下班的時候,我看見天不好,正好辦公室有一把傘,我便拿著走。

我看見見她裙裾飄飄,絕世獨立的身影,心想,如果下雨了,我就膽大一點,主動把傘借給她。

但是,老天并不想幫我這個忙,雨沒有下下來,我與她擦肩而過,她并不知道,有一個陌生男子注意到了她。但我卻在擦肩而過的那一瞬,看見了她眉梢的一顆痣——那是一顆嫵媚的痣。

回到宿舍,我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穿著算得上英武、帥氣,常有同事說我劍眉星目,此外我有一米八的個頭,我一向知道的外型無懈可擊,然而我單身至今——我已經今三十歲,父母不知給我安排了多少次相親——最開始我不想傷他們的心,后來,實在不想再去相親。然而,一個也未成功,我的父母都是領導職務,大大小小解決了很多問題,唯有對我的婚姻,感到無力。

我一直在想,婚姻不是做生意,不是把兩個人的身份、地位、身高、長相拿來對比,大致匹配就可以在一起生兒育女。

不是,我要的是一種感覺,感覺到被吸引。

比如說那風里吹起的長裙,那柔弱又堅定的表情。

我本以為以后還能看見她,所以在下班時, 總是匆匆離開辦公室,希望能偶遇。

但是,并沒有,大約有兩周左右,我日日經過那條小徑,但并未再見到她。我甚至去了幾次家屬區——那是一片紅磚樓宇,旁邊是一個人造湖,開滿了亭亭的荷花。我假裝去賞花,眼睛卻朝著家屬區的門口望了又望,但是只是失望。

再然后,我就被派出去參加一個研修工作坊。學習的時候,任務比較重,每日需打卡交作業,我開始忙碌起來,那個影子漸漸淡了下來。人們說時間能改變一切,如果沒有再次遇見,也許我會忘了她。

可是一個月后,當我提著旅行箱,從南國回到單位的時候。我又遇見她。

這一次見她,依然是在那條路上,只不過她換了裝束,長發不再挽成發髻,而是垂在腰間——那腰只盈盈一握,她瘦,很多女人都追求瘦,但瘦卻不一定就美,她那樣的勻稱,一條緊身的白色及膝連衣裙,襯出長腿。一張鵝蛋臉依然溫婉,祥和。

我的心突突跳起來,我本以為已經將她忘了。我呆住了,也找不到理由去和她打個招呼,只能看著她急匆匆離開——她總是急匆匆,上一次天仿佛要下雨,可這一次不是啊。

我看著她挺拔又婀娜的離開——不止我一個人側目,而是很多人都目送著她,帶著驚羨的眼神!而她并不自知,自顧自地離開。

回到宿舍,看見住在我對面的好友莊超,正要去飯堂吃飯。他是電子系的老師。他已經一個月未見我,大呼小叫道:“回來了,帶什么特產了嗎”?一邊說一邊就翻我的包。

也許是我仍然沉浸在剛剛的相遇中,我并沒有往常那般地熱烈回應,甚至沒有說話。莊超很詫異,拍了一下我,仿佛要把我從夢里拍醒,道:“你小子怎么失魂落魄”?

我不知怎地,竟然傻傻地脫口而出:“我喜歡上了一個人,可是不知道她是誰”。

莊超一怔,然后大笑起來,“哈哈”,他說,”兩個星期沒見,見我第一句話是這個,可見老弟你的問題很嚴重”!

我的問題嚴重嗎?我本以為要忘記她了,可今天又遇見她。

莊超道:“走一起到飯堂吃飯,邊吃邊說”。然后不由分說,讓我打開宿舍門,將我的行李丟到房間,然后拖著我出門。

他說:“是在湖南學習時,遇見的吧?一定是個大美人,就是有點遠”。我搖頭,說就是本地的。

他很奇怪地看著我,“這就奇怪了,你都不在這里一個月了,一回來,就喜歡誰了”?

說著說著,就到職工飯堂了。找個位子坐下,打好了飯菜。莊超,還在絮絮叨叨:“這是好事啊,你已經三十了,我以為你要一輩子光棍呢”!

我說,之前的確有這個想法,現在不一樣了。

正說著,我的腦子“嗡”得一聲——因為我又看見她了,她裊裊婷婷地走過來,在窗口打飯,我正要跟莊超說,就是那位女子,卻突然噤了聲。

因為我看到了、聽到了最沒有想到的一幕。

一名小男孩,大約五六歲歲的樣子,一邊跟著她跑,一邊喊著:“媽媽”!而她扭過頭來,無限溫柔、無限慈愛地喊了一聲:“寶貝,慢點”!

這真讓我始料未及!

2

我又羞又驚又失落,簡直是百般滋味,難以名狀!

莊超察覺到我的異樣,忙問:“怎么了,看到她了”?

我嚇得面紅耳赤,連忙否認,慌亂中,脫口而出,“她不是學校里的。是我在外面認識的”。莊超更狐疑了,說:”你不說不認識嗎”?

我幾乎要瞠目結舌,然而急中生智。道:”是別人向我媽媽介紹的,我只看過照片,還沒有認識本人”。

莊超釋然,又大笑,一定是大美人了,只看照片就喜歡上了。

我的腦海亂哄哄的,這是我做夢也沒想到的。她竟然已是孩子媽。

當晚吃過飯,莊超本來喊我打籃球的,但是,我推說,剛座了那么長時間火車,好累,想休息。

回到房間,我回顧了兩次和她相遇,恍然明白,難怪她都是形色匆匆,看那小男孩的年齡,大約是在上幼兒園的樣子,她一定是要接孩子放學吧。

這所幼兒園是我們大學的附屬幼兒園,只有教職工子女才可以上,那么她是我們大學的老師?但我不認識她,甚至沒怎么見過她,也許是別的系的老師?

但在我影響當中,即便是教師節全校老師開會的時候,我也沒見過她。

然而,這一切都不重要了。我的一絲綺念,剛剛生出芽兒來,便要被活生生掐斷了。

一個人喜歡另外一個人,很難說是喜歡什么,我喜歡她什么呢,她并非絕色,但看起來順眼,臉上的那一抹安詳溫婉,或者就是一種感覺吧,一中讓我覺得寧靜的感覺。

我頭腦一陣亂糟糟,胡亂洗了洗,便躺下了,幸好明日并沒有課,否則按照我這個狀態,是沒辦法上講臺的。

迷迷糊糊中我仿佛看見一大片澄碧的海,媽媽給了我一把鑰匙,讓我去看新房子,那房子就在海面上,有三層,我正依著陽臺,看著那澄碧得幾乎像綠水晶般的海面,有一位女子的背影出現,那是她的背影、高挑、挺拔、婀娜,風兒吹動她的白色披肩。

她轉過身,對我笑,朝我走過來,只不過不是她的臉,那是一張漂亮卻稚氣的臉,我猛然驚醒,四下漆黑,我打開床頭燈,看一下手機,已經是晚上九點半。

我拉開窗簾,外面燈火依舊。

突然手機響,是媽媽打來的,她嗔怪我,為什么出差學習回來,不給她打電話。

我說正準備打呢。媽媽又說:我跟你爸首付買了套房,就在上次我們去看房的鏡湖山莊。

鏡湖山莊,是建在湖邊的一個小區,背靠青山,環境特別好,我很喜歡,媽媽也說他們想去那里養老。

想到剛剛夢里的澄碧的海,海邊三層的新居,雖然并不是和媽媽說的一模一樣,但畢竟是相似的。

那么,夢里的那個姑娘呢。正在踟躕間,媽媽竟然說:“你陶姨給你介紹了一個女朋友,跟她一個單位,我看過照片了,很不錯,我把她電話發你吧。”

陶姨是媽媽的好朋友,在市級機關工作,跟她一個單位的一定是公務員。

我爸爸媽媽都是公務員,她們也特別喜歡我找一個公務員女友,穩定、鐵飯碗、工作有規律。

我聯想到剛剛做的夢,那樣近似的房子和小區,莫非這個女孩也和夢里的女孩長得一樣,雖然漂亮,但我并不動心,覺得太過稚氣。

我不知從哪里來的無名火,對媽媽說:”你們是不是覺得我找不到女朋友啊,我不要你們介紹”。

我的語氣很沖,聽得出來媽媽有些生氣。

這個世界上,只有在媽媽那里才可以恣意發泄自己的情緒吧。

3

周末接到方凱邀請,他們的課題順利結題,課題組要辦一個慶功宴,讓我也去喝喝酒,他說,我有些魂不守舍,且認識一下課題組的大神,對我的科研總會有些幫助。

一到酒店,發現我的系主任也在,我的系主任張陽四十六歲,算得上風度翩翩,他的性格很開朗,對下屬也極和藹,我們經常在一起聊天,感覺的得出來他是一個熱情的人。我們都叫他老大。

他是學理論物理的,電子系的課題,他也是成員?或者跟我一樣,被莊超拉來?

我叫了聲老大,老大見到是我,離開滿面堆笑,對在座的同事們道:“我來介紹下啊,這是我們系去年才來的高材生,本科,碩士,博士可都是985的哦!而且小伙子還很帥,大家看看是不是很帥”?我有些不好意思,但是還是應景地笑道:”主任過獎了,不過算不上歪瓜裂棗而已,倒是要好好向各位學習”!

正說笑間,那個裊裊婷婷的身影再次出現,手中牽著那個小男孩。她今日穿著一字領的紅色絲絨長裙,肩部是透明網紗,頭發盤起來,像高貴的女神,我的臉發熱,心突突跳,卻聽見大家都在喊:”嫂子好”!

嫂子好? 那么她是哪家的嫂子?

正在納悶,莊超跟我說,這是系主任夫人、另一家大學的電子工程系副教授 ,是這個項目的主要參與人,所以她們一家都來了。

原來,她是大哥的女人。

這是怎樣的驚憾與失落!那么我心里所有的波瀾,所有的希翼,所有的柔情都要化作灰燼!

當然是觥籌交錯,輪到我敬她酒的時候,我簡直聲音顫抖,不敢正眼看她,聽見主任在介紹,這是我們系去年剛來的小潘。我學著其他人叫了一聲:”嫂子好”。她微笑著看著我,鶯歌燕語般地說了聲:“你好”,與我碰了杯。

在食堂里見到她帶著小正太的時候,我就知道所有希望都破滅了,但是現在這一刻,我甚至覺得自己簡直想被命運捉弄了。我笑自己愚笨,我笑自己荒唐,但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第一次見她時候的一見傾心;那像潮水般席卷我的柔情;那每日去那條綠色小徑上,想與她相遇的渴望。在湖南,本來以為可以忘記她,卻在回來的當天再度遇見,本來已經淡化的感情卷土重來,更加迅疾。

昨日,今日,簡直讓我跌進冰窟窿里,特別是現在,千萬不能讓任何人看出端倪,否則,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呀!

正在內心洶涌澎湃的時候,聽見系主任對她說:“我們小潘一表人才,你看看你們那邊有沒有合適的小姑娘”。她還是微笑著看著我——她的眼睛黑而澄澈,若黑水晶,說,嗯,那我留意。方凱這個大嘴巴道:”人家已經有心上人了”!我狠狠瞪了方凱一眼,大家都盯著我笑起來,說,原來還在保密階段。

也好,這樣永遠也不會有人知道我心中的秘密。

4

當晚回去后,我使出十二分力氣告訴自己,要理智,在我不知道她已是人妻人母之前,我的那份情愫是可以原諒的;如果現在還對她有幻想,那么簡直就是非分之想,是愚不可及的,甚至是不道德的。

然而,這一切的突如其來,讓我的心大起大落,心猿意馬,一時間顛倒夢想,雜念如潮水。晚上與她碰杯的那一刻,時時浮現在我心里,她是個理工女,卻有著文科生的精致。

我眼觀鼻鼻觀心,從一數到十,從十數到一,想讓心靜下來,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我終于稍稍定下心,于是開始寫論文——還好,在工作坊里還是學了一些東西,而寫論文能讓我靜下心來,萬念系于一念。

手機放在旁邊,我聽見有消息聲,但我并未理會——我要排除萬難,在這個晚上做點事情,思想一分神,一打斷思路,事情就蹉跎了。快到十二點,終于將論文的第一部分寫完,舒了口氣,這是一個有收獲的晚上。

然后拿起手機,看到媽媽發來的數條微信,一直在說陶姨介紹的那個女孩,她叫艾琳,附上手機號,說明日是周日,讓我千萬去約下她吃飯。

并且發了一張照片。

照片中的姑娘,短發,嬌俏,稚氣,像剛剛畢業的大學生,與我夢里出現的姑娘神似。

但我并不想約她,因為我并無怦然心動的感覺。但我還是決定約她,出于兩個原因,一是想看看她到底和我夢中是不是一樣的,二是讓我擺脫心理上的尷尬境地,也許這樣會讓我盡快從感情漩渦里解救出來。老大的女人,無論她有多么美麗,多么讓我心儀,我都沒有追求的權利。他跟她,郎才女貌,是壁人一雙,我算老幾?

這樣的目的并不純粹,甚至沒有感情的成分,我覺得有些對不住艾琳。

但人都是有些自私的。

于是第二天,我打了電話給艾琳,聽她的聲音,甜蜜大方,并無絲毫忸怩。

她仿佛對我的來電早有準備——定是母上大人對她無比滿意,并且讓陶姨轉達了她的意思,而她的乖兒子一定會秉承她的意思。

我們約在一家港式茶餐廳,時間是11點,但我提前了10分鐘,我不想讓女士等。

11點的時候,她來了,她的確如夢里的女子,高挑,挺拔,但穿得并非是白色衣裙,而是花團錦簇,襯托出她的熱情,留著短發,小圓臉,有烏溜溜的眼睛,的確很純真稚嫩。

她是單純的漂亮,但沒有由內而外的韻致和味道。

我迎上前去,她大約也看過了我的照片,并不意外,但有些小女孩的羞澀。讓我想起易安的詞,“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她果然對我一笑,那笑非常熟悉——我在夢里已經見過了。

我有些心驚,她竟然真是我在夢里見過的女子,又聯想起,鏡湖山莊,不覺覺得匪夷所思。

難道我做了所謂預知夢。

我是學物理的,但現代物理已經在沖擊很多未知領域,試圖以科學的方式去解釋。這些未知領域已經迷惑人類千百年,因為無法解釋而被稱作迷信。

比如,我做的那個夢幾乎印證了現實,這是偶然發生呢,還是說我和艾琳的相遇是冥冥中注定,是蒼天的旨意。

但我并未告訴艾琳我的夢,一是太唐突,二是太匪夷所思,會讓她認為我如此輕浮,編個故事來獲取她的好感。

我們至少有一樣是共同的,喜歡清淡的菜品——我們同時點了一份叫做荷塘月色的菜品,那是黑木耳,薄藕片,嫩豌豆角炒制而成,樣子很美麗,口味清淡不膩,余味悠長。其余的菜和飲品我們要得也差不多。

飲食男女,吃得合拍,讓我們相視一笑,算是比較默契。

艾琳果真是比較單純的女子,我們不過初相見,她就將她的家庭狀況如數家珍交了底。她家非常殷實,父親是中醫,母親是中學教師,這樣的家庭,醫生和教師,教出來的孩子一定是純良的,難怪她看起來那樣的純潔稚嫩——她的世界很難接觸到社會陰暗面和各種人心。

雖然算不上一見鐘情,但算得上相談甚歡。我的感覺告訴我,我們是可以做好朋友的。

那么就試試看吧!

談到愛好,她說她喜歡聽音樂,正好我也喜歡。

我于是約了她下周一起去聽音樂會,她仿佛很歡喜。

5

從那次音樂會開始,我和艾琳漸漸熟了,關系穩定下來。雙方父母均欣喜滿意。

如果不是那件事發生,我和艾琳會波瀾不驚地相處下去。她是一個很好的姑娘單純,善良,溫和,胸無大志——她工作認真,一絲不茍,但并無什么“官癮”,與我接觸到的很多一門心思往上爬的公務員很不相同——這很符合我對女孩子的審美,女孩子何必參與那些蠅營狗茍,相由心生,會丑了臉孔。

所以我喜歡她,這是一種說得出理由的喜歡,淡淡的悠長的喜歡,可以相濡以沫一輩子的那種喜歡。而不是那種說不出理由卻石破天驚的感情、像我對“嫂子”那樣。

哦,對了,有一次我故意和方凱淡淡地談到了我們系主任,拐彎抹角地談到了他的家庭,方凱眉飛色舞地談到“嫂子”:“你不知道多少人羨慕老張”,老張是我們系主任,“嫂子學問做得好,我們業內,誰不知道江月教授”!

江月,江與月,多么美的名字。

方凱接著說:江教授不僅學問做得好,歌唱的好還能寫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

當時我只是靜靜聽著,并未插嘴,我怕一插嘴,我的語言神情都會出賣我內心深處的向往。

但,慢慢也就不要緊了,艾琳漸漸進入了我的心,以一種潤物無聲的方式,

可是,有一天,我窺見了江月教授的秘密,完全顛覆了我之前的認知,我不知她竟然過著這樣不堪的人生。高貴、優雅、溫婉的表象下是殘酷、傷痛、無奈。

與我而言,我看見的那一幕,再次讓我的心發生微妙的改變,微妙地影響著我對艾琳的態度。

但我究竟是一個善良的人,一個有理智的善良的人。

那一日,是秋高氣爽的日子——日子過得真快,夏日竟然過去,現在已是金風細細的秋日。在這樣一個美麗的秋日里,我要去外地參加一個學術會議,據說會上大咖云集,一定能學到很多東西,那個地方也是著名的風景秀麗,就當一次觀光吧。

我心歡喜。早早來到火車站,在候車室等著我的班次。剛剛給艾琳打過電話告別,就看見人群都朝著一個方向望去,又聽見男人的大聲呵斥,仿佛有人發生了爭執。我站起身,看見一個女子,拉著箱子,默不作聲。很多人都看著她。

我驀然心驚,那是江月。

6

江月,縱然是默默站在那里,也是一道風景。

她穿著黑色長袖旗袍,胸襟和下擺各繡有五色花朵,披著一襲玫瑰花朵披肩,為莊重的黑色增加了嫵媚的絢麗,這個風韻十足,氣質高雅的女子正站在哪里聆聽訓斥。

我正在納悶是誰在訓斥她,從候車的座位上站起一個人,指著她咆哮起來:“你真是一件事都干不好!到火車站竟然不帶身份證”!

我一聽聲音,心里一緊,趕緊坐下來,怕他看見我,對,這個憤怒的男人正是我的頂頭上司系主任。

我從未見過他發怒,他平日里風度翩翩,笑容可掬,對待女同事非常紳士,這一幕我完全覺得與我平時認識的他判若兩人!

只見他站起來,氣勢洶洶地一個箭步邁到她身邊,那兇神惡煞般的表情,又兇又狠又鄙夷,只見他對著她大喊:“你太沒用了!蠢得不可救藥”!

然后氣呼呼拂袖而去。

這時候,一個小男孩一邊喊著“爸爸,爸爸”,一邊跟在他后面追著跑,說:“不怪媽媽,媽媽把身份證放在茶幾上,讓你拿的”!

他置若罔聞,仿佛沒有聽到,自顧自地往外走,依然能感到他騰騰的火氣。

而她,只是蹲下來,抱住兒子,跟兒子細聲細語說了些什么。那小正太大聲說:“沒事的,媽媽,下周我們再去迪斯尼”!

我大致能猜得出事情是這個樣子:趁著周末天氣晴好,一家人想趁火車去附近的城市,帶孩子玩玩。可是身份證沒帶,所以沒有辦法上車。于是她的先生大發雷霆,歸咎于她。

我躲在人群里,看著她左手拉著箱子,右手拉著孩子,緩緩向外走去,那絢麗的披肩蕩漾在身后。候車室里是眾多的人群,眾目睽睽,大多數很愕然,不明白這樣一個美麗的女子如何被如此粗暴對待。

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她并沒有吵鬧,甚至沒有爭辯,腳步堅定,儀態優雅如昔。

可是我在想,她的內心呢?她的內心是不是風起云涌,有排山倒海般的痛苦與委屈。

她那樣一個女子,如果是我的女人,我必定尊重她、愛惜她、提行李的一定是我,不會如此和她說話。

可是老張竟然如此粗魯對她,看得我心驚肉跳,看得我覺得老張就是歌中所唱的最熟悉的陌生人,我看慣了他笑語晏晏的樣子,并不知他有這樣一副表情和這樣的語氣——其實很多人并不知道,傷害人的,不僅僅是某一件事,語氣和表情常常殺人與無形之中。

他對她并不好、甚至看不起她,這是我的第一反應。

這件事完全震撼了我。我幾乎全身發抖,不能平息,好容易我才定定神,上了火車,可是,我的心已經不能像剛剛來的時候那樣快樂了。

他為什么看不起她?她是才貌雙全的人,舉手投足全是風韻。他可能不知道,有些人,比如我,實際上對她是有過非分之想的。

我越想越奇怪。前幾日有個女教師上課時突然暈倒,他心急火燎,親自開車送到醫院,各種體貼,噓寒問暖。還為他贏得了暖男的名聲。甚至這位女老師還開玩笑說主任的夫人一定享福極了。可他對妻子沒有一點點尊重,仿佛她并非活物,沒有思想也沒有感情也沒有心。

而她為什么那么平靜,竟然一言不發,不辯解,不哭泣。

莫非她做錯過什么事?莫非她心懷愧疚所以才隱忍若此?

我一定要弄清楚真相。雖然實際上與我并沒有關系。

7

我心神不寧地坐上火車,初來火車站時的喜悅蕩然無存。

路上我悶悶不樂,我以為人人都覺得江月是女神一般的人物,她美,她優秀,她的生活看起來很美滿,但實際上,她的先生并不珍惜她,盡管她的先生在像我這樣的外人眼里卻是儒雅的、熱情的紳士。

這是一個謎一樣的女人,這是一種迷一般的夫妻關系。

在我胡思亂想間,火車不知不覺中到站了。于是到會議組報道,安排我入住。

當我到房間的時候發現,已經有人在了——學術會議,一般來說都住標準間,除了那些大咖,所以我并不詫異。那是個中年人,頭發有些自來卷,雙眼明亮,年輕的時候一定能算得上英俊。因為他一定和我一樣是高校的老師,也一定和我一樣是物理專業,所以我們很快就熟了。

自然要相互問是哪所高校的。他說他姓沈,來自一所聞名遐邇的學校。

我告訴他我的學校院系,他一聽,立即道:“哦,你和老張在一起”?

老張?我問,”哪個老張”。

”張陽”。

張陽!正是我的頂頭上司,物理系系主任啊,對待妻子兇神惡煞一般的張陽!

我說,“是啊,張教授是我們系主任呢。你怎么認識他?你們是同學”?

他詫異到:”都是系主任了?蠻快的啊。我們不是同學,他太太是我同學。你認識他太太嗎”?

這一下,我的心突然跳起來,但這幾年我學會了不懂聲色。

我以一種緩和的平靜的語氣答道:

”她太太,你是說江月老師”。

正是她呢,他的眼里放出光來,一種很高興的光芒。

我心下歡喜,這下可以知道她的很多事了,她的過往,她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問他:”不對啊,你是學理論物理的,她是學電子的,怎么會同學呢”?

他說他們是老鄉,在同一所大學讀研,是同一級校友,相處得像兄弟姐妹。

”江月單純的要命”,他說道,”幾年不見,不知道怎么樣了。還是那樣黏人不獨立嗎”?

我大驚,他嘴里的江月不像是我認識的江月,我認識的江月美麗、成熟、獨立、柔而不弱,更不黏人——她那暴怒的先生當眾呵斥她的時候,她有一種溫柔地倔強——默默站在人群里,不吵不鬧,只是遺世獨立般地亭亭地站著,如同一朵寂然又堅強的荷花。

我說你說得她恐怕是多年前的她了,現在她的孩子已上幼兒園,很黏她。

他說,你不知道,她是個乖乖女,她爸她媽的掌上明珠,獨生女,家里條件不錯,從不知人間疾苦,總是把人想得很美好。上街的時候,如果她看到有年紀大的人在乞討,一定會給錢的,是單純又善良的姑娘。

他嘴里的江月,并不像我認識的江月,家境好,乖乖女,單純善良,倒像是艾琳。

他又說:“他們夫妻感情一定很好吧,她跟張陽是火車上認識的,張陽的大學和我們當年上學的大學在同一個城市。當時,江月很崇拜張陽。當年張陽來看她,在校園,他們手挽手,羨煞旁人呢。嗯,哪天得跟他們聚一下”!

手挽手,羨煞旁人,這跟我看到的實在太不相符。

沈老師嘴里的江月與現在的江月完全是兩個人。

是什么會讓一個女人發生那么大的變化呢?

吃過晚飯后,我跟艾琳視頻,告訴她,我已平安到達。

沈老師說,你女朋友講話很溫柔啊,聽聲音就知道是個單純善良的乖乖女。

我突然想起之前他描述江月的話,也是單純又善良。

也許每個女孩子都曾經單純善良吧,只是造化弄人,誰知道她們會變成什么樣子呢?

8

他們夫妻關系并不好,這是我在火車站親眼所見。但我怎么可能向沈老師捅破這樣一層窗戶紙呢?我與他不過素昧平生,萍水相逢,何必將他美麗的印象破壞掉呢——在他眼里,他們是完美的一對。

我萬萬想不到,捅破這層窗戶紙的,不是別人,竟然是艾琳,而且她找到了他們不和的原因。

秋漸深,菊花開。每年菊花開放的季節,我們學校便要舉行菊展。我們的菊展在這個城市名聞遐邇——已經承辦多年,花色眾多,造型美觀,是我們學校的一張名片。菊展時候的周末,總吸引許多市民來參觀。

這樣的盛事,我自然要邀請艾琳來。

說實話,在火車站見過他們真實的婚姻狀況后,我原本已經漸漸冷靜的心又開始躁動不安起來,江月柔弱又倔強的樣子不斷浮現在我心上。

然而,我也不能和艾琳分開,她有什么錯呢? 即便是錯,錯的亦是我,我就這樣糊里糊涂、千頭萬緒地矛盾著,所謂剪不斷,理還亂,就是說我的。

周末我和艾琳一起去了菊展,菊展在我們理學院旁邊的廣場舉行。那一天晴空萬里,秋高氣爽,古人云:金風細細,的確是金風細細的好天氣。

今年的菊花種類特別繁多,艾琳特別興奮,看到黃若金,白若雪,粉若霞的菊花做出各種各樣的造型時,簡直像一個小孩子。

我只聽見她說,我喜歡這個紫色的,顏色好漂亮;一會又聽她說,我喜歡重瓣的,層層疊疊像藏了無數秘密。這時候的她,就是單純的毫無心機的小女孩。實際上,我真的很喜歡她的單純。

過一會兒,她說她要去洗手間。

廣場旁邊是我們物理系所在的理學院,一樓便有,我就讓她去,自己在一盆盆菊花做成的梅花鹿造像前等她——她剛剛又說,她最喜歡這頭小鹿,靈氣十足,我笑她,見一樣,喜歡一樣。

十分鐘后,她回來了。然而并不開心,那一張稚嫩的臉蒙上一層陰霾,笑意也消失了。她快步朝我走來。

我很詫異,前后不過十分鐘,怎么變化那么大。

我忙問:“怎么了,誰欺負你了”?

她說:“沒有”,她很警覺地看我一眼,道:“我看見你的領導了,就是你們主任”。

她認識張陽,在我宿舍里她見過我們系員工的合照,我告訴過她,張陽是哪一位,當時她贊嘆不已,說張陽高大、很男人。

我問:“你說張陽”? 她說:“是,但是他并不像好人,因為他肯定有家暴傾向”。

我心里一“咯噔”,不動聲色道:"何以見得"? 實際上我的心已經到嗓子眼,怕被家暴的是江月。

艾琳這才氣急敗壞地向我道來。她剛從洗手間去,看見一個小男孩在樓道哭泣,便跑過去,問怎么了?

小男孩抽抽噎噎道:"爸爸要打媽媽,因為媽媽不聽她的話,媽媽要帶我看菊展,爸爸非要我上輔導班,媽媽不肯,爸爸生氣了"!

艾琳問:“媽媽呢”?小男孩道:“爸爸媽媽在二樓”,二樓是我們物理系所在地,原來小男孩被爸爸嚇著了,就先跑下樓。

正說著,艾琳聽見一陣慌亂的腳步,一個焦急的女生聲:“小寶,小寶,你在哪里?”明顯帶著哭腔。

另一陣咆哮:“他媽的,你們兩個要反了,竟然挑戰權威”!

艾琳怕尷尬,連忙躲起來,隱匿在樓道下面,靜靜看著。

那男孩,一聽這聲音,渾身顫抖,立即站起來,撲倒已經跌跌撞撞下樓的媽媽懷里。

女人忙摟著孩子,眼里閃著淚光,將兒子臉上的淚拭去,而那男人臉色鐵青。

女人低聲而堅定道:“這是你的單位,有你的學生,不要讓你的學生看見都瞧不起你”!

張陽依然怒氣未消,只是這句話仿佛電擊,讓他呆住,動彈不得。

艾琳看著我說:“你的主任是個道貌岸然的控制狂,極愛面子,也不知控制情緒,如果不是她老婆那一句學生都看不起他, 鎮住了他,他恐怕真會家暴”!

艾琳又定定的看著我,深深嘆口氣,道:“人真是不可貌相,你的真面目又是怎樣的呢”?

我也迎著她的眼光,道:“放心,我懂得尊重女性”。同時心里也在喟嘆,我也是有秘密的,這個秘密你不知道,而且我無法說出口。

艾琳已經無心看菊展了,她沉浸于莫名的沮喪中,喃喃道:“那樣美好的人,怎么能遇上這樣的男人”!

我說:“是不是會有其他原因”?艾琳道:“我曾經輔修過心理學,這樣的男人脾氣暴躁,控制欲極強,恐怕原生家庭里就是這樣的氛圍。

他老婆,眼神堅定坦蕩,會控制情緒,未必十全十美,但品質一定是好的”!

她又定定看著我,斬釘截鐵地說:“如果我們結婚了,然后你也是這樣,我一定跟你離婚!真奇怪,她為什么不離婚”!

離婚,這兩個字奇異地提醒了我。從艾琳的描述看來,張陽是控制狂,又有暴力傾向,而江月是隱忍的。

可是她有沒有被家暴過,一想起這一點,我就惋惜、就難過她那樣柔美溫婉的人,怎么可以被如此粗暴對待。

可是與我何干?別人再吵,也是家庭內部矛盾。況且我已有艾琳。

可到理智到底抗不過情感。

我決定要給江月寫一封匿名信。

就當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9

我想給她寫信,問她,為什么不離開,她經濟獨立,在單位有一席之地,又那么美,為何被粗暴對待,竟然不離去。

可是怎么去找她的郵箱地址? 這個自然是不能問任何人的,這是我內心的秘密,應該只我有天知地知我知。

終于想到一個好辦法。

我上網去查她的論文,有的期刊會要求作者在其簡介中提供郵箱。

不查不知道,一查竟然發現她的論文很多,有好幾篇都發在國內權威期刊上。我一篇篇下載、打開,終于在一篇論文的作者簡介中找到她的郵箱,郵箱名是moonriver。

我注冊了一個新郵箱。基于同樣的原因,我的郵箱已經暴露,我并不想任何人知道這件事,它將永遠是秘密。

那是個深夜,夜涼如水,空氣中已有初冬的蕭瑟。我伏在書桌上,在鍵盤上敲下如下文字:

尊敬的江教授:

非常冒昧打擾您。周末菊展,我看到了我其實不應該看到的一幕。我不能理解您和您的孩子為何被最親近的人粗暴對待,但是,如果是我,我一定會離開。

在寫得時候,實際上我的心是跌宕起伏的。我這樣算什么呢?我甚至與她素昧平生,她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有一個叫潘凱達的人,我不是她的朋友或親人。

是的,上次在一起吃過飯,有過一面之緣,但是她也許根本沒印象,或者早已忘記——在我看來,她的生活那么艱難,哪有心思去記一些無關緊要的人呢?

而且,中國自古以來是勸和不勸離,寧拆一座廟,不拆一樁婚,我這樣做,豈不是大惡人!

可是,你若是真的喜歡過一個人,你一定知道,你希望她是安全的。而江月,據我在火車站的親眼所見,又據艾琳所描述的場景,我認為是不安全的。她的丈夫,那個道貌岸然的系主任有可能會家暴她——或者,他已經家暴過她。

而一想到這個,我便難受。我的家庭里,父親是尊重母親的,我不能接受男人打女人。

所以,艾琳的擔心是多余的,如果我和她結婚,也許我不能給她火山噴發般的熱烈愛情,但我一定尊重她、呵護她。我自認我是一個好男人。

郵件寫得很簡短,我也并不知在添上什么了。說什么都不好。落款的時候,我寫下“目擊者”三個字。

寫完,立即點擊“發送”,我怕稍微踟躕,便沒有勇氣了。

那么,至遲在明天她就可以看到這封信,也許我會收到她的回復。也許她真的會采取行動。

可是,一天,兩天,三天,我每日期盼她的回復。但是沒有。

我的心又亂了。是她沒收到嗎?這個不可能,發件箱里還能找到郵件已發出的證據。

那她為什么不回復?

10

這三天,我每一日清晨,睜開眼睛第一件事,便是打開手機上的郵箱,看到收件箱有幾封新郵件,心便砰砰跳,期望看到moonriver 的郵件。

現代通訊,實在太方便,手機隨時隨地可查詢,然而三天里我查了無數次,但也失望好多次了。

我想也許她并沒有看到郵箱,這是她學術活動用的郵箱,未必是常用郵箱,但我依然不甘心,于是又寫了一封:

江教授:

您好。不知道您有沒有收到我的郵件,也許您收到了,不想回復,也許您跟本沒收到。

如果您收到了,我也并不敢也無權力強求您回復。但是,你是那樣一個氣質優雅又有才華的女子,您值得有更好的生活。

目擊者

依然杳無消息。

越收不到回復,我越糾纏不清,像一個小孩子想要一樣東西,又得不到一般,心心念念,放不下。一個星期過去了,我查閱了無數次郵件,每當有新郵件,便生出希望來,緊接著又失望。

我告訴自己,算了,也許她真是不用這個郵箱了。否則,連發了兩封信,她不可能一點沒有消息。

但是心底又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告訴自己:事不過三,若是發到第三封她再無消息,就死心——我已經像小狗啃骨頭一般,不能自拔了。

于是又寫第三封:

江教授:

我自己都覺得自己很無聊,竟然又給你寫信。之前的兩封郵件,你一定沒有收到。那么,我再給您寫最后一封,若是再無回音,我即收手。

我不防直白一些,您是如此優秀美麗當然女性,為何甘于被粗暴對待(我耳聞目睹了您的兩次遭遇),為此,我久久難以平靜。

其實您有力量離開,但是您為何如此委屈求全。莫非有什么苦衷?

生命只有一次,至少不能在暴力下活著。

目擊者

我寫完,立即點擊“發送”,隨后,也如釋重負。

實際上,我寫明了這是最后一次,其實也是給自己一個期限——不能無休止地陷入這件事了。

若是真男人,便要從這種情緒種解脫出來,并且擔起責任——在我,我喜歡艾琳,并且想和她繼續,那么就該放下。

從九月初見,驚鴻一瞥,到如今已經三個月過去,我所有這些情愫只有天知,地知,我知。不能也不敢向別人透漏半個字——這何嘗又不是一種負擔。

我要放下了。

可是有心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

幾天后,在一個最平淡無奇的時候,即非是我不能寐的夜晚,也非是我醒來急急打開手機的那一刻,而是我走下講臺,正要去辦公室的時候,我聽見手機的新郵件通知,然后我收到了moonriver的郵件。

我的心自然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11

我急忙打開手機郵箱,正好去辦公室的林蔭道上有一排木椅供人們休息。

我坐了下來,迫不及待打卡手機郵件。

她是這么說的:

你好。

我不知道你是誰,但你既然看見了菊展那一次我們不堪的爭吵,那么也許你是物理系的學生。

我很難為情,也很抱歉讓你心情不好,以至于讓你給我發了三封E-mail。你上一封信說看見了我兩次被粗暴對待,那是哪一次呢?我時常被粗暴對待,我已經不記得是哪一次了。

看到這里,我無比難過,如果她是我的女人,我一定不會對她大聲呵斥,更不要說打她。

信中又寫道:但是,他并沒有家暴我。他不敢。我雖沉默,但也并不是他想怎樣就怎樣。因為,我一定會報警。

我稍稍松了口氣,還好,他不敢打她。

我接著往下看:

我其實很好奇,你是誰,也許你是一個物理系的學生,對了,一定是一個女生吧。

看到你平素敬重的那個人竟然會對婦孺如此粗暴,一定會很吃驚吧。很多女生,甚至男生說他風趣幽默,頗具紳士風度,甚至有女生暗戀他,為此,他洋洋自得。

這也是我想對你說的,從你的信來看,你一定還年輕,沒有結婚,更談不上有孩子。

因為如果你經歷了婚姻,特別是有了孩子,你肯定不會建議別人離婚。我想對你說什么呢,就是女孩子擇偶,一定要慎重。真正了解一個人,是需要時間的。你得去了解他的原生家庭。

然而,你不必擔心我,其實,我很好。你看到的都是表象,你并不了解我。

如果可以,我們可以見個面,喝杯茶。我也很好奇,這么關心我的人是誰。

隨后她還附上了她的電話。

我心跳加速,面紅耳赤地看完。她居然給了我電話,可惜我不是她以為的一個女孩子,一個她丈夫的學生,而是一個對她心存仰慕的男人,她丈夫的同事兼下屬。

我怎辦呢?當然不能讓她知道實情。

我想破了頭,不知道如何回應,只好不回應。其實,我只想知道她安好就會。一想到那么美的女人可能被家暴,我就難過。

不過,她說了,她不會被家暴,她會報警,我稍稍心安——她并非她看上去的那么柔弱。

也許我真的不了解她。

但是,我還是不知道為什么張陽對她如此粗暴——如果不是她有問題,按道理他是不會如此的啊。

我坐在木椅上,久久不能站起來,天空湛藍,樹木青碧,我的心卻不能平靜。因為我在想這樣一個問題。

在我看來,這個動輒一點點小事就對她大為光火的男人,并不是保護她的那個人,而是欺辱她的那個人,我認為她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所以,如果不離婚,這樣的日子她是怎么過的呢?

12

然而,她說可以出去喝杯茶,甚至給了我她的手機號碼,這是一個了解她的好機會。

我知道如果我貿然行事,以真實身份去見她,該有多么尷尬。

她在一個茶室里,本來指望見一名明媚的妙齡女子,跟她談談愛情婚姻,卻等來了她先生的下屬,一個一米八的壯漢,她先生甚至讓她替這位壯漢介紹女朋友,這是怎樣地尷尬,又是怎樣地震驚。

而且,若是這件事傳開了,有多么可怕!

可以想見,我絕不可以以真面孔示她。那么我該如何使這件事繼續下去?她的電郵似乎已成燙手山芋。

我坐在桌邊,苦思冥想,看見窗外夜幕,如深藍色的天鵝絨,上面綴著明亮的星星,幾乎星星都要睡覺去的時候,一個念頭跳了出來:我何不將計就計,就稱自己是一名大二學生,然而我不能和她見面,因為實際上,她是我的師母,不愿意以后見面尷尬。

于是我只能寫電子郵件:

江教授:

正如您所說。我是您先生的學生。所以我們并不方便見面,因為我覺得以后尷尬。

菊展那日,我正好去一樓上衛生間,聽見了你們的爭吵,我聽見孩子的哭聲,以及主任的聲音。

說實話,這并不是第一次我看見這種情形,幾個星期前,在火車站候車室——那日我趁周末回家,我家就在附近的一個市里,正好碰見他對你大發雷霆,孩子嚇成那個樣子。我從未想過他是那樣的暴脾氣。

第一次目擊的時候,我只是有些疑惑,覺得可能是他當時太急了。

可是第二次,我覺得他有暴力傾向,這讓我難以置信——我設身處地地想了一下,我覺得我受不了這樣,若是我婚后如此,我必會離開。所以,我發了郵件給您。

您說,擇偶的時候要注意,那么如何注意?您又說,如果有了孩子,不會輕易考慮離婚,可為什么又有人說,如果夫妻爭吵的話,對孩子來說并不好,還不如離婚?

您又說,他并不敢對您怎么樣,事情并不像表面上看起來的那樣?可是我本來以為,您那么么柔弱,看見他那么粗暴地對您的時候,我真的很擔心。

說實話,我現在還沉浸在對愛情和婚姻的幻象中,我以為一旦結婚,我便終身有靠了。我們會是世界上最貼心的兩個人。有難同當,有福同享。我從未想過,婚姻中有這樣不堪的一面。

江教授,其實,您是我心中美麗且有才情的女子,但是您的實際生活,與我所看見的大相徑庭,所以,我對我之后的生活也有隱憂。愿您指點迷津。

一個仰慕您的人

這封信,我是以一名女性的口吻寫的——有一些,我是從艾琳那里隱隱感覺到的。

我與艾琳已經相處了幾個月的時間,說句心里話,我是喜歡她的,她單純,善良,愿意付出,很相信我,很依賴我,愿意與我患難與共——這些是不需要說出來的,在柴米油鹽間,在舉手投足間,是可以慢慢看出來的。

我帶她去過鏡湖山莊,那里有澄碧的湖水,有綿延的青山,有我母親付過首付的房子。

她當時非常驚喜,像個孩子一般驚呼這正是她夢想中的地方,我突然想起在與她見面前,我做得那個夢,夢里與鏡湖山莊相似的環境,與她神似的那個女孩。我當時決定娶她。

然而,這封信落款:一個仰慕您的人,也是實話。我仰慕江月,就像世人看天邊明月,澄明皎白,美麗非常,卻又遙遠、清冷、神秘。

當我點擊發送的時候,我的心倒是冷靜下來了。如果這是江月對我而言,是一個謎,那么這個謎底也該揭曉了。

然而,也許是對我的不適當的“仰慕”的懲罰,在沒有等到回音前,我出事了。

13

人倒霉的時候,喝涼水時都塞牙。

我的心神不寧終于給自己找了麻煩;也或許是我對艾琳的心有旁騖,遭到了報應——她本是那么一個單純的姑娘。

那日不過是在飯堂吃過晚飯,和莊超出去散步而已,已是深秋,校園里有一座小山,滿山的葉子黃橙紅間或著少許綠色,滿目斑斕繽紛,煞是好看。

于是和莊超信步走了一會兒,下坡并不陡峭,只是臺階比較寬,我一腳踩空,從臺階上跌下來,我沒能阻止慣性的力量,滾到坡下。

當時,腿就疼痛難忍。莊超扶我起來,而我并不能動,他一個人不行,立刻叫旁邊的學生從校醫院找醫生推個輪椅過來。等到醫院,我再一看,腿已經腫了。

莊超立即要打電話讓艾琳過來——他們早就相識了,而且莊超一直以為我最開始告訴他,我喜歡的那個姑娘,就是艾琳。不僅如此,他說我眼光好,艾琳有著小家碧玉的溫婉、單純、善良、脾氣好,長相也很好。

我連忙阻止他,說等第二天再說吧,晚上了,不要麻煩她過來了。而且,興許沒有什么事呢。

然而,有事,第二天拍片子,骨折。并且要做手術,因為有碎骨頭要取出來,所以,校醫院不能做,要轉到市中心醫院。

于是,跟系里請假。傷筋動骨一百天呢。

市中心醫院里艾琳的單位,大概三站路。

校醫院的車將我送到市中心醫院門口的時候,艾琳已經站在那里了。

看得出她很焦急,這樣的深秋,她的鼻尖上竟有亮晶晶的汗——她一定是下了公交,就一路跑過來的,她的眼睛里都是焦急、責怪和柔情——我一看她的眼睛,就知道她對我的好是真心的,眼睛真是太微妙的東西,所有的情緒都可以表露無疑,此刻的她眼睛有霧氣,那又著急又埋怨的表情,像一個幽怨的小媳婦。

雖然我的膝蓋痛得要緊,還是忍不住笑了。她又嗔怒道:“還知道笑”!

然而,依然急匆匆,拿著我的醫保卡去辦住院手續。

當然先得輸液消炎。她一刻不停息地跑來跑去,打水,洗水果,去食堂買飯菜,讓附近的餐館給燉骨頭湯,屁顛屁顛,跑來跑去。

平日里柔弱的小姑娘,像一個頂梁柱似的忙里忙外。稍有一刻停下來,坐在我床邊,為我掖掖被子,問我痛不痛,眼簾垂下,配著小小的一張臉,也打動了我的心。

我忍不住對她說:“你一定會是個賢妻”。她的臉紅了,但也笑了,因為我相信我的話很真誠,它是肺腑之言——所以她一定很開心,讓女人開心不過是一兩句甜言蜜語,可是很多男人并不愿意這么做——包括我自己。

正在這時候,有人敲門,艾琳連忙去開門,然后,我聽見笑語朗朗,那是張陽的聲音。

“小潘,這下子要受罪了!”

然而并不止他一個人,后面還跟著一個俏麗的,修長的身影,那是江月。

我心里一驚,連忙想坐起來——當然坐不起來,因為用力,牽扯了傷口,又是一絲撕心裂肺的痛。艾琳趕緊過來,說:“慢點慢點,我扶你起來!”她將我慢慢扶起來。

希望她并沒有注意到我那發熱發紅的臉。

張陽在外面歷來以暖男示人,所以他的下屬住院,他必會來看,這并不稀奇,可是我萬萬沒想到,就江月也來了,她穿著一件粉色的大衣,娉娉婷婷,頭發披下來——我原來并沒有注意道她有那么濃密那么黑亮那么柔婉的頭發,頭發垂在腰間,好吧,我承認,她對我依然有讓我震撼的吸引力,我稍稍定心,熱情客氣地道:“怎么敢當!主任和嫂子大駕光臨”!艾琳立即端坐倒水拿水果,非常熱情又極有分寸——她可真是賢內助!

江月將帶來的水果放在床頭,極欣賞地看著艾琳,跟我說:“你真有福氣,她像個小仙女!”我連忙點頭稱是。艾琳低頭莞爾,這使她更像一個小仙女了!

張陽又跟我說:“別擔心課,系里都安排好了,你安心養傷!可別辜負了這么好的姑娘”又開玩笑地對艾琳說:“小潘就交給你了”!

他們說說笑笑走了。

艾琳送他們到門口,回來狠狠地說:“還讓你不辜負我,都是說別人的巨人,臨到自己頭上,就成了矮子!”

我知道她又想起了上次菊展的事。

我嘆了口氣。

14

第二日,我就收到了江月的郵件。幸好媽媽和艾琳換了班。

這真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因為她的郵件里,并未說直接出她的秘密,倒是將我和艾琳牽扯了進去。

信是這樣寫的。

你好:

我非常理解你不愿意和我見面的心情——有些事不必要戳破,所以,你是誰,我也不會再去追究了解。

我昨日去醫院看了一位生病的熟人。她的女朋友在照料她。那是個漂亮的姑娘,我真心喜歡那個女孩,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單純、善良,喜歡上了誰,就毫無保留地付出。

然而我不確定那個熟人對她會不會是另有所圖,會不會另有目的,也就是他跟她在一起是不是出于愛情。

我仿佛被鞭子抽打了一下,我對艾琳的感情,是潤物細無聲地慢熱,最開始,我的確不能說是愛她,而讓我激情涌動地恰恰是江月自己,她這句話好像將我的黑暗的心拿出來,一片一片揭去它的偽裝。

我接著往下看:

在戀愛的時候,女孩子應該知道,有些男人是極其現實的,他的婚姻可以被他視作跳板,若是沒有達到目的,會遷怒他的妻子,而且,有些男人是極其勢利且自大的。

他也會嫌棄自己的妻子工作不體面,面目丑陋,掙的錢少,不管你付出有多少,也不管你有多么忙,根本無暇顧上自己的發展——這個世界,男人只要工作好就行了,女人必須工作好,孩子帶好,家務做好——男人心安理得地去享受所有這些——然后還要求妻子容光煥發,是美女,是掙錢高手。

我看到這里漸漸有些明白了,也許這就是張陽真實的面目。他們之間最初的戀愛關系并不像她的校友講得那么純潔——他們看到的只是表象,張陽的目的不純,他想利用她,而她以為他愛她。她并沒有明示,但大概也能猜得出來。

然后,她又說:然而,一切都不要緊,只要自己不放棄自己。嫁了一個錯誤的人,是錯誤,但并非致命錯誤,因為女孩子切記不要將所有的錯誤都推給別人身上,應該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并非遇人不淑而是目不識人。然后,不要指望改變別人,卻要努力改變自己。讓自己優秀,讓自己發光。離不離婚,已經無所謂了,在這樁婚姻里,可以保全自我,發展自我,對于孩子而言,有至親至愛的父母——有一個原則,就是,這世界上,最愛孩子的一定是她的親生父親母親,就算是有種種瑕疵,孩子也還是和親生父母最親。但是,就夫妻而言,好的夫妻,是合作者,是世界上最親密的兩個人;如果絕望了,也很好,那就做個局外人,無關痛癢,不難過,不感傷。

當然,夫妻若能相親相愛自然是美事一樁,做局外人不過是無奈之選,但是比要死要活地折騰,比孩子沒有父親或者沒有母親要好。

我大概明白了,也許前幾年,江月未必如今天這般美麗、出色,因為孩子小,顧不上發展自己,而張陽一心向上,并未給予她應有的支持,也未看到她為家庭的付出,反而,常常出言不遜,態度粗暴,就像我們之前看到的那樣。這樣的境遇反倒讓江月知道要依靠自己,所以她努力變成了現在的模樣——由內而外生散發出美麗的力量。

如今的江月,是一個局外人。她在這樁婚姻里,只是孩子的母親和一個張陽的局外人。她有自己的精神世界,社會地位和獨立收入——從她的字里行間來看,張陽對孩子應該是有溫情的,畢竟是親生的骨血。

而且,我在想,隨著孩子年齡的增長,兩父子的關系也許會越來越好,張陽畢竟是專業人士,在有些方面,他可以引導孩子。

這就是她不離婚的理由。

她的心已經死了,所以他發脾氣也好,對她而言不過是一點喧鬧。

現在,我覺得可憐的,不再是她,而是張陽。

發脾氣的還在乎,不發脾氣的已經沒了心腸。

當我看完,我沒有再回復,我不知應該說什么好。

媽媽見我臉色凝重,若有所思,跟我開玩笑:“是想小琳了嗎?她中午肯定是要來看你的 ”。媽媽叫她小琳,因為她喜歡她。

果不其然,艾琳中午來了,帶來了我喜歡吃的蘿卜餅——我喜歡吃的食物,她記得特別清楚,我突然感動起來,我跟她說:“我喜歡上了你的照顧,我出院后,我們就結婚吧,就住鏡湖山莊”!

艾琳亮晶晶的眼睛看著我,那真純的神態,像極了夢中的女郎。

她說:“我喜歡鏡湖山莊”!

15

從此后,我心無旁騖。

當我終于知道江月為什么不離開的時候,知道她甘心在婚姻中成為一個“局外人”的時候,她也就不是那么神秘了——她和其她的女性一樣,是一定將孩子的利益放在首位的。

沒有父親的家庭對孩子來說,的確很不健康,這個我是贊同的。

但是,在這樣的婚姻中,她幸福嗎?我并不敢輕易去給一個結論。

在傳統的觀念中,夫妻同心,夫妻同行,夫妻同床,才算得上美滿;他們這樣的狀態,表面上看是和和美美一家人,實際上已經各自獨立,這或許是當代一種新的家庭關系,然而,我總歸覺得是有缺憾的。不過,應該也是別無他法,才出此下策吧。

張陽,我的才華橫溢的積極向上的領導,實際上,是一個失敗的丈夫。

隨著時間的流失,我漸漸再無非分之想,江月美則美矣,但我是沒有權利去向她示好的。

一個人一個命,江月有她自己的命運,除了老天和她自己,誰也干預不了。古人說:惜取眼前人,艾琳對我那么全心全意,又那么單純,我越來越喜歡她,怎么可以傷害她?而且,在這兩個月的住院過程中,我發現我對她越來越依賴,我每日期盼著她推門進來,問我今天怎么樣,為我帶來報紙和書,以及發生的新聞。

她常常用輪椅推我出去,曬曬太陽,她的優點越來越多的被我發現,她會做一手好菜,會煲香濃可口的湯,她從她父親那里學來很多中醫養生,讓我也開始對中醫興趣盎然,除了音樂,我們有了更多共同的方向。

之前的綺思就當作一次發燒吧。現在燒退了。

這是我一個人知道的秘密——而江月,恐怕在猜,究竟是她先生的哪一個學生給她寫了信——也未可知,她如果能夠控制自己的情感,將自己打造成“局外人”,估計也不會胡思亂想。

那么,這一頁就翻過了,生命終究要朝著前方。

兩個月以后,我出院了,正好是暑假,又休養了一個月。

然后,我履行我的諾言,和艾琳拍婚紗照,裝修和布置“鏡湖山莊”的婚房。

裝修的過程中,常想起以前古書上常說的一句話:“天生一對,地生一雙”——別的夫妻和情侶總會為裝修吵架,而我們的意見出奇地一致:我們都青睞中式的裝修,我們特別喜歡中式的屏風和書房。可見,人真的還是要相處的。

結婚那天,艾琳特別特別地漂亮,她穿著一聲潔白的婚紗,若仙子下凡的模樣,一想起這樣美的人,深愛著我,我就由衷地覺得幸福。我們站在酒店門口迎賓。

張陽,江月帶著他們的兒子款款而來。

兒子長高了不少,這次是牽著爸爸的手,江月妖嬈依舊,但我的心不再激起波浪。

他們笑語晏晏恭喜我們。

我只是定定地看著我美麗的新娘,誰也不知道我心里如何想。

只有我知道我在想:這一生,我永遠不會將你逼成局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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