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尾巴還牽繞著花園里長長的藤蔓,似乎春天還不曾遠走,還在依依不舍地做著告別,轉眼間,綠色的藤蔓上已開出大大小小的花朵兒,在成片綠葉的背景下惹眼地紅艷,風不經意地熱了起來,一覺醒來,立夏了,夏天已真真切切的走近,滿眼望去,萬物竟然都是夏天的模樣了。
清晨,黃昏,為了追尋春天的足跡,我不遺余力的穿行在故鄉的每一條街巷,找尋著童年的回憶,也在找尋著薔薇的影子。對于像我這樣善于感時傷春,捕捉季節變化的人來說,每一次換季,都會引發情緒上的不算小的波動,然后或許因為情緒變化,引起身體上的不適,最終生一場病,在幾天的病中,季節輕輕巧巧地轉換,我則被動地等著好轉;等到某天完全適應,不適之感瞬間消失,人也以全新的狀態投入新的季節。
帶著連日來的疲倦,我回到了老家,準備稍作整修,身體、心靈,都期待在老家的安靜中得以治愈。父母已先幾日回來,房門大開,院子被打掃得干干凈凈,花園里的竹子,翠綠翠綠的,不時冒出幾根竹筍;楊桃正開著花,淡黃色的花朵兒很有些像臘梅,只不過花瓣兒整體比臘梅要大,綻得更開一些;枇杷樹已經落了花,枝頭上掛著一嘟嚕一嘟嚕枇杷果,個別的已經微微泛黃。母親說果子太繁了,怕長不大,站在平房頂上用一根竹竿敲打了半天,地上落下一層青果。父親說,長不大就長不大,反正過幾天就回城了,果子熟了也是被鳥兒吃了。他倆各有各的意見,一個打樹上的果子,一個彎著腰掃地,配合默契,我一言不發,因為支持誰也沒有結果,還不如保持沉默。
今年春天,因為忙,這算是唯一一次正式回家。因為父母在家,回來也覺得踏實,于是臨時決定住一晚上。父親趕緊指揮母親,從柜子里抱出被子,晾在太陽底下,說家里久不住人,好好曬曬,還說上次,被子都曬好了,我卻沒回來。我就在院子里,窩在廊檐的躺椅上曬著太陽,聽他們絮絮叨叨的說著家長里短的事,看他們整理東西,看遠處的終南山,聽竹梢上的鳥鳴,墻外的溪水嘩啦啦地流著,像小時候一樣,幾十年過去,絲毫沒有改變。我什么也不想干,手機也不知扔到了哪里,就對著滿院的綠色發著呆,腦子里卻在想,要是進屋坐在沙發上,隔著玻璃門向外看,真的會是“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了,劉禹錫筆下的“簾”,應該是小竹簾吧,透過簾子所看到的草色,大約要模糊許多;而我家門上沒有簾子,竹子的綠色入眼,比他所看到的草色,應該更深更綠一些。
午后,太陽照在東墻上,滿墻的爬山虎綠的發亮,頂著新發的綠葉,一陣微風撫過,仿佛爬山虎也有了些許媚態,輕輕搖曳著。我卻覺得搖曳不是它的本性,爬山虎,不是該穩穩地扒著山墻,奮力地向上爬嗎?大約是這風還帶有春天的柔媚,連爬山虎這樣穩重的植物,被風吹的久了,也不由得溫柔、柔媚起來。
后來出了門,向東西兩邊張望,這條巷子,是我從童年起就生活的巷子,珍藏了我四十多年的回憶;但細看,卻又不是記憶中的那條小巷了。記憶中,那是條窄窄的小街道,一到下雨就泥濘不堪,兩邊是青磚紅瓦的門房;現在的街道,已經全部硬化,就算是下雨,也已經很難踩到泥巴了,兩邊清一色的高大的門樓,貼著鮮艷的瓷磚;原本就不寬展的街道,停了一溜溜兒小汽車,紅的白的黑的藍的,太陽下發著刺眼的光,看起來非常顯眼,小汽車逼得街道狹窄了許多,只能稱其為小巷了。
小巷兩邊除了車,就是各家的小花園,前幾年村上為了統一,也為了美觀,都用青色小方磚砌成鏤空的花墻,低低矮矮,不到人的膝蓋高?;▓@雖然不大,但在農村,是花園也是菜園,這家種的油菜、玫瑰,那家種的青菜、薔薇,第三家種的小蔥、月季,花可能會重樣兒,菜卻一定不會。家家都收拾的干凈,齊整,不同季節有不同的花色,此刻,夏日明媚的陽光下,一簇簇薔薇開得正艷,深紅色的小花朵,驕傲地立在枝頭,在綠葉映襯下,顯得格外精神。
站在怒放的薔薇花前,我不覺失了神,有些恍惚,覺得這還是春天啊,明明花還開得那么鮮艷,怎么春天,說走就走了呢?千盼萬盼而來,又急急匆匆而走,在這來和走之間,滲透著多少對年華的不舍和無奈啊!生命中又一個春天悄然逝去,人生短暫,韶華難留,季節的交替是如此無聲無息,人呢,人與人的擦肩而過,不也是悄然無聲的嗎?
一陣孩子的嬉鬧,把我拉回到現實中。轉過頭,看見幾個小孩子,蹦蹦跳跳的湊到薔薇花前,想聞聞花的香味兒。他們不認識我,我同樣也不認識他們,只是從眉眼之間,看出其中一個,有點記憶里發小童年時的樣兒,愣頭愣腦的,一問,竟然對了,是巷子西頭的阿春家的老二,已經上三年級了。
出了巷子朝西走,隔著馬路,是我們家祖屋的方向,遠遠就看到一簇蓬勃的薔薇,透過白色的欄桿向墻外伸展出來,一架薔薇,滿園夏意,數不清的花朵在枝頭挨著擠著,像一個個調皮的孩子,爭著露出頭,把自己粉嫩嫩的臉頰示于他人,也把滿腔的單純、喜悅展示出來。
受了他們的感染,我的心,忽然就熱起來,一股溫熱的情感,升騰在我的心中。這個院子,是我的祖父母生活了幾十年的地方,也是我的父輩們生活的地方,我和幾個堂兄弟,也曾在這里出生;后來孩子漸漸多了,大家才分成了幾個小家,一家家相繼搬出,離開了這里。院子里的那棵老杏樹,記載著童年和老祖母在一起生活的很多時光;還有那口井,井臺周圍光滑的石頭,我曾在那里跌倒過;青磚小院里,留下我童稚的歌聲……
如今,這一切都不存在了,房屋不是我曾經熟悉的黑瓦的房子,院墻不是我熟悉的頹圮的土墻,似乎連頭頂的空氣,也不是熟悉的味道,缺少了祖母抽旱煙時那股獨特的干燥嗆人的氣息。仔細想想,他們離開我已經有三十年了。這三十年來,他們最疼愛的孫女在這人世間跌跌撞撞,求學,畢業,成家,立業,養育孩子,送孩子上學,一路卻也行走的平平順順。每當我想念他們的時候,抬頭看看天,腦海里映出他們慈祥的面容,覺得他們一定會在天上,注視著我,庇護著我,也庇護著所有的孩子們。
在我凝神細思的瞬間,滿墻的薔薇,忽然輕輕舞動起來,一陣風過,淡淡的香,充盈著我的鼻,我的眼,我的心,和我的回憶。碧藍的天空下,艷紅的薔薇,無聲地溫暖了疲憊的我,微風,麗日,云天,紅花,成為立夏日最美好的一幅畫,伴隨著剛剛過去的春天,銘刻進我的腦海里,成為永遠的記憶。
五月暖風起,促我草木旺。
草木獨有情,知是夏日長。
豈獨春已歸,游子思故親。
樹樹皆夏意,故園花正香。
漫步在家鄉熟悉的街巷,夏日的風撲面而來,我不覺加快腳步,向著更深更遠的夏天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