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烏臺詩案,蘇子瞻在監獄中提心吊膽地度過了四個月又二十天,終于被釋放的那一天,連風吹在臉上的觸感都讓他心情好起來。似乎已經忘記了自己是因為什么而入獄的蘇子瞻,回到家的當天又開始寫詩——
“遠離北上廣未成···”
哦,文本拿錯了,他寫的是
“平生文字為吾累,此去聲名不厭低。塞上縱歸他日馬,城東不斗少年雞。”
明知道自己是為詩句所累,還是要不由自主寫下去,蘇子瞻也真是個“積習難改”的人,不過這樣的他我們都喜歡。
他曾經在京都安居,在靠近怡秋門的地方安置下來靜候朝廷任命,也曾經到杭州上任,親眼見過在錢塘江口“打浪兒”們的水上特技表演。
然而在烏臺詩案之后,他九死一生,即將啟程前往幽居之地黃州,從這一刻開始,他度過了一段“遠離北上廣”的日子,雖然貧苦,卻不乏自得其樂。
也是從這一刻開始,蘇子瞻,終于準備遇見他的另一個稱號——蘇東坡。
元豐三年(一零八零)正月初一,蘇子瞻和長子邁已經離開京都,正式啟程前往黃州。走陸路相當近,二月初一就到了黃州,他先在定慧院定居下來,等著弟弟子由將家眷與孩子帶到黃州來匯合。
遠離京都的日子里,雖然做不到走幾步就見到往日的至交好友,人生地不熟,這要是換成別人,估計寸步難行,然而蘇子瞻天生的氣韻魅力在這種情況下發揮了百分百。
下面即將見到的,就是我們蘇子瞻先生的黃州生活日常。
生活在定慧院的日子里,遇到晴天,蘇子瞻就到附近風景絕佳之處游玩,如果遇到雨天,他就睡得很遲才起床。起床很遲、久宅不出這種習慣,在之后也被很好地堅持下來,以至于在一零八四年,他幾個月閉門不出的情況下,居然有蘇軾已經去世的謠言傳到京城,而且他辟謠行動不力,連好朋友都當真,差點要送來喪禮。
這件事情告訴我們,就算宅,也一定要適當和外界保持聯系!
他在來到黃州之后分別創作了《黃泥坂詞》《赤壁賦》《后赤壁賦》,以及《記承天寺夜游》。恭喜你,目前為止,作者為蘇軾的初高中文言文背誦篇目已解鎖。他還在隨筆里寫了許多有趣的小故事,飲酒夜游的時候揮毫而就,觀月渡江的時候吟詠而成,對他來說如同小菜一碟,對讀者來講也是輕松無比,不用背誦的故事總是更好玩的。
當然,不用背誦的詩也是有趣的。
到了黃州之后,前來看他的朋友不少,且蘇子瞻并不挑剔往來是否有白丁,三人行必有我師,文史哲方面可以互相切磋,建筑農耕專業人才也可以相互指教,反正蘇東坡在黃州階段自得其樂,分分鐘掌握新技能。這種輕松的百科知識氛圍也讓他的詩性大增,寫了不少好作品。
然而蘇子瞻寫詩不忘毒舌,他可是個傲嬌毒舌小能手,這點在他還是在京都的時候就已經表現得淋漓盡致。
毒舌這種大招,通常可以對兩種人毫無顧忌地放出來,一種是路人及對立面,因為不用感同身受,另一種則是熟人,因為可以無限包容。
在蘇東坡幽居黃州時,陳季常在四年內去看過他七次,算是東坡最好的朋友了。然而蘇東坡就是這么有文學魅力的人,只用了一首和陳季常開玩笑的詩,就讓他在歷史上千古留名,不過留下的是懼內之名,那個詞,叫做“河東獅吼”,在一千多年后的當代,還以此為題材拍成了一部喜劇電影,據說還出了續篇。
詩是這樣簡單的二十八個字,
“龍丘居士也可憐,談空說有夜不眠。忽聞河東獅子吼,柱杖落手心茫然。”
其實蘇東坡是知道自己的影響力的,然而影響力這么大,相當于自來水在微博頂貼,還有大V幫轉,也是他并沒有估計到的事情吧。
擁有一個可以隨便開玩笑的朋友,是人生一大幸事,畢竟不是誰都能夠讓你肆無忌憚地開玩笑。然而擁有一個隨便開開玩笑就能讓你被后人牢牢記住的朋友,我就不確定是不是幸事了。
在給章惇寫回信的時候,蘇子瞻提筆寫了這么幾句來敘述當時的生活狀況:
“黃州僻陋多雨,氣象昏昏也。魚稻薪炭頗賤,甚與窮者相宜。然軾平生未嘗作活計,子厚所知之,俸入所得,隨手輒盡。而子由有七女,債負山積,賤累皆在渠處,未知何日到此。”
這個時候,章惇還沒有與蘇子瞻恩斷義絕,仍然保持著相對友好的書信往來。這封信應該是在子由帶著蘇子瞻的家眷兒女和他在黃州匯合之前寄出的,我們善意地來提取一下中心大意,大概可以理解成,“我從來沒有理財觀念,這里風景一般,不過物價很低,我現在挺窮,倒是挺適合我的,只是不知道我的家人何時能到啊。”
生活拮據,饑寒交迫,窮!
書到用時方恨少,人非窮時不知難,然而這也難不倒聰明的蘇子瞻啊。他想出了一個日常理財的好方法:
“日用不得過百五十。每月朔便取四千五百錢,斷為三十塊,掛屋梁上。平旦用畫叉挑取一塊,即藏去。”
這樣計算著開銷,約莫還能撐一年左右。
但是這樣精打細算依然不能長期維持家用,于是到了元豐四年(一零八一)的時候,蘇東坡真正開始務農了。這塊占地十畝的東坡農場在山坡上,山頂有房子,山底有雪堂。五間農舍蓋在雪堂后。
姓古的鄰居家擁有一片竹林,蘇東坡有時候會在消暑之際順便給蘇夫人找一些做鞋的襯里。
“某現在東坡種稻,勞苦之中亦自有其樂。有屋五間,果菜十數畦,桑百余本。身耕妻蠶,聊以卒歲也。”
時至此時,蘇東坡開啟了自給自足的農家樂模式。他在詩中說自己親自種了數百棵樹,再加上準備材料蓋雪堂,都曬得面如墨色了,也許有點夸張吧,墨色的那是頂著月亮的包大人,你應該是健康的巧克力色。
在理財之外,日常開銷還可以通過飲食來控制。用今天的標準來說,蘇東坡不僅會吃,還會做菜。
他會關注糧價、肉價,一斗米才二十文,可以用蒸鍋和漏鍋做成美味的菜湯蒸飯。豬肉價賤,便買了來燉上一燉。“富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真是遺憾啊,來來,跟我做——
用很少的水煮開,然后文火慢燉,記得要放醬油。
現在在網上隨便一搜都有許多種做東坡肉的方法了,原則卻不離這幾條。
江中魚多,他也有自己吃魚的方法:
先選好一條鯉魚,用冷水洗凈,細細擦上鹽,里面塞上白菜心。然后放在煎鍋里,放幾根小蔥白,半熟時,放幾片生姜,再澆上一點兒咸蘿卜汁和一點兒酒,端盤之前再放上幾片橘子皮。
這種除腥方式簡直和現在吃烤魚擠檸檬汁有異曲同工之妙。
在杭州的日子里,蘇東坡的妻子已經幫他收朝云隨行,在黃州生活幾年之后,朝云正式被收為妾室。這個錦心繡口的姑娘剛入門的時候,并不是很通詩書,但是天資聰穎,能夠很好地理解蘇東坡的想法,在之后的很多年中,無論艱難困窘都相伴左右,也算是東坡多舛命運中的一點安慰吧。
元豐六年(一零八三),朝云生下了一個孩子,孩子起名為遁兒。蘇東坡為此寫詩一首,
“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惟愿我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
家長對孩子的要求通常都是越來越低,到剛出生的那幾天惟愿健康就好,大文人大學士也不例外。
如果說有什么不同,也許是他們從文學典故里面信手就能拈來一個飽含內蘊的名字,而我們的父母要翻開《現代漢語詞典》或者《新華字典》從第一頁到最后一頁,才能選出一個還好的吧。
等到這個孩子出生之后,蘇東坡就是四個孩子的父親了。放在今天,這個家庭的生活壓力似乎有點大,不過還記得上面的一段引文么?“而子由有七女,債負山積”,沒錯,蘇子由這個時候有七個女兒,三個兒子,來黃州的時候還帶上了兩個女婿。而蘇東坡也一直沒忘記關注子由女兒的婚事進展,在來黃州的第二年,用子由的詩就成功地物色到了一個女婿。所謂見字如見人,子由的創作風格沉穩內斂,居然還能在這方面產生一定的作用,可見對方約莫也是書香世家。
重點似乎有點偏移,拉回來。現在,蘇東坡又一次為人父,也替最愛的弟弟子由的女兒找到了歸宿,生活應該是貧苦而愜意的了。
黃州的日常生活篇章到此告一段落,如果能夠屏蔽朝廷來的新旨意,也許東坡可以在這個已經親手打造好的地方安心無虞地住下去,從朋友處要來幾株樹苗種在雪堂西側,或者有閑情雅致給朋友的新甜點命個名。
然而“北上廣”的余波未平,他還會從黃州出發前往南京、常州、泗州、宜興,輾轉到達京都,還會再身不由己地回到那自己已經不再留戀的權利漩渦中央,作為歷史的見證者,直到生命的盡頭。
而當時“逃離北上廣”只能作為一種念想,作為當時時勢下的偽命題,以及東坡的真心話,被埋藏在他那些揮筆即就的詩詞文章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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