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屆未名詩歌獎獲獎作品選
北京大學五四文學社 2011-05-31 22:31:21
第七屆未名詩歌獎獲獎作品選 (共五位獲獎者,以作者姓氏音序排列,不分先后)
安德(楊戈) 同濟大學土木工程學院地理信息系統專業2007級本科
秦皇島
你好,我來自一個陌生電話
我就是這么長出來的
和國家無關,和謊言無關
此刻下雪
窗外響起巨大的織布聲
織布織布,審核中的露天喜劇
讓我告訴你,未記載的
一到兩起墜樓事件
與鹽的恩仇錄
二十二歲,海嘯帶走皮膚下的群像
將呼吸不暢的島嶼
摔向你
那不能完成的死者
從自己的悼詞中
讀到偉大領袖的秘密
但正如空的盒子危險
活在世上,我們不斷修正
積木中的流速,一些
可能的盲點
敵意鑲嵌的
奶粉、鎢絲、豚鼠刑具
磁針、糧票、售樓小姐
那些抑郁癥空降的傍晚
你要擦亮身體里的傾角與輻射
織布織布,窗外的北京蒼白
像騰空后的手淫
粉紅色的壓路機摧毀著
中關村圖書城
海淀游泳館
它必然會敲我房間的門
死亡真菌般立滿
出生的庭院
算了吧,關于這場游戲
我們已經直立著討論了這么久
我無意去演算政治學
無法向你出示鏤空的謎底
命名一種蔬菜的價格同樣是痛苦的
譬如黃昏我經過
垃圾房與按摩房,兩種
人民的代數
一群學生
在安全套販賣機前研究幾何問題
光線已經伏倒,蜂鳥群入侵
正在熱映
鹽的喜劇
而我就是這么長出來的
我的孤獨是一座衛生間
艾玲,你一定要看看我黑暗的心
晚安,上海
霧眼深陷,這片水域收起空腹的下午
我始終獨自生活,洛
我所迷戀的事物,正在醞釀
一次狡黠的變形
她們飛離了我,再一次
風琴中悲傷的麻雀,木蜘蛛
大多數具體的事物
她們完成了我,消失于一面生活之墻
從機場升起的光,深色大巴
車窗起霜,遠處的水塔變小和變暗
四年了,我住在洞穴里
被毀掉的春天和井,退到燭火內部
洛,你猜不出的桔子,被天氣
彎折成一個忙音
霧氣很重,霧的舌頭吸住了上海
那些從未說出的驚悸,從未
到來的死亡同樣吸住了我
細節積木般滾落,我所愛的事物
在鏡身中下沉。而我僅僅
想說晚安,你看這街道滿載方言
仿佛疾病
游戲
學拼音時,我們偏愛晴朗的下午,
踩單車,從糧庫的高處沖下,或者
在樓群間追逐,陡峭的迷宮
讓我們如麻雀般尖叫不止。
菜市場,我們時常撞倒水果
和暗淡的時蔬。它們冰涼的表情
比性病廣告更加廉價和
引人發笑。一些泥使它們更加陌生。
被農民干皺的鄉音追逐,我們
總會把車拐到陰影里去,
越過菜畦,鵝群四散而逃,
受驚的黃瓜在輪下,喊得和秋天一樣沉悶。
有一處園子是車去不了的,鐵銹
鎖住了好奇的手指。我們中的一人
進去后就再也沒回來,而我此刻
騎車在異地的集市小心穿行。
夜游園
——致W
水覆蓋光,黑紙上漫游睡蓮般的
褶皺,輕易驚擾了舊居,成群的蝙蝠
掠過假山、洞穴和匍匐中的橋。有人
于亭心讀詩,翻拍靜物,暗中擦亮了手勢。
有人投下蔚藍的石子,等待它們吻中一扇
藤葉遍體的門,發出噴水池般、沉悶的笑聲。
樹林,二十三座消失的村莊
黑夜升起。黑夜是中空的枝蔓
幕簾沉重,平原退下去:掩映的泉
塔與遠山傾斜,沿途散佚的肉身
無法抵達??照{藏起盛夏,樹林
它們真實的葉片無法抵達
我寄身動蕩的母體,言語
遠在分娩之外。這些陷于鏡子的人
翻看《知音》,嚼話梅,將窗外
誤作至愛。燈光如密集的瀑布
死亡更大,幾乎覆蓋了舌尖的渾濁
單程票:一次潛逃的顯形?
在鄂州,安岳,洛陽,硬臥車廂平靜
乘客遮起身份證,夢見所消失的
即是將逝之物。站臺工人玩紙牌,
午夜電影遠在掌面,列車已過
匿名的炊煙二十三處
讓我們再次深入時間的腹地吧
深入農舍,深入一株玉米的心室
深入陌生城鎮,深入島和三年隔壁生活
深入遠離鐵軌之地,鳥在秋天熟落枝頭
這便是你熟悉的,樹林,尚未降生
荒野中星火雨水般散落
京城書箋
2
后海,她短信:前世
巷陌上的浮萍散得微苦
晚光與燈影,皆不是賓客
舊縣城,她自夢中喚
二十三歲以外的他,
既非海水,也非旅行
合攏夜聲,他道今生將去
今生將去,小胡同又亮開門
5
兩個男人登長城,他想起
中學操場上的木釘子
人群魚鱗般顫動,升與下降
本是一出,他不讀潛伏
他父親,九二年上烽火臺
這些風重咬著他,如同深秋里
盯著一只釘子敲入操場
6
在北大,一個人讀詩
灌木間蹲下身去
是一個人曬成了自行車
一個人聽青蛙打鼓,她短信:
他和她。并非流水的例證
湖面清藍,他不提命名、消遣
松子不斷地墜下
午夜劇場
盤子里的骨骼亮了起來。牙簽盒。
細密的針頭深入著。火焰
從湖畔開始,很快摧毀了仙鶴
含水降生的木屋,甚至
沒有留下一粒金橘。
盛大的布景,在霧光中
升起氣泡。幾乎可以預見
齒痕。我輕輕搖動幕布,隨時
將抖落一地蟲卵。序曲
如同微藍的開音節,
敘述的酷熱,將臺詞傾倒在
酒杯的黑暗部分。我能撫摸到
瓷器逐漸的粉碎,主角們
終于可以從自己的葬禮
蘇醒過來了。
劉旭陽 河南財經政法大學法學院經濟法學專業2009級碩士
儲 備
陳谷播出蟲噬的梁棟。更壞的
在吹奏集合,在蒙受未有的死。
未有的,果脯的滋味。
更多的人對未來的想象,是一條
環形長河的舊址
得以容忍一次真實的到來——
他們,以食為天的人,吃著死的儲備。
聲 響
他一直在儲藏石頭,為想象的詞性所累。
應該有一部分的安靜,
應該有一只鳥銜出寶石,從密封的盒子飛來。
木梁上的人啃著蜜桃,時間的核
被咬出牙齒,逼迫他綿延的鋒利。
他也要做她,在適當的時候,像一位婦人
清掃留下的粉塵。
房子的碎石長出綠毛,探出內向的瓦脊,
他拾起幾顆,敲了敲
在墻壁上刻出水痕,變成固體的一道閃光
一條游走的長河。
屋后的木藤,對他的纏繞越來越茂盛了。
第一次的拋出也是在夜的恐慌下
來自近距離的花枝。
她已不再說亮羽翼的飛機,在云朵下
結出虛無的月亮。
她在城市的身體里汲水,打撈稻草。
傳統的荊條和蔓藤還是沒能傷到
探出兩面的枝葉。他望了望布滿驚雷的天空
這虛無的巨大聲響,多像瘋狂的他者。
火燒云
正如我們,在夜的前額上坐下來
望著云霞在水杉的尖上躺進溫暖的火
燃燒使自己取暖。
我們坐定,觀看云成為自己的亮色
沒有拒抗。隆冬的夜色也沒有排斥。
穿外衣的建筑,我們同樣需要的
飛鳥的翅膀和爪子
——它們啄食之后剩下的空白
進入夜的嘴,纏繞蜜色的絮語,
展出,一段又一段難解的繩索
——它們結出的主人
銜出的巢,壘筑的碎枝和羽毛
在水杉上對抗著黑,關掉白的大門。
和解之后的夜色,騎著馬匹
停在夜厚大的唇舌上,多么安詳。
詩
在深秋,燈居住于詞的巢穴。
以何種方式,來擦亮一首詩?
隱約中出現的魂靈
在屋脊的水聲里呼喊著來者。
她的音步拖著憐憫之心。
以雪的方式,我阻止
參與其中。
但危險已是注定的最末的巢穴。
掃落的深秋,日子連接日子。
當時間探入曠野,我卻在觀望中
滿懷漠視——
可怕的向上而來的風窩。
繩索,言詞的力量和意念的松弛
交換著液體,筑造愛河。
——最末
死亡也只是我粗俗的一次停頓。
悲 傷
位于低處的山谷,使更高的云
回到收攏的月份。
她回來,望著身中的一段如夢境。
出于智慧,一些人嚼著現實的渣滓
將虛掩之門偷偷密封。
時間焚燒著,如屋外的木頭
冒出熱氣,混入余下的日子,嗆著
死亡發聲的塵世。
他已隨鳥滑進向南的水汽,
如詞語攪出湖水的光紋。
他們一直在務實,沒有露出灰。
當離開,他走出定下的位置,
身后的那些綠珠子
就窒息著彈跳她嘴角的悲傷。
城 鎮
結著月亮的城鎮,在蒙冬霜。
人們呼出的一部分潮氣,在湖面上
沉浮,飄來蕩去。
虛無成為舟承載的身體。
它們日夜清洗,在沒有抵岸之時
干涸成為愛的墓地,鳥一樣不返。
清晨,塵埃的外面在清晰輪廓。
返回的人走在路上
變成屋檐的薄冰。
我轉身回來,沒能突破它的障礙。
夢 魘
什么在供養死亡來喂飽我們
塵世的嘴唇。
而一封匿名信把夢卡在夜的
下頜骨,打著無奈的節拍。
鼾聲雷動的人卻驚不醒自己,
他在向內虛構鋒利的刀片。
窗口的杉樹已不擅長保護,
北方的人也結下了苦果。
灰塵清掃人們難以返回的前額,
燕子瀏亮著低飛。一次勃發
忽而就露出軟的底面。
一次鄉間謀殺
你會問:誰殺了他?
小路通向屋外,田野在路上捕獲了你
你踩著石頭,探出不羈的念頭
拐杖敲打榆錢,蜻蜓飛在屋檐下種種子
預謀一次謀殺
適時的,一次謀殺
在鄉間,有一種鳥擅于倒掛自己
像血管迅速的布滿墻壁
冰凌劃破細腸子
他們相對而視,香煙卷多么迷人
親吻站立鴿子的樹木
孩子停留在籃子里觀望他們互道晚安
有人推開門簾,他走進來
一只腳踏進浴缸
水繞著膝蓋,蛻去衣物
我們從槐林的根部醒來
乳汁成為屋檐滴落下來,一部分格外粘稠
他隔著鏡子,說噩夢
做違背倫理的事情
突然間房門打開,新鮮空氣從瓦脊上脫韁
沒有防備的。鵝毛很溫暖
在孩子死去的睫毛上,有人鼓掌
粘著鳥叫
枯燥的人頂著一種輕盈
他帶著孩子去喝茶,路上布滿鷓鴣
牧蘇(蘇紹斌) 蘇州大學金螳螂建筑與城市環境學院城市園藝專業2009級本科
云和光
我在離開一個石塊的大陸
它的灰色和南斯拉夫語調
黃昏是溫暖的,而且靜止
柔韌的光包裹著寧靜的實在
前面,土壤松軟是好的
富含礦物,源自死的多數是平均的
焚燒麥稈,黑色涂滿了空曠的表面
山被橫削的一側,直線被埋過
那是大自然,那是更多的大合唱
如同看見,云的包含缺口的身子含著
那日落的形象
光從缺口處構造一道道棱面
延伸,但我不知道虛無是在它的外面
還是在它的內部?
光的核心依然在別處
但我并不憤怒
我感到龐大的憤怒被傳達了
就在云中,不是燒毀一堆純白
而是色彩將分給我們棱面的一種
這并非欺騙,而是顯示它形體的閃爍
在兩瓣云的聚集的光中,
在遠處,光的棱柱沒有變得透明
而是漸漸成為模糊的斑點
現在,通過鳥們尋往這邊的沉默
那里延續著并生出地衣般的光落
寧靜的實在在光的外面
光包裹著,寧靜也在里面成形了
云不是一層薄薄的
水的波浪讓光傳遞了
太遙遠的,凝注的重量。
橘有光(節選)
一
冬日,建筑的線群沉降
水流的塊莖在水管外扭碎
仿佛世界在世界的外部結霜
二
山羊群將蹄停在山谷
石塊冷卻為有硬度的思想
而安寧是石塊間罕有的天賦
大規模的云曾在里面思考
或者人類走向一種結實的形象
從里面走向更深,那核——
啼哭。嬰孩重復著天堂
但聲音不能觸摸石頭
石頭也不會增多為可棲息的宇宙
山羊群的安寧在眾多的等待之中
咕嚕咕嚕的黑暗星球
在街道左側
一把傘插進垃圾箱
突兀出骨架
黑布塌著
好像黑暗在鉆探
早晨的面包屑,未中獎的彩票
還有不能滿足對稱的金屬部件
銀灰色的光澤沉默著
像一顆太妃糖所能包含的渦流
在黑色張開的曲線下面
用迥異于自身材質的暈眩
與略略緊張的黑色連著舞步
好像一只蜥蜴的舌頭能卷著夜晚
也許卷著一個不同顏色的白晝
周圍碎沫狀的人聲輕輕抬起這些光線
一個老婦在另一個缺口處翻撿
她需要塑料瓶和一些廢銅爛鐵
銹凝固著一切不可能的花紋
而可愛的透明的色彩好像打開一道道水的門
又沉默,被她壓扁擠壓進她的口袋
好像她的身體裝載著膿腫,更多
也能夠擠壓著緩減疼痛
她注視著可能的,往那水里
好像注視著可能翻躍的鯉魚
真理在她的背上飛行
一個完美的生命觀測著她的生命
好像一簇星云壓著她所有的命運
那種完美漸漸被不光滑的事物所吸引
它想象著兩個緊緊抱在一起的人
盡管它見過她這一生所有的擁抱
但有某種不平靜
真理從宇宙垂下它的熱望
一種擁抱她身體的,身體的熱望
它成為可拾取的物質
就像她一樣用褶皺包裹著空間
此刻老婦觀察著宇宙所能的鉆探
摩擦所能產生的最高的火焰
在她靜止時噴發
或者該說那種被吞沒的愛
將這個黑暗星球的咕嚕按進水中
無題
我依然坐在家中
不能對黃昏批評得很多
武裝人員沖進一個家庭,取走一個家庭
(和打開易拉罐的手一起)
砰。一枚核桃得到了相應的星期二早晨——
踩碎,我記得星期一的乏力,但星期二的藻類
一些顆粒狀的光把我打碎(一杯核桃汁)
一張紙上大寫著方程,社會學家逼近看只看到肅清。
在我生活的場所,我緊挨著每一次頭條的暴行
適當地管理著那些死亡在我頭腦中的穴居
防止黑色的燒開水,奔出那個滾燙的鳥籠
就像事物被嚴格地歸到屁股以下,很近但不是熱情
每當我工作,就像我不得不沖進廚房咆哮
早晨,一些大脖子病人正在冰面上展覽
我煮熟一碗面,但不久它就捂爛。
——誰能憐憫得更多。
我依然在家中,呼吸我自己和炊具和筆
稻米在柜子里靜靜的像一些猶太人的姓
我漸漸地呼吸了恐懼,擁擠和常年蟲禍
平原上,我看著人們驅逐人,我挨了鞭子。
我的痛苦并不造成多數的尸體,
我的生活一共就是兩種饑餓:
結石和結巴,它們彌補了我不多的經歷:
在干凈的地板上折磨,在桌子上就是惡意
我墊著桌子讓死擺穩了我談論的問題
我在寫,試圖交代某種更臟的東西:
在那個充滿冰鎮汽水的前夜,我給自己一把椅子
一只企鵝,在東南角轉過頭,我看見整個的自我:
我坐著,就像一種陽光在云的邊緣成形——對抗。
我坐著,一整天的壓迫就像嬰兒被饑餓擠進乳房
我坐著,廚房里的刀具閃著太陽的耀斑,
我坐著,只能將魚腥味記憶,我將知道,
這個早晨的特殊,它的骯臟和冰川期,以及
它需要的紙張和墨水,和有限的暴力。
靜物
我的手觸碰了廚房里的鹽罐
它容納著咸,它自己是否可嘗?
我的手感到了并非尖銳的刺傷
我因此得知了我的靈魂在削減。
它在一個早晨積累了對世界的看法
我尚未知道全部,
就容它在變苦以前
被饑餓的胃消耗光。
午后的我躺在并不寬敞的床上
幻想著海邊,穿上藍色褲衩
但我意識到往前幾步便是房間的墻
我學著一只反芻的動物那樣消化
但我的身體是供給鹽罐的鹽礦
我側身倚著墻,另一邊是我失去的味覺
將有一天他們來開采,
用一個津巴布韋般古老的名字
命名這座環形的山脈。
可辨識的世界
他在大河附近
河水的表面是清流
礪石將河水的扭動拉緊
現在,太陽曬著
他像眾多的流浪漢那樣
僅僅倚靠著磚和草
不是目光,而是眼皮
表示皺巴巴的虔誠
他知道河水一整夜都在流淌
那渾濁的鎖鏈對著石岸
在巨大的聲音里攪拌銀碎
他理解
但他無法觸碰這種虛無
他想象身軀結成金屬塊
像鋁那樣切開
明亮,可建筑的液體
所有的色光來自宇宙
在那個傾斜上,渾濁
搖擺著樹猴
樹猴不屈于平面
扒開一層一層的樹葉
下落,大地之巔
但那是他頭腦的窘迫
他不能驅使這河水
樹猴仍舊倒掛在林間
他感到思想的漩渦
虛無就被他倚靠著
那片刻,他終生的片鋁
登上,大地之巔
袁永蘋 黑龍江大學文學院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2008級碩士
鄉村葬禮
躬著身子,幾個人
在裸露的水泥閘口前
等待奶奶的骨灰。
對風的掠奪的擔心
一刻不停。近郊火葬場,
許多黃菊絢爛在道路兩旁。
藍天籠罩著它,像一座空城
被幾伙入侵的強盜闖進。
一些我不認識的人
坐在火葬場門口的水泥臺階上
休息交談。還有一些
在遠處成排的楊樹趟里燒紙。
院子里面頓時冒出很多車輛,
像是從地底下冒出來的。
奶奶的靈車就停靠在最里面。
是那種藍色運煤的大卡車,
車輪隱沒在連日積水里。
事先縫制好的鮮紅色布兜
被父親不安地握有。
他們左邊頭頂熱烈燃燒火葬場巨大煙囪,
烘烤著人們的臉。
三間低矮的紅色磚房轟隆隆作響,
勞作像表兄的城市水泥工廠。
日頭被誰沮喪地掛在火葬場紅磚房肩后。
遠處,廣闊的麥地緊蹙擠壓著這里
像是海洋中心的小島,
生長著遠行在即的船只。
我們是這個8月的早晨
三個葬禮之中的第一個。
幾分鐘以前,尸體被人蜿蜒推進火爐
幾個婦女哭倒了,迅速被高大的男子喝止
陰陽先生穿著白色印有廣告詞的T恤衫
念著一些我不懂得詞
在其中我努力聽見奶奶的名字,
還提到了奶奶患心臟病的事。
父親跪在人群的最前方,
用力地將一個褐色壇子摔得粉碎,
像是心懷憤怒。許多人
擁擠在狹窄的巷子里
幾個大男人撐起
覆蓋著奶奶的黃色錦緞,像是
在大雨天怕她被雨水淋濕。
父親不斷拉扯平展她褶皺的衣角
反復說奶奶和生前面容一個樣。
在棺木被人推走的一剎那,
我搶在所有人前面
放在奶奶左臉邊一朵白色的野菊。
驅車返回時,姑姑對我說:
棺木要是用木頭釘牢就好了。
早上,兄妹幾個花了好久
才挑揀完骨灰里面殘留的鋼釘。
幽閉之年
從母親的棉被中坐起
一整個星期
有人經過窗下,他們談論
幾天以來的雪和候鳥
地面上,藥物和生活用品
散落在那里,建造它們的末世
這幾日,那種背叛,開始在夜里來到
正在今天,此時,又再一次——
也許可以——休息
死亡出生在打字機里
那一年患了腦於血克萊爾
坐在收容院的長椅上
他不再被允許到鎮山去買煙草
也無法記起來訪者的名字
一個人
是不是早已被放在這世上的某些愛里?
那個此刻正停住腳步的人
我望著他,我沒有問他
我不知道他愿不愿意
讓一個病人擁有他自己的伴侶?
致病中
“你的房子轉暗,
一如記憶中的冬至?!?
你的窗外
是一戶雪白,重壓
樓頭。而此時
盛夏。連日
劇痛席卷六月熱浪,
怒同洪水,人世陰謀。
我們的活著,如同
你手臂針劑,刺傷和
醫治著你。有人
在彼時恨你,就
在此時愛。
你的病床,是世界上
最暗的部分。日日
艷陽涂抹掉它內部
所有溫暖的縫隙,
它寸寸轉暗,照耀
一支瘦骨,日光之下
咯咯炸響。恍若
廟寺鐘鳴,掛住
菩提。一路之上,
粼粼閃動它們。
幾日以來,你妻子
消瘦,她微弱足音,
如同烈鳥之椽,
敲打峭壁,終日
等候微光。
? ? ? ? ?
節日
暴雨好像要來
你們在我重病的日子。
母親自早上忙碌著
一條大白魚在午飯前被宰。
它有嬰兒一樣白亮的肚皮
眼睛像我怕死的奶奶。
掛在窗外的松樹枝條上
它黑色瞳孔穿過我們。
只是幾分鐘,
它在油鍋里安寧下來。
午飯后,鄰人們收拾秋菜
為度過東北漫長的冬天。
院子里,花花綠綠孩子們
在暴雨前無奈地跑回
黑皮夾克的小伙兒
駕駛割草機
陰云涌來之前,把車停在
小鎮食雜店門前第二棵松樹旁。
男人們下班回來,
懷里夾著公文包
匆忙鉆進自家樓洞里。
婆婆們摘下晾衣繩。
爸爸急手開門進來,
黑色毛料制服上散落著
許多更黑的麻點兒。
雙臂拍打前胸。地上漲起
泥土嗆人的腥味兒。
一場風暴突然來襲
打斷小鎮午后的睡眠
在這個時候,你可忍心
想起死者,他們
死在另外一天。
傍晚之幕
世人
我們的人生
是一個下午之花。
寒冷的十二月跡象
是它的粉紅
而它的淡青,毫無寬恕。
傍晚
充滿敵意的到來
在我們的軀體上
鋪展病白的絲綢。
毫無悔意的是那線條
色塊——
還有你預感到
混沌的醬紅色
會將一切抹平 寬???
沒有人出于悲憫
也沒有人出于愛。
張慧君 北京大學基礎醫學院臨床專業2007級本科
隔世夢
你目睹了她成為鬼魂的全過程
她望著你,嘴角上翹。
孤島在燃燒,火焰淡紫,溫度在較高之上
你無動于衷。
只記得,她懂得適時穿上粗布衫
做貧家小女,在那些雍容華貴的女人腳下
種一株小雛菊。怨而不怒
地活著,愛著。你如此喜愛小雛菊
順便提及她。她常行禮節,卑躬屈膝狀似月牙兒
撒一地花瓣。月香
閑散時,想她一遍。她做最后一次燃燒
從此與你無緣,亦無份。
春天
當春光爛漫,風車十二塊錢一只
我的歡快讓我掏血本購買一只惡俗的風箏
風車的歡快只有在晃動的胳膊里才聽得見
承德之夜
1.
一場轟然來臨的承德夜。有
大幅窗的明麗。市橋倏然老去,又
水中逢春。那些你能看到的:濃妝艷抹
年輕的腳掌。
我們被大巴甩著前進。我聽見你,穿破隔板、薄床鋪
的呼吸,輕扣,胖大海未能安撫的咳嗽。
那兒,咳嗽青灰,長芽和刺
我聽見燈火通明。
2.
另一場燈火的綠苗子里
我坐著啃桃。和今天一樣
小桃拿大鏟,打入我宮
我坐在廊檐上甩王冠,狠狠地疼那么幾回合。
3.
我回轉頭噗哧、噗哧一笑。有種夜晚
在喉嚨里就是澀的,我甚至可以
偷著暗啞,和拍照。在百米的山墻頭
你也許跟緊我。夜城就是無星燈,在小、大相機的內胸腔
蹲如鼻息遠去的巨獸。
4.
想起來時,承德夜是我
在宮殿的藍玻璃上,歪腦鑿的。
我鑿一個人,通體發藍
他揪著我的耳朵,賣力咳嗽
我哭了。他終于變軟,和小綿羊一樣細聲
他說在他的土匪窩有另一個繽紛的夜
和無情的戀人。所以
某月十三號的夜晚總計兩個,或者更多。
5.
穿黃裙子走過。我越來越相信
我穿的不只一件裙子。如果在他縫嘴巴并且憂傷時
我就把裙子誤會成藍綠的。
數語
李清照涉水過河
攜書簡、裱畫、古玩;她一路叮當,但強盜和火焚燒而至
李清照以為她守住東方文化就是了
但眼下她孤苦伶仃——
我去聽一個老婆子喝紹興黃酒,她斥罵醉漢、有些些的綠肥紅瘦
我一下子聽完她被屈辱的一生
好像別人也可以這么說完我。
但我望你想我時可以拿手絹擦擦有紅色潮氣的穴洞。
節選自一位女讀者寫長信的生活畫面
1.
黃銅鏡掛得滿街都是
桂枝上還有些。
爬出去的如果是封皮
再翻開第一頁
她一定在咣咣響昏暗的鏡面反射中
獨坐郵筒
小心地剔除桔皮。
2.
被閱讀的我也是竊書賊
從敞開的窗向外走
你在手中掰開的不過
是長綠霉的妝臺,
就好比一只甕
盛滿醬油的色彩。
先是和水仙花?;祀s的我,狙擊手
從桔色橋墩站起來了。
而光的袖箭與騙術,
讓你對我一見鐘情
以便火勢拎動
軟膝夾持的鉛筆。
3.
她撥動反光鏡,翠玉算盤
她清晰地看見自己在一個人走
喏,愛情故事都寫好了
只等創作高峰和擺上書架。
她側腰,提起裙裾
一道清泠月光閃出——
主人公在她骰子的體內
水銀般來回走。
就好像無數個她站在鏡中
不得已她再次翻身上郵筒。
4.
翻開第一頁
他看見她時微微低頭。
接下來
她會閱讀他的脖頸嗎?
便看見海水
來自于她的淺灘
杜蘭香氣飄著。
就一口氣
把所有的故事寫完了
這樣
就好像,她一輩子生活在鏡中
那些黃銅鏡
照著她。
這一天,女讀者走來走去
一個人創作了許多節奏
閱讀動作仿佛入室搶劫
主人公的墨水瓶,
然而不管她坐在郵筒蓋上怎么怎么寫
一個負笈的男人
冷漠地走過街巷。
疤記
世界又將飆升,
如肩胛骨上一只紅鶴!
在人群中
對于死亡要遮遮掩掩。
蜷曲。鴟梟們的荒村。
紗制的我的心如風燈,被冰吹過。
離群索居的大梅,住在大海近處的大梅
1.
大梅大清早像豚一樣醒來奇癢難忍,她總忘了被子被蹬成長毛的峽谷
大梅摟著一群女孩,這都是些油膩膩的孩子
她們青蔥色的哈欠聲就是峽谷上的樹陣。
大梅的女孩們也像豚一樣醒來,一條條碩大無比,那時滑進陽光中的烤面包箱
大梅把大腿上的紅痘摳破,女孩們就被蒸熟了,也像綠皮粽。
那時大梅在未來的生活中把被子掀了又掀,女孩們是被下的一窩仔,梅樹謝頂時節睡眼朦朧
好像陽光可以被手輕輕推。那時大梅也像是女孩生產的尤物
舔起來有股酸梅糖味,但這并不妨礙大梅成為半老徐娘
那時大梅總和女孩相處融洽,就像大梅的大海,那時節跑得比十三歲的大梅還要快。
2.
十三歲的大梅還沒有談過戀愛,這樣大梅就不用混了。
十三歲的大梅如果談過戀愛那是一個女孩子的事,之后總不大方便,事牽被海水跑過了的漁民
包羅萬象的魚簍子“鞋底,折戟,毛線,荔枝皮,復雜的人際……”
所以大梅更不想談了。
十三歲的大梅看見老漁夫和小漁娃都背著身份去相親,襯衣鼓起來肚皮發出腥魚死去的聲音
十三歲的大梅覺得哀嚎聲能讓三千穿白麻衣的人頓時傻眼,和摳鼻屎
以及三千個大姑娘,在相愛前就知道自己會愛上什么。
十三歲的大梅覺得時間就像魚簍里冒出的海藻,大梅怎么知道
十三歲怎么把它們跺回去。
所以十三歲以后的愛情事關兩種身份,可能是社會上的女銀行職員,和漁夫
可能是他和資本家女兒的愛情。所以十三歲的大梅即將成為一個胃腸清淡的老徐娘。
3.
但大梅說未來的生活是炸開的揚州煙花,依然有多種可能的藥粉子味。
大梅說要選擇離群索居,吃三座青山的炊煙,燉花椒,土耳其烤肉
大梅說對生活不計前嫌,對肉體不再節制——
“我們要愛。愛飲食就像愛祖國的文明。”大梅吃果仁、蜜餞
像打掃煙囪。大梅這時節不再Yy。大梅就是想吃而且馬不停蹄。
(她有大肥膘、大骨架。她是我枕著的雪人。
她有為所欲為的模樣,首先是起床不想昂貴的衣物
她不購買鏡子、暖水袋,對油鹽馬虎,看完報紙。
她坐長途列車上山,濕嗒的潮水不愛。她給柴薪一樣的女孩酸梅糖吃
她像是去孤兒院砍柴、寫信,最后把女孩們捎回
然后側身在烤面包箱里。未來的生活里她們該像豚一樣醒來。)
4.
我想,十三歲的大梅是近海的太陽
十三歲的大梅撒起謊來青色的眼睫還不夠閃亮。
那時,我很想赤身裸體,湊向她酸梅糖色的胸脯,對十三歲的狂言不置可否。
那時,大梅看起來很不面善,至少應該不能愛面包愛到不自私
所以后者屬于圣人的癲狂,而大梅十三歲。
十三歲的大梅看起來更不像個同性戀患者
所以當時的情形很像是做夢:
我咬了一截脆餅干,在陽光下伸出有金色麥香的舌頭;我的魚尾只套了件小花裙
大梅深情地凝望半赤裸的我,又把海灘上濕漉漉的頭發轉向另一側。
那時大梅十三歲,大梅給我酸梅糖。我們談論未來的生活,我們彼此不知所云。
? 北京大學五四文學社
? 北京大學詩歌中心新詩研究所
? 2011-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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