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住處的路上,聽到街邊傳來楊千嬅的歌聲,是那一曲太過熟悉的《再見二丁目》,一瞬間,所有的輾轉辛苦,手腳酸痛,還有感冒帶來的鼻酸虛浮,都變得輕描淡寫,空無一物。
不知道是不是每個人都像我這樣,一邊小心翼翼,容易滿足,會因為生活當中一絲小小的恩惠或者點滴的溫暖就歡欣鼓舞,滿血復活,一邊又斤斤計較,吹毛求疵,即便獲得了別人夢寐以求的東西,或者實現了長久以來的盼望,也感覺空空蕩蕩,心無所依。
在哈爾濱的那段日子,每次坐公交車去果戈里書屋,都會在一座百貨大樓處遭遇一場意料之中的堵車,本來心情會變得莫名煩躁,但是每當我望向窗外,看到張貼在大樓墻上巨幅的湯唯代言的廣告宣傳照里,她優雅又不失風情的笑容,我的心情就會仿佛烏云散盡般地重獲平靜開朗。
那一整天我都會記得她的笑容,并且下意識地提醒自己,吸收那抹笑容當中的能量,并且努力保持長久。
一個人如果愿意笑起來,整個世界仿佛都會瞬間變得不一樣,即使那只是每個人自生自滅的海市蜃樓,但也足夠讓一個人的情緒獲得局部的緩解。
從前我一心一意地認為,所謂職業性的笑容只是一種令人乏味厭倦的虛偽,但某一天當我身臨其境,我忽然明白,這何嘗不是一種積極有效的心理暗示——「記住,這還不是最壞的情況,不必愁眉苦臉,不必心如死灰。」
媽生病住院的那段日子,我常常在兩座城市,或者醫院和住所之間穿梭往來,來來去去,兜兜轉轉,辛苦與否不值一提,只是一個人安靜下來的時候,一個人望著窗外的時候,一個人守在媽床頭的時候,總會因為情不自禁地想到媽的病情,想到這造化弄人,時光飛逝的生命,想到這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的紅塵,就感到幻滅般的虛空和憂傷。
這時節,如果手頭沒有一本書,窗外沒有一片景,我的精神大概會像是行走在一道越來越狹窄,越來越幽暗,越來越死寂的深巷里面般的空虛絕望。
所以,當看到馬路一邊鱗次櫛比的行道樹,在蕭瑟清涼的秋風里,簌簌緩緩地飄蕩下落葉,落葉隨著奔馳而過的汽車,在地面曼舞,表演幾個回旋,或者當在某本書里讀到令人幡然醒悟,醍醐灌頂,或者單純只是韻律優美,辭藻華麗的話語,整個人就會須臾獲得解脫和救贖。
那些曾經感動過我的,有一聲山長水遠外的朋友捎來的問候與叮嚀,有一彎掛在蒼藍色的夜空中皎潔嫻雅的上弦月,有一張恰如其分出現的,擦干眼角倉皇溢出的眼淚的紙巾,有餐廳上一道心有靈犀的,因為熟悉而不需要事先交代劇情的菜,有一抹賜予溫柔與堅定的信賴眼神……
我常常想,如果沒有這些參差錯落在漫漫人生之旅當中,瑣瑣碎碎的,點點滴滴的溫暖感動,我的人生該是多么荒寒可怖,無精打采。
但我也常常會有吹毛求疵,貪心不足的時刻。
比如和一個才華橫溢的朋友相見,在燈火輝煌的城市中,在熱氣騰騰的飯桌上,在人來人往的地鐵里,我們相談甚歡,聊著有關文學和人生,旅行和愛情的一些虛無縹緲,或者實實在在的東西,但凡相聚必有分別,但凡分別的時候,總難免會有深深淺淺的惆悵,仿佛那樣的時光,不應該恁地短暫,仿佛冥冥中有個好捉弄人的神明,刻意操縱戲耍著這一切。
比如遇見一個頗有好感的人,便會情不自禁在心里輾轉反側,患得患失地想,那人的所作所為,究竟有幾分真,又有幾分,只是長袖善舞,逢場作戲,便會在心里念叨,事情是否本該擁有另一種水落石出,柳暗花明的結局。
明明人和人之間的緣來緣去,能守住一方天高云影共徘徊,相看兩不厭的淡才是最安全穩妥,細水長流的心境,但整個人還是不由自主地渴望它能夠像一杯清晨時候用來提神的咖啡,再濃一點再濃一點可行?
還比如,我終于去到曾經魂牽夢縈的地方,我終于一步步向理想中的自己亦步亦趨地邁進,我終于遇見過曾經心心念念的人,我甚至還聽說有些人癡癡地羨慕著我生活的樣子,但是我依然不能夠堂而皇之地快樂起來,常常在猝不及防的時刻,對這樣的世界,這樣的人生,這樣的自己感到難以釋懷的抱歉。
我當然知道這個世界沒有童話當中那樣金碧輝煌,皎潔明亮,我也知道人心從來不會像許多電影當中渲染的那樣玲瓏剔透,單純美好,我更知道每個人來到這世上,其實都無法擺脫坎坎坷坷,跌跌蕩蕩,一邊失去一邊尋找的命運。
有時候我輕盈得像一只鳥,仿佛馳騁在一望無垠的自由國度,心里裝著東西南北各個方向,有時候我沉重得像一塊鉛,還在無可救藥地往更深沉的井底陷落,似乎再也沒有卷土重來的勇氣和機遇。
但是生活總是用它不容置疑,緩慢堅定的語調提醒我——一切的美不勝收,都難免物是人非,正如一切的暗無天日,都遲早會得柳暗花明,而我們所能做的,就是不斷地執著前行,直到陰云散去,直到星辰熠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