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年會,請來哲學家Alain de Botton做演講,給我們描述他理想的旅行方式和意義。大概是在倫敦生活了太久,他特別擅長講冷笑話,盡管一個小時里差不多都在反復說“目前旅游行業做的一切都是nonsense”,我們也大笑著接受了。
Alain說,我們都聲稱自己愛旅行,卻從來沒問過為什么要旅行。在他的理想世界里,旅行社里接電話的客服人員都應該是心理學家,因為“人們旅行是為了治愈”??赡闳绾文芡ㄟ^自由女神、盧浮宮跟湄公河得到治愈?排幾小時隊登上帝國大廈天臺不會讓你就此登上人生頂峰,因為這種觀光之旅不會改變你,也完全不走心。每個城市和國家都有自己不同的氣質,我們應該學會誠實對待自己身上的問題,找到合適氣質的目的地,然后把“自己”拋到腦后,盡情享受陌生之地帶給你的新奇體驗。
比如所有的英國人都應該去巴西看一看,腐國人民不知道如何熱愛自己的身體,他們把自己嚴實地包裹在剪裁合身的巴寶莉風衣里,卻忘記了縱情跳舞。而一個熱愛家庭的挪威社工恐怕應該去拉斯維加斯度個周末,忘掉家中的孩子,忘掉社會責任,忘掉一切責任,把自己扔進沒完沒了的歡騰舞蹈、酒精跟性里。這樣的旅行歸來,你大概才會覺得心里缺失的那一片靈魂,終于被補齊了。
多新鮮的言論!可我大部分都認同。我見過太多人,護照上卡了三十多個國家的戳,卻照樣談吐無聊,頭腦僵硬。坐十幾個小時的飛機到另一塊大陸,在地標前花三個小時拍一張滿意的照片,然后回賓館煮一碗從祖國千里迢迢背來的泡面,這怎么可能改變一個人呢?或是參加旅行團,歐洲十國八日游,除了把自己累的慘兮兮,拍下一堆明信片取景照片,又會有什么收獲呢?很多人的很多次旅行,除了炫耀資歷之外,一點用途也沒有。Alain批評我們在場的人,你們跑去紐約看大都會博物館,真的就得到藝術熏陶了嗎?還是因為覺得丹鐸神廟不得不看,盡管你星點都不了解古埃及帝國的歷史?全場都笑,可不是嘛,去紐約誰不是博物館通通看個遍,贊嘆一番,然后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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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這些都沒有錯,看美景,吃美食,感受文化,如果你真的覺得滿足,一切都沒有關系。但是拋開所有的虛榮因素,你真的有想過,為什么要旅行?在選擇目的地的時候,你看中的是什么?你在尋找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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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聽起來像是一個令人激動的點子??墒嵌嗌俅危阌H身體會到旅行帶來的壓力?機票、住宿、簽證,在網上一一付款,成功不成功,信用卡莫名奇妙少了好多額度,貨幣兌換,看攻略,制定旅行計劃,租車,文件公證,購物,替人購物……天哪,一想起來我經歷的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就真心佩服自己的忍耐能力,居然一次次遭這些罪,仍然樂此不疲。2013年中國出境游人次達到讓人驚嘆的一億次,各國大使館賺的盆滿缽滿之際,航空公司把無數人送到洛杉磯、巴黎、清邁和香港。除了Outlets搶回家的奢侈品,我想知道有多少人會真的時時記起那一次漫長的出境旅行。各家旅行公司在制造一個美好的夢出來,“年輕,用旅行增加閱歷”,“單身,去羅馬尋找緣分”,“男人,要有顆自駕環游世界的心”,“精致會生活的女人,一年飛三次巴薩羅那”……這個夢真是太不負責任了,還有形形色色鼓動大家辭職去旅行的書,造夢可以,只怕夢醒了,剩下一地雞毛。迷信任何東西都是危險的,旅行也是一樣。
大家賺錢都不容易,真的甘心一萬塊送給航空公司,一千塊贈予美國大使館,八千塊刷給規模生產出來的酒店大床?我們真的情愿拿錢和蜷在經濟艙里僵硬的雙腿來換取朋友圈里幾十個zan?我想著這些年的數次旅行,最美好的那些瞬間竟然完全沒有被鏡頭抓住,而我記得最清楚的場景,從來沒有任何一本旅行書里有推薦。無論城市還是鄉村,給我最深刻記憶的,是那里的人,與當時的心境。
紐約的小酒館里與老朋友們喝啤酒唱歌,上東區一頓家宴,手挽手在維港前散步嬉笑到深夜,舊金山秘密俱樂部里的燒烤和笑語,與民宿主人一起喝高了看黑白電影,在山區房子的壁爐前裹著毯子烤棉花糖,經歷華盛頓貧窮街區驚魂夜,還有澳門老街區破舊門楣開到凌晨亮點的甜點鋪……哪一樣都與景點無關。是不經意間腦海里飄來的旋律,跟空氣里食物的味道,讓這些故事像照片一樣凝固在時光里,時刻被想起,時刻被懷念。旅行,大概最美妙的是那些意外,而你準備好迎接不一定有美好下場的意外了嗎?如果真的準備好了,那為什么無法接受生活里的起伏跌宕與不安?如果你想擁抱這些未知,那又為何在尋常日子里步步小心,企圖控制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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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欺騙自己。旅行不是萬靈丹,解決不了所有的問題。旅途也不是圖書館,包含不了那么多知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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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ain在他《旅行的藝術》里引用帕斯卡爾的《沉思錄》,?“人類不快樂的唯一原因是他不知道如何安靜地呆在他的房間里。”書最后一段里,他又寫,“我們遇見過穿越沙漠的人,在冰上漂泊或在叢林里穿越的人,然而在他們的靈魂里,我們無法找尋到他們所見的痕跡。穿著粉紅色和藍色相間的睡衣,心滿意足地待在自己房間里的塞維爾·德·梅伊斯特正在悄悄提醒我們,讓我們在前往遠方之前,先關注一下我們已經看到的東西?!?/p>
舊金山下了雨,我在俄羅斯山街區的一間公寓里聽著雨聲吃著炸魚寫作。窗外景色美得像做夢,270度的落地窗讓我產生可以看到地球每一個角落的錯覺。我看著緩緩駛進碼頭的渡輪,暴風雨里飛翔的鴿子,蟹殼青色的天邊透出光亮的云,一切都美好的如伍迪·艾倫鏡頭里的城市電影。令人沮喪的是,清新的海風并不會讓我寫出《在路上》或者《都柏林人》,就算我搬去丹佛或者愛爾蘭也是沒用。下次在北京污濁空氣里寫不出來東西的時候,我會多去讀點書,而不是抱怨生活的繁重榨干了我的靈感。
Paul?Graham說過,“劍橋就像一個生產想法的城鎮,相比之下,紐約是造錢的,硅谷是孵蛋的。”大多數去過這三個地方的旅行者不會這么明白這些,他們腦袋里想的是在康河、中央公園和谷歌大樓拍下的照片。城市的氣質沒有改變他們,因為他自己拒絕改變。每次離開舊金山的時候我都在想,我沒辦法帶走北加州的好天氣,可我帶的走城市的性格。而在我看來,“什么都不在乎”就是舊金山這座嬉皮又包容的城市最佳注腳。下一次在人群里覺得焦慮和窘迫的時候,我會努力想起那個吃了好多螃蟹的晚上,身邊三十八歲的女律師醉醺醺跟我說的那句,“I?don’t?give?a?crap?about?anyth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