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是個美人。
圓臉,杏目,大小合適的一張巧嘴,笑起來一雙眼睛波光粼粼。這是六歲之前姐姐印在我腦海中的樣子,也是六歲那年之后,每每想起姐姐時,清晰又模糊的姐姐的樣子。
二月的風料峭刺骨。母親坐在爐火旁乘著明明滅滅的火光做鞋,我把卷好的煙卷安在那節泛著褐色光澤的水煙筒上,再拿著兩根玉米外殼的一頭放在爐火里燃起,然后迅速的拿起把煙卷點著,動作嫻熟,一氣呵成。
父親在我點著煙卷的當兒在水煙筒另一頭狠狠的吸了兩口,一股白煙便裊裊升起,屋里更加昏暗了。母親抬起頭用手揉了揉脖子,左右扭了幾下,看著父親說:“快開學了,小丫頭也到了還上學的年紀了。”父親狠狠的吸了兩口水煙筒,突然劇烈的咳嗽起來,臉漲得通紅。母親低下頭繼續做鞋,不再說話。
將晚飯時,姐姐端著滿滿一盆漿洗過的衣服進屋,臉上盈盈的笑意,屋子里頓時明亮了不少。母親看她一眼說:“怎么不把衣服晾外邊?”姐姐一面把衣服搭在晾衣繩上一面說“外面太冷,晾外面要結冰,不易干”。晾完衣服,姐姐走到爐火前把手快速的伸過去烤一下又立馬縮回來,又伸過去又縮回來,來回幾次,既希寄溫暖又害怕灼傷。
飯后我又給父親卷了煙卷點上,姐姐收拾完坐到父親對面,似漫不經心的說:“時間過得真快,小妹都到了上學的年紀了。”父親頓時激烈的咳嗽起來,母親拿著沒做完的鞋走到父親身邊說“看你又嗆到了吧?還是少抽點煙吧!”父親像是聽了母親的話似的把水煙筒往墻角一靠,起身回了房間。姐姐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許久,好像那鞋尖上生出一只待要起飛的蝴蝶。“何叔家二嬸的妹妹來了”她依然看著腳尖說。母親沒有抬頭說“聽你二嬸說在外地,好多年沒回來過了,洋氣著呢,看樣子是在外面發了。”姐姐說“哦”,頓了頓她又道:“今天洗衣服時碰到她了,說現在外地好多地方用人,工資還不少。”母親抬頭看了姐姐一眼“哦”了一聲又低頭做鞋。姐姐拉我靠在她腿上,隨意的給我編了個辮又把它拆開,捏了下我耳朵說:“看小妹耳垂厚實,以后一定是個有福的人。”母親抬頭看了下我耳朵又看看姐姐說:“你們都會有福的。”
第二天我從外面玩兒回來,剛到家門口就碰到一三十來歲的女人和母親從屋里走出來,精瘦的身材,穿著一件暗粉色的棉襖,頸后連著一帽子,帽邊上一圈白色的毛,那毛長長短短在風里肆意凌亂,這是我們那兒沒見過的衣服,漂亮極了!我盯著那一圈白色的毛看的入神。姐姐笑著把我拉進屋坐在爐火旁嗔怪道:“這么貪玩,也不怕冷!”白毛的女人說:“大丫,準備準備,明早我來找你。”看姐姐應了一聲。她轉頭對母親說:“姐姐呀,你就放心吧,有我在呢,定不會讓大丫吃虧。”母親拉著白毛女人的手說:“鳳啊,孩子才16,要多煩你照顧了”,又說了些拜托的話送著走出好遠。母親進屋坐在爐火旁沒有說話,火光印在她臉上,忽明忽暗。父親吸了幾口水煙筒,又激烈的咳嗽起來,姐姐起身給父親倒了杯水說:“爸爸,這煙以后少抽點吧,等我掙了錢,給你買點好的。”父親咳嗽得更加厲害,好像不會停似的,咳的兩眼泛著水災。他把水煙筒靠在墻角站起身回了房間,咳了一陣終于歇下了。
姐姐把我拉靠在她腿上,一邊給我編辮子一邊說:“小妹今年可以去上學了。”頓了頓問我“小Y,你是不是很喜歡二小嬸(二嬸妹妹)的衣服?”我拼命的點頭,“等姐姐掙錢了也給你買一件那樣的”姐姐摸了摸我的頭道。我巴巴的望著姐姐說:“真的么姐姐?是真的么?”,姐姐捏捏我的耳朵說:“當然是真的,不過小Y在家要聽爸爸媽媽的話,乖乖的等著姐姐和二哥哥回來。”我疑惑的問:“姐姐要去哪?”,姐姐笑笑說:“姐姐要跟二小嬸去很遠的地方做工,等姐姐掙到錢就可以給你買小二嬸那樣好看的衣服啦!”我猛的從凳子上站起來,姐姐似乎嚇了一跳,疑惑的看著嘟著嘴氣呼呼的我問“怎么啦”,我使勁拽著自己的衣角說:“二小嬸的衣服一點也不好看,我不要。”姐姐拉著我的手笑了起來,對著母親說:“誰說我們小丫小不懂事了,我啊真沒白疼她!”母親也笑了起來說:“沒白枉你從她出生就看護著她。”
晚飯后母親幫姐姐收拾了一些簡單的行李,囑咐了一些類似一人在外要處處當心,要照顧好自己的話,然后讓姐姐早點睡別誤了明早起。父親抱著水煙筒坐在堂屋聽著她們說話,偶爾吸一口。那晚我躺在姐姐臂彎里,在暗夜里看著姐姐的臉,不知道是不是夜的襯托,我覺得那晚姐姐的眼睛格外的亮。
第二天醒來時姐姐已經走了。
姐姐走了,很久很久都沒有消息。
母親托人捎信給外出務工的二哥,讓他一定要打聽姐姐的下落,還是沒有消息。她一遍一遍的往何叔家和二嬸娘家跑,每次回來都紅著眼。父親煙抽點更勤了,狠狠的咳嗽,仿佛要把心肝都咳出來。在那樣閉塞的小村子里,沒有別的辦法,只能等。
兩年后二嬸回來了。母親和父親聽到消息匆匆趕到二嬸家,何叔坐在火爐旁狠狠的抽吸著水煙筒,原本圓潤的二嬸瘦的皮包骨,渾身上下散發著臭味,蹲在堂屋嗚嗚的哭著,嘴里不停的叨念:“可算逃出來,可算逃出來了……”。父親上前一把抓起二嬸,哆嗦著問:“我家大丫呢?”二嬸看了看父親哭的更兇了,一邊搖頭一邊說:“我不知道呀,不知道呀”。父親使勁的搖晃著二嬸說:“怎么會不知道?你跟你妹妹帶著她走的,怎么會不知道?”母親也撲過去拽著二嬸哭著問:“她二嬸,你快告訴我們,大丫到底在哪啊?”二嬸只一個勁的哭,嘴里重復著“不知道”這句話。何叔恨恨的站起來,沖著二嬸吼道:“看你那損死無德的妹妹,連自己姐姐都要坑害,咋不讓雷劈死!”那天最終沒從二嬸嘴里問出姐姐的任何消息。后來從何叔那里知道二嬸妹妹把姐姐和二嬸帶到一個很遠的地方,把姐姐交給一個40多的婦人,又帶著二嬸去了另一個地方,把二嬸交給一個50多的男人就消失了。那男人騙二嬸說帶她去做工的地方,結果把二嬸帶到一偏僻的村子關進了一間黑屋子。這些是何叔從二嬸語無倫次的話里整理出來的信息,至于二嬸在那里經歷了什么,是怎么逃出來的,何叔只字未提。
二哥報了警。警察說他們一直在找這個人(白毛),她參與了多起拐賣婦女兒童的犯罪活動,讓在家等消息。
日子一天天的在母親的眼淚和嘆息中,在父親的內疚自責中熬了過去。
母親日漸消瘦,寡言的父親更加沉默了。
每個摸著自己耳朵才能入睡的夜晚,我都恨著自己。一閉上眼全是姐姐明亮亮的眼睛。我把我所知道的神仙都求了個遍。然后一遍遍的告訴自己,會回來的。一定會。
七年。
姐姐離開的第七年,父親收到一封署名大丫的信。